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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臆想症,2012年,秋」(2)

    敲响1408号房间的门,隔着门的屋内骚动了一阵,紧跟着安静了十几秒,门才开了,顾瑢那张年少的脸从门缝里一点点露出来。他错开身子请陆志泱进屋,却自己在门口沉吟了一阵才关上门。

    “你自己一个人来的?”顾瑢略带阴阳怪气的口吻,从眼角瞥着看他。

    陆志泱皱了皱眉。他总觉得这家伙比起他们一周多前见面的那次精神充沛了不少,仿佛饱餐了几顿的小狗,挺着鼓囊囊的肚子摇着尾巴终于有了力气冲他龇牙咧嘴似的。他的眼神没那么涣散,也更像是他们最早相识的样子。

    陆志泱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走进门廊。他环顾四周,发现这房间是个套间,外间是双人沙发和一张桌子,相当普通的酒店装潢,左手边则通往内卧,右侧通向卫浴,桌子上放着一个黑色的斜挎包,边角起了毛毛躁躁的线头。他盯着那背包看了几秒说,“我不知道,就算有人跟着我也没办法。”

    顾瑢扬起眉毛,笑容很明媚,跳舞似的跟着他走进来,“我总得谨慎一点,陆队长,如果你算计我怎么办?”

    “你好好笑,我制服你还需要算计?”他大言不惭回答。

    顾瑢短促地轻笑一声,抬起手甩在他的胳膊上。

    “干嘛?!”陆志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大反应。他猛地向后躲去,小腿肚子磕到床角,疼得他龇牙咧嘴。

    “你别碰我。”他随即说,跌坐在沙发上。

    顾瑢眨巴了几下眼睛,手贴着裤线攥起来,瞬间显得有点拘谨。

    “说正事,拜托,别跟我整这些有的没的。”陆志泱把语调放柔和了一些,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有什么必要。他还是和顾瑢保持着差不多两米半的距离——具体是多少厘米?他恨不能当场拿个皮尺去丈量一下,让这家伙不要踏进他的私人空间范围半步。

    “我也没想怎样,陆队长,”顾瑢把两只手交叠在身前,摆出的架势好像他们两个只是多年未见凑在一起叙旧的好兄弟。老实讲,这姿态令他相当不适。

    “不是说好了要叙旧一下嘛?”

    ——被直接讲出来就更令他不适了。

    “我点了凉茶,你想喝吗?”

    完蛋,气氛变得无比稀松平常。陆志泱觉得内心有一股没来由的怒火,他不能接受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和顾瑢共处一室,但真让他究其原因,他根本说不出所以然来。于是这就是他,好像把自己拧成一股麻绳似的在这里如坐针毡。

    “放松点,阿sir,我又不是绑架你。”顾瑢笑出声来,沙哑的嗓音好像变声期的青少年。

    陆志泱决定忽略自己的恼火,准备先发制人。他说,“那咱们来谈正事吧,我上次说过,你欠了我很多解释,我不希望今天冒险来见你还一无所获。”

    这个人很夸张,又很大声地叹了口气,“寒暄一下都不配合,太见外了。”

    他故意没作答,而顾瑢靠在房间一角的桌子旁看着自己的脚。他们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陆志泱觉得已经有了足够多时间在脑子里和自己组成的科研团队深入研究了整个人类进化史,都快成了名垂青史的科学家走上人生巅峰了,才蓦地回过神来。

    也终于是在那一刻,陆志泱借着酒店房间明亮的灯光,再一次认真打量着“娃娃脸杀手”。那张脸与四年前的顾瑢并没有什么不同,连眉毛的浓淡,睫毛的弯度,或是眼角的笑纹都如出一辙。

    令他奇怪的是,自己怎么就还能对这张脸的种种细节记得这样清楚?

    最终,还是顾瑢打破了沉默。他很夸张地叹了口气,开口道,“你知不知道那个集装箱里的货物是要装到哪里去的?”

    他愣了一下——甄誓仁抛尸地的集装箱?他自然知道,那里面装满了外文原版书,收货单位是一家位于广州的国资文化产品贸易企业。这一信息可用性不大,被他们暂时搁置了。

    顾瑢双手撑着桌沿,直接坐到了桌子上面去,左脚勾起右脚。他跟着坐在沙发上,胳膊肘撑在岔开的大腿上,这个姿势让他的神态不自觉地更认真了些。“那集装箱在渡海港口F区,里面的外文原版书是小鹿山公司的代理进货。”

    陆志泱心中一沉。

    是小鹿山公司。

    另一个他们本以为支离破碎的线索被联系起来了。酒店房间不大不小,四周的墙壁却好像朝他嗡鸣而来。

    ——2010年4月23日。

    “央铭集团下属小鹿山公司财务总监张远死于本人停在奥林匹克公园高尔夫俱乐部停车场的奥迪车内”,当时的报告是这么说的。拿着这份报告的自己,还只是个刚刚当上警察不满一年的毛头小子。此刻,这起案子就像在陆志泱脑海中那个堆积了无数杂乱无章的线索的小房间里投射出一条光柱,和其他的光柱汇聚到一起。

    “张远……”他喉咙好像被哽住,但他还是勉强挤出一点声音,“就是小鹿山公司曾经的财务总监。”他的视线挪到顾瑢身上。

    他太想问出那个问题了——“你为什么杀了他”,而他也这样问出来了。那让顾瑢的表情瞬间垮下来,果冻一样的眼睛瞪向他。“陆队长,你到底想不想听我好好把事情讲完?”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轮得到一个嫌疑犯跟自己讨价还价,但就在当时当刻,在这间旅店房间里,他竟然没有表达自己的质疑。

