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世界末日，2012年，秋」（1）
“你相信世界末日吗？”
陆志泱吞咽了一下。沉默在他们之间无限地蔓延。
“什么？”最后他问。
“就是那个，很有名的2012年世界末日，玛雅人的预言。”顾瑢很耐心地解释，“2012年12月21日，世界——”
“我知道、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他打断他，“我是说，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窗外的天黑尽了。华灯初上，从酒店十四层向下望去，这座城市错综复杂的路网好像无数条金色的河，流淌在他们脚下。这是一座逐渐容不下缓慢、快乐，容不得行人停下的城市。
但无论怎样，这里依旧是他的家。
“如果几个月后的世界末日真的会到来，你会怎么做？”顾瑢问，“你还会执念于此吗？还会执意要把我抓起来吗？”
陆志泱发现自己真的仔细思考了这个问题，这并没有花他太多时间。
“如果世界末日马上到了，那我大概就不会了。”他回答。
出乎意料地，顾瑢发出了相当不合时宜的嗤笑。
“这个回答不合格。”他说，“你应该说，‘我要作为人民警察，站好最后一班岗！’”
“这种人在电视剧里一般活不过一集。”他故作严肃地指责道。
“你觉得你会登上诺亚方舟吗？”顾瑢思考了片刻，又改口嘲讽道，“不对，我才不会是有资格登上诺亚方舟的人，而你会。但你会选择和人民同甘共苦吗？”
这话让他不太舒服，于是他几乎是好像要证明什么似的点点头，“我当然会。”然后他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决定了，这就会是我末日前做的事，帮助我能帮助的人登上诺亚方舟。”
“没有想见的人吗？比如、喜欢的人？”
陆志泱没说话，只是耸耸肩。
“你们警局都没有想着为人民公仆解决一下个人问题？”
“人民公仆哪有时间解决个人问题。”
顾瑢向后倒去，他靠在墙上。“你不是有个女同事吗？我那天在墓园里看到你和她在一起。”
“所以那天在墓园的果然是你！”陆志泱有点恼火，“你一直在跟踪我们吗？”
“她是不是喜欢你？”顾瑢又故意把话题拉回来。
“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喝道。
顾瑢开始专心致志地抠手指，好像那上面有什么绝不能错过的精彩世界。
“如果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你还会继续探寻下去吗？关于央铭集团和‘天狗帮’的内幕。”然后他问，声音突然没那么轻浮了，“如果你真的打算用‘臆想症’这个说法打发掉这一切的话。”
陆志泱张开嘴，却突然被噎住似的，他扭头看向窗外。
“你可以这样看我。”顾瑢说，“但龚叔叔因此死掉了，我不能让你也这样看待他。”他也跟着陆志泱一起看窗外沉沉染上紫色的天边，“我本来不想把这个东西交给你。”他说，一副故作轻松的姿态，站起身走到房间角落的桌旁，在背包里翻找起来，不出几秒举起一个东西，“但龚叔叔一再坚持。”陆志泱定睛一看，是个U盘，上面还挂着唐老鸭的钥匙链。
很眼熟。他想。他见过这个钥匙链。
是龚队长书包上挂的那个——那个他爱不释手的饰品。
“他很信任你。”顾瑢说，“这就是我们在10年的时候从赵盛德他们一行人那里搜集的所有信息了。龚叔叔让我一定要交给你。”他拿着U盘的手举了起来。陆志泱见状，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凑上去便伸出手要去抢，却被顾瑢敏捷地躲开了，“东西不多，是两年前那四个死者的电脑里破解出来的一些东西。”
“给我。”陆志泱厉声喝道。
顾瑢皱起眉，“陆队长，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陆志泱压低了声音，“这里面可能有很多关键的证据。”
顾瑢高高在上地点点头，“没错，陆队长。这里有从01年开始，小鹿山公司的账目流水，还有一些张远和其他人的电子邮件往来——你永远无法想象到这些邮件都来自于哪些人。”
