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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遗书,2010年,冬」

    2010年11月18日半夜1点07分,白泥湾派出所民警龚世荣因车祸死于上东区北边的夜华山中,车子由于失控从山路上跌落,现场引发小型火灾,龚世荣当场死亡。行车记录仪上显示着他中间停了一次车,然后便在半山腰遇上了意外。

    死前,龚世荣给他曾经的下属陆志泱留下了一封无人知晓的信。

    “志泱,

    当你读到这封信,我大概已经死了。写这句话的时候我还蛮平静的,这一年里我所经历的,打破我认知的东西有很多,如果牺牲掉我能够让这个情况哪怕有一丁点的改变,那也是值得的。

    今天下午我接到一通电话,让我明晚去夜华山赴约。我自然知道他们要下手了,这一年里,我行踪不可能完全不露马脚。

    但我去意已决,起码去会一会那些人也好……我时间紧迫,就不扯那些闲话了。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十多年前,我还是花都街派出所的一名小巡警,那时街上可比现在乱,监控很少,小偷小摸、寻衅滋事都是常有的。我们每天都要和街上那些摸爬滚打的小混混们打交道,总做脏活累活,日子不好过,但也算快活。

    扯远了。总之,那时我在花都街遇到一个孩子,福利院的,半夜悄悄溜出来。我想,你一定对花都街福利院不能再熟悉了。那里现在已经归政府管了,规范多了,但早年这家福利院是央铭器材出资的——这一点,你们应该在处理‘娃娃脸杀手’的案子的时候就发现了。

    我年轻的的时候,花都街那片地方简直就是青少年犯罪的天堂。所以,半夜在那里巡逻遇到小孩,我一点也不例外。这个臭小子拔了我自行车的气门芯被我逮住了,结果我那天晚上巡逻一直带着他,还跟他吃了份宵夜。那孩子估计是饿坏了,狼吞虎咽,我就想,这么可爱的小孩,怎么就在大街上流浪呢?我问他几岁,叫什么名字,他不告诉我,只说他已经十二岁了,但我看他连十岁都没有。

    第二次遇上他是他主动找上我的。这孩子很聪明,平时我见不到他,是因为他故意避开我,但在需要我的时候,他知道能到哪里找到我。他找上我说,‘警察叔叔,拜托你帮帮我。’

    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告诉我说,有几个叔叔来到福利院,把他最好的朋友小美带走了。我问,小美是谁?他回答说,小美是他在福利院最好的朋友。他们岁数差不多,很聊得来。

    我趁机问他,你们认识几年了?他回答,大概一年了吧。

    我又问,那小美是几岁来的福利院?

    这孩子果然开始警觉起来,他皱着眉头骂我,他妈的,你不要想套我的年纪,这样很不礼貌!——原话大概是这样,即便过了十几年,我还是记得很清楚。

    真是个很可爱的孩子,骂脏话的样子很好笑。但他那么焦急,我只得听他继续讲小美的故事。这孩子跟我说,每年有那么几次,几乎不会在孩子们跟前露面的院长会接待几个衣冠楚楚的叔叔,把他们带到孩子们面前,然后,一两个孩子会被选出来,大部分时候是女孩,有时候会有男孩。我问他,为什么会选这些小朋友呢?

    志泱,你知道吗?这孩子当时的回答,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他回答我说:

    他们的共性,大概就是,这些小朋友都很漂亮。

    虽然我没敢妄下断言,但那时的我,在晚风的呼啸声中,只觉得毛骨悚然……

    在那之后,我特意更加密切地关注着花都街,这是一条无家可归的孩子们成长起来的昏暗街道。那孩子之后让我叫他阿杰。我想,他有时候大概是故意从福利院跑出来的,因为知道会碰上我,也知道我会自掏腰包给他买个麦当劳吃。

    当警察的我免不了总是这样问自己:社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当警察的,不应该是尽力让社会变好吗?但目睹着孩子们饥不果腹而我却对此无能为力,这感觉确实不太好受。

    去年冬天,在调查澳门赌场老板姚盛昌案时,我太太经受了长达两周的骚扰,所以我不得不申请调离警队,暂时远离这个案子。我被调去白泥湾街道派出所当了户籍警,这对我来说不是坏事,因为我接下来做的事情,在身份上不那么敏感的话,会让我和我的家人都安全许多。