    然后顾瑢更加得寸进尺地说,“先听我讲完,问题留到最后。”

    他甚至应允了,听从班主任安排的小朋友似的,配合地点点头。

    “那时候,我们推测小鹿山公司一定有什么问题。”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有查过张远在公司的关系,但没查出什么问题……”他耐着性子说,“对于公司本身的业务没太追究。”

    “它不是什么有名气的公司,规模不大,主营业务是童书引进和外文书进口。”顾瑢像讲故事一样把一切娓娓道来,好像是刻意在消磨着他的耐心似的,“然而,国内只有几家国营代理企业拥有外文书的进口资质,所以这些货物在运往小鹿山公司之前,还需要经手中间代理企业,这也是为什么集装箱里的这部分外文书显示的是运往一家国资贸易公司,而不是小鹿山公司本身。”

    陆志泱假装内行地点了点头。

    顾瑢似乎对他的反映还算满意,“当然,小鹿山公司的上级单位央铭集团,你应该就了解得多了。”他继续说道,“你有听说过‘天狗帮’吗?”

    陆志泱点点头。这是个很久远的名字,对于他这个年轻警员来说并不熟悉。“我以前偶尔听老同事讲过这个,”他说,“但近几年很少有人再提起了。”

    顾瑢偏着身子,一只手支在腿上,他的眉毛都在用力,试图扬到发际线里似的,“你听说过那个说法吗?‘天狗帮’最早是郭守义组织起来的。”

    他扁起嘴,好像吃了什么苦到喉咙的中药,“这不可能。”

    那家伙小狗一样无辜又期颐地盯着他,双眼烁烁有神,语调好像在唱歌,“你听说过吗?在渡海县、央铭刚成立的时候,那边很乱,所以郭守义和他那些老乡组织起了‘天狗帮’,为了办事容易些——”

    “都是瞎说八道!”

    “你总该知道的比我多。”顾瑢回答,肩膀耸起来,“给我讲讲、你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志泱吞咽了一下。他们对视,沉默在房间里无尽膨胀着。

    央铭集团,曾在“谢兴龙连环杀人案”办案期间短暂地进入过警方的视野,也曾出现在龚世荣的遗书中,算是溟港这座城市的支柱企业了。集团老板就是郭守义,上世纪八十年代来到溟港,成为“下海潮”来临之前就开始经商的生意人。

    那个年代,大部分在溟港“下海”的都是经销小商品或开餐馆,但郭守义另辟蹊径,选择了当时市场空虚的医疗器材行业下手。郭守义早期从合肥调到溟港卫生局工作,“企改”之后,他在渡海县承包了一间医疗用品厂,主要生产口罩、医用手套、胶布之类的小型用品,凑了八万块钱的本钱,注册成立了央铭医疗器材厂。说是器材厂,实际上就是个两层小作坊,生产的依旧是医疗用品,多设了一间小车间加工安瓿瓶。

    郭守义是个极会周旋于人情社会的精明人,结交了不少投资商,以医疗行业做跳板,又插手到那时候管制松懈的保健品和快消行业。他相当精明地避开了东南亚市场,在二十世纪末的金融危机中逃过一劫。

    2003年,非典肆虐,郭守义借着这个机会,运作关系几乎包揽了东南亚的口罩、防护服这类基础医护用品的分销,趁着疫情的混乱大发横财,也让未来的央铭集团初见规模。互联网兴起之后,一些经济类的媒体或网友会给郭守义这个人起外号叫“郭守亿”,因为他确实是这座城市最为成功的企业家,身价在溟港的地界里无人能及。

    当年,渡海县周边有很多的传闻,这些传闻也逐渐在卫生局的每一个角落散落开来。流言总是能随着每一颗饭粒、每一片茶叶口口相传着,它们飘散在人们喷出来的口水或是擦肩而过的走廊角落。人们说,郭守义为了在村子里给自己震威风,成立央铭器材之后,他从老家叫来了自己的堂兄郭守仁,后者又给厂子招来一批同乡,还拉帮结派了一个“天狗帮”。据说这名字的来源是因为郭守仁喜欢日本百鬼传说,取了“天狗”大妖怪之名;还有一个说法是,因为郭守仁姓郭,取了郭沫若的诗歌《天狗》来命名的。

    央铭器材的总部位于渡海县的黎明村旁边。早年间那里地处偏远,天狗帮就在央铭器材厂子旁边的几个村子里收保护费,大部分人都盘踞在渡海港口,未来的二十多年之后,那里成为集团主要进出货的码头。

    郭守义也不是从没因为天狗帮摊上麻烦。偶尔那些混混在街头打砸抢一通碰上敢报警的,总有警察跑去厂子里找郭守义问话。郭守义自然是一问三不知,谁都不认得。他说我一个老实开厂子的,怎么懂得他们那些头破血流的东西呀……

    然后便不闻不问了,过了几天,混混们不知被谁保出去了,又开始在村子里耀武扬威起来,被欺负的村民跑去找村干部想讨个说法,却都不了了之。

    这样的生态保持了十几年,厂子旁边村派出所临时工换了一批又一批,央铭集团与溟港这座城市的联系愈发紧密,也愈发相安无事。郭守义到底和天狗帮有关吗?黎明村的老人总热衷于给孩子们讲述那时候的见闻。他们对自己的孙子孙女们说,仔仔,看到山头的那家工厂了吗?奶奶年轻的时候,那里还只是个小作坊嘞。开厂子的那家人,哗、蛮横得很——

    没人拿出什么确切的证据,流言就这样随着海浪涌上岸,又被冲开去,反反复复。年复一年,倒是所有利益相关者相互依存又相互攀附,运转得好像天衣无缝的庞大机器,就这样延续下来。

    而这一切,陆志泱从未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