“……但是？”陆志泱接话道。他知道一般在这种时候，总会有个“但是”跟在后面。
顾瑢轻笑一声，“但是，”他加重了语气，“你会把这个U盘原封不动地拿回去上报吗？”
他凝视了顾瑢很久很久。那逐渐变成一种奇妙的感觉，对他而言。实际上，如果没有之后发生的这些狗血之事，他很乐意把这个人称作自己的朋友。他们在意外之中相识于汪茗家，在某个不起眼的暑假，因为年龄相近还算有些聊得来的话题，他们一起在街道的树荫之下踢球，又或者租一些碟片来看，那是陆志泱孤独的童年一直缺少的东西。他们就像一对暑假限定的兄弟。
帕罗奥图这座小镇上的日子缓慢又飞速逝去。他们就像每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那样，无忧无虑又拥有独属于自己的烦恼和困境，但奔跑在午后的阳光下时，什么都能瞬间抛之脑后。
他们或许还会在陆志泱未来去美国看望姐姐的时候出于礼貌问候一下，试图约个时间见面，而实则两人都不太在意是否真的能相聚；又或者在顾瑢休假准备回国时简短地通信，但回国之后又因为显而易见的借口消失在彼此的社交圈里。他们的友谊松弛又漫长，在各自的人生中拥有着不太重要的位置。他们或许会偶尔互通邮件，有了微信之后会加上好友，最终，成为除了过年时互相发祝福信息其余时间从不联系的朋友圈点赞之交。
如今，他们倒是朝着完全相反并错误的方向奔袭而去了。
“轮不到你来质疑我的职业道德。”他回答。
顾瑢张开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好啦、我知道。”他的面色又沉下来，陆志泱才发现他的眼白很少，那让他的眼神看上去分外无辜，相比起其他成年人来说毫无威胁。“但鉴于这有可能会牵扯到你爸——”
“别这么讲，”他皱起眉，“这不会牵扯到我爸。”
“那你能做到吗？”顾瑢质问道。
“咱们就事论事吧。”他说，“你把U盘给我，跟我去自首，我自然会用正确的方式处理这个。”
“你少瞧不起我，”顾瑢瞪着他，“我哪有那么傻，谢兴龙已经替我死了，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是个杀人犯，所以我可不会跟你去自投罗网，实在不好意思。”
这是陆志泱一直不愿承认的。他掌握的只有这个拥有一个臆想症母亲的人的一面之词，就算这家伙真的突然开窍跟着他回去自首，在没有其他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也很难将他定罪。即便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但此刻他真切地期望谢兴龙还没有死去。他实在想不通这人给谢兴龙下了什么蛊，亦或是他手里有谢兴龙怎样的把柄，竟然让一个成年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替他顶下了如此重罪。
“况且，”然后这个人的声音又尖刻起来，“这是龚叔叔的遗愿，不是吗？”
“……值得吗？”
“什么？”
陆志泱清了清嗓子，抬高了音量，“龚世荣为了追查‘天狗帮’不惜送命，这值得吗？我有点怀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甘愿为此牺牲的。”
顾瑢眨了眨眼。
“有些事总是值得的。”
最后他说。
房间里很安静，只剩他们两人的呼吸声。陆志泱轻叹一下，一股不安从他的小腹一直燃烧到胸口。
“这样很冒险。”陆志泱说，“我是个警察，而你——就算我没有足够多的证据能证明这个，但你依旧是有罪的。”
虽说他没办法允许自己沦落到正义的对立面，但这句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之后，听上去确实没什么力量。
“老实讲，前几天在医院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顾瑢答道。
他知道顾瑢说的是对的。那让他有些烦躁，向后退了几步，双眼直勾勾盯着顾瑢手中那个露出半个屁股的唐老鸭挂饰。
“好吧。”最后他说，伸出手，摊开来，“我先答应你，你把U盘给我，我需要看一看那上面都有什么。”顾瑢盯着他展开的手心认真得好像给他看手相的半仙。他清晰地看到顾瑢好像在咬着后槽牙，因为他的侧脸鼓起来相当倔强的一道印子。