    志泱,我没有完全告诉你这些,因为我害怕会拖累你。这一年里,随着‘娃娃脸杀手’的案件接连发生,我也跟随着这些案件,发现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我不希望你受到牵连。实际上,去年年底,我听那孩子讲过的,他说那些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而他会确保你的安全——是的,就算你之后没有告诉我,我也知道你和那个新来的小姑娘遭遇了一场车祸。那个卡车司机是那些人雇来的,不知用什么做了交换,但他们好像并没有打算撞死你或是怎样。这是那孩子告诉我的,他说那场车祸大概是想要起一些震慑作用。但万幸之中,他一直在默默注意着你,确保你的安全。

    志泱,我们查到的情报,我已经汇总在一个U盘里面,托付给了那个孩子。如果我见不到你了,他会交给你的。我这个人不太擅长感谢,但现在我时日无多了,就先跟你讲一句‘谢谢’吧。我刚离开观港区的那段日子,对很多事情心里没底。当时单位好几个老同志跟我讲你是个愣头青、很不好相处,你刚来的时候我还对你颇有微词,但接触了一段时间,我倒是觉得你是个很棒的孩子。

    你总让我想起年轻时的自己,但你比我更精明,更优秀,更前途无量。所以这件事我希望你不要参与,只要他来就好。他一直活在黑暗中,我想,他能够更好地隐藏自己。

    我大概已经知道了我的死期,所以我决定给你写下这封信。写着写着就有些长了,不好意思。那时候你估计也觉得我话很多吧。你放心,我虽爱搞字谜,但我以名誉担保,这封信里没什么密码,你只需顺着读下来就好。我只想求你一件事,如果未来有个人……

    我想他不会轻易露面。但如果他找上你了,请你一定要帮他一把。我昨天终于和他见了一面,我告诉他,如果我死掉的话他必须要去参加我的葬礼,那时候他会把那个U盘交给你。志泱,如果我死了,你会来我的葬礼吧?我自认和你关系还不错,哈哈。

    唉,我还是忍不住在信里打了哑谜,就让我跟你直说吧,我前面讲的这个叫阿杰的孩子,还有上面提到的这个‘他’,就是现在被我们称作‘娃娃脸杀手’的人。

    ……

    嘻嘻,我忍不住在脑海里想了一下你看到这句话的表情。你这孩子总是面无表情,像黑帮大佬似的。说起来,那孩子和你差不多大,但他真是长了一张娃娃脸,就算二十多岁,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像高中生一样,但当我对他愈发了解的时候……他让我害怕,但他太明白怎样牵着别人的鼻子走,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总是后悔自己没有提前看出端倪,他离开福利院之前我见过他一次,他快成年了但没有告诉我。那时候我已经不再巡逻,所以直到几个月之后,我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福利院,然后我们就很少再见面了,即便见过的几次,也约在离他住址很远的地方。我想,他大概对我有所防备了。

    我总是自作多情地想,说不定他不希望我这个警察和他那种人有什么有联系,但我不介意。他手上沾满鲜血,但那些人……我想你也明白,他们在我看来死有余辜。他们骄奢淫逸,无恶不作,甚至会对小孩子下手……所以他用那样的方式杀人,我相当理解,如果是我的话,如果有人这样对我的孩子,我也会想把他们阉了,看着他们被自己的恶行反噬而死!

    抱歉,我这样说也有失偏颇。无论怎样,这孩子总归是个罪犯,而我早已和他踏上同一条船了。

    我后悔吗?很难讲。即便是此刻,我还记得他小的时候和我玩藏头诗的游戏,这就是我为什么热衷藏头诗。大部分时候,我们就用书信保持联系。我们约定在花都街福利院离后门大约五十米的地方,那条路人不多,灌木丛很茂密,杂草中有一块松动的砖头,而我们每次都把信件和需要交换的信息放在那里。我们就像是隔了一层纸的朋友,我的这一侧有阳光,他的那一侧是黑夜。十多年过去了,他在我心中却还是那个半夜从福利院跑出来拔我气门芯,沾了满嘴番茄酱的孩子。

    志泱,我希望你注意安全。我这条命不值钱,或许你认为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物,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一年里,我也做了不少我自认为是正义的事,但现在,当我真的预料到我临近的死期,我回忆起这一年做过的事……它们是正义的吗?

    到底什么是所谓的正义呢?

    志泱,这将是我最后一次恳求你。如果未来的某一天你再次遇到这个孩子,这个咱们所说的‘娃娃脸杀手’,我求你能放他一马,帮助他完成他的宿命,帮他找到他一直追寻的真相。

    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