“如果你没有上报怎么办？”顾瑢好像看到主人伸出手来不敢违抗却又守着自己饭盆的小狗一样警惕地瞥向他，那挂着唐老鸭挂饰的U盘就牢牢攥在他的手里，“如果你看到这些，觉得会影响到央铭的名誉然后不打算上报了怎么办？”
陆志泱被他纠结的表情气笑了，“怎么啦，这U盘里的东西你大概有备份吧？你总可以匿名举报的，为什么这样指望着我？”
这家伙突然扭捏起来，表情奇怪得很，“因为、龚叔叔觉得这个很重要。”他说。
“照这么说，你根本不想交给我，”陆志泱乘胜追击道，“反正龚世荣已经死了，他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履行他的遗愿，步入我们放过彼此，你自己去举报，我就当没见过你，这样呢？”
顾瑢眼神锋利地看他，又执拗地鼓起脸，嗓子卡住了似的，突然噤声了，眼神飘向别处。
陆志泱吞咽了一下。沉默在他们之间无限地蔓延。
“什么？”最后他问。
“就是那个，很有名的2012年世界末日，玛雅人的预言。”顾瑢很耐心地解释，“2012年12月21日，世界——”
“我知道、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他打断他，“我是说，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窗外的天黑尽了。华灯初上，从酒店十四层向下望去，这座城市错综复杂的路网好像无数条金色的河，流淌在他们脚下。这是一座逐渐容不下缓慢、快乐，容不得行人停下的城市。
但无论怎样，这里依旧是他的家。
“如果几个月后的世界末日真的会到来，你会怎么做？”顾瑢问，“你还会执念于此吗？还会执意要把我抓起来吗？”
陆志泱发现自己真的仔细思考了这个问题，这并没有花他太多时间。
“如果世界末日马上到了，那我大概就不会了。”他回答。
出乎意料地，顾瑢发出了相当不合时宜的嗤笑。
“这个回答不合格。”他说，“你应该说，‘我要作为人民警察，站好最后一班岗！’”
“这种人在电视剧里一般活不过一集。”他故作严肃地指责道。
“你觉得你会登上诺亚方舟吗？”顾瑢思考了片刻，又改口嘲讽道，“不对，我才不会是有资格登上诺亚方舟的人，而你会。但你会选择和人民同甘共苦吗？”
这话让他不太舒服，于是他几乎是好像要证明什么似的点点头，“我当然会。”然后他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决定了，这就会是我末日前做的事，帮助我能帮助的人登上诺亚方舟。”
“没有想见的人吗？比如、喜欢的人？”
陆志泱没说话，只是耸耸肩。
“你们警局都没有想着为人民公仆解决一下个人问题？”
“人民公仆哪有时间解决个人问题。”
顾瑢向后倒去，他靠在墙上。“你不是有个女同事吗？我那天在墓园里看到你和她在一起。”
“所以那天在墓园的果然是你！”陆志泱有点恼火，“你一直在跟踪我们吗？”
“她是不是喜欢你？”顾瑢又故意把话题拉回来。
“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喝道。
顾瑢开始专心致志地抠手指，好像那上面有什么绝不能错过的精彩世界。
“如果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你还会继续探寻下去吗？关于央铭集团和‘天狗帮’的内幕。”然后他问，声音突然没那么轻浮了，“如果你真的打算用‘臆想症’这个说法打发掉这一切的话。”
陆志泱张开嘴，却突然被噎住似的，他扭头看向窗外。
“你可以这样看我。”顾瑢说，“但龚叔叔因此死掉了，我不能让你也这样看待他。”他也跟着陆志泱一起看窗外沉沉染上紫色的天边，“我本来不想把这个东西交给你。”他说，一副故作轻松的姿态，站起身走到房间角落的桌旁，在背包里翻找起来，不出几秒举起一个东西，“但龚叔叔一再坚持。”陆志泱定睛一看，是个U盘，上面还挂着唐老鸭的钥匙链。
很眼熟。他想。他见过这个钥匙链。
是龚队长书包上挂的那个——那个他爱不释手的饰品。
“他很信任你。”顾瑢说，“这就是我们在10年的时候从赵盛德他们一行人那里搜集的所有信息了。龚叔叔让我一定要交给你。”他拿着U盘的手举了起来。陆志泱见状，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凑上去便伸出手要去抢，却被顾瑢敏捷地躲开了，“东西不多，是两年前那四个死者的电脑里破解出来的一些东西。”
“给我。”陆志泱厉声喝道。
顾瑢皱起眉，“陆队长，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陆志泱压低了声音，“这里面可能有很多关键的证据。”
顾瑢高高在上地点点头，“没错，陆队长。这里有从01年开始，小鹿山公司的账目流水，还有一些张远和其他人的电子邮件往来——你永远无法想象到这些邮件都来自于哪些人。”
“……但是？”陆志泱接话道。他知道一般在这种时候，总会有个“但是”跟在后面。
顾瑢轻笑一声，“但是，”他加重了语气，“你会把这个U盘原封不动地拿回去上报吗？”
他凝视了顾瑢很久很久。那逐渐变成一种奇妙的感觉，对他而言。实际上，如果没有之后发生的这些狗血之事，他很乐意把这个人称作自己的朋友。他们在意外之中相识于汪茗家，在某个不起眼的暑假，因为年龄相近还算有些聊得来的话题，他们一起在街道的树荫之下踢球，又或者租一些碟片来看，那是陆志泱孤独的童年一直缺少的东西。他们就像一对暑假限定的兄弟。
帕罗奥图这座小镇上的日子缓慢又飞速逝去。他们就像每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那样，无忧无虑又拥有独属于自己的烦恼和困境，但奔跑在午后的阳光下时，什么都能瞬间抛之脑后。
他们或许还会在陆志泱未来去美国看望姐姐的时候出于礼貌问候一下，试图约个时间见面，而实则两人都不太在意是否真的能相聚；又或者在顾瑢休假准备回国时简短地通信，但回国之后又因为显而易见的借口消失在彼此的社交圈里。他们的友谊松弛又漫长，在各自的人生中拥有着不太重要的位置。他们或许会偶尔互通邮件，有了微信之后会加上好友，最终，成为除了过年时互相发祝福信息其余时间从不联系的朋友圈点赞之交。
如今，他们倒是朝着完全相反并错误的方向奔袭而去了。
“轮不到你来质疑我的职业道德。”他回答。
顾瑢张开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好啦、我知道。”他的面色又沉下来，陆志泱才发现他的眼白很少，那让他的眼神看上去分外无辜，相比起其他成年人来说毫无威胁。“但鉴于这有可能会牵扯到你爸——”
“别这么讲，”他皱起眉，“这不会牵扯到我爸。”
“那你能做到吗？”顾瑢质问道。
“咱们就事论事吧。”他说，“你把U盘给我，跟我去自首，我自然会用正确的方式处理这个。”
“你少瞧不起我，”顾瑢瞪着他，“我哪有那么傻，谢兴龙已经替我死了，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是个杀人犯，所以我可不会跟你去自投罗网，实在不好意思。”
这是陆志泱一直不愿承认的。他掌握的只有这个拥有一个臆想症母亲的人的一面之词，就算这家伙真的突然开窍跟着他回去自首，在没有其他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也很难将他定罪。即便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但此刻他真切地期望谢兴龙还没有死去。他实在想不通这人给谢兴龙下了什么蛊，亦或是他手里有谢兴龙怎样的把柄，竟然让一个成年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替他顶下了如此重罪。
“况且，”然后这个人的声音又尖刻起来，“这是龚叔叔的遗愿，不是吗？”
“……值得吗？”
“什么？”
陆志泱清了清嗓子，抬高了音量，“龚世荣为了追查‘天狗帮’不惜送命，这值得吗？我有点怀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甘愿为此牺牲的。”
顾瑢眨了眨眼。
“有些事总是值得的。”
最后他说。
房间里很安静，只剩他们两人的呼吸声。陆志泱轻叹一下，一股不安从他的小腹一直燃烧到胸口。
“这样很冒险。”陆志泱说，“我是个警察，而你——就算我没有足够多的证据能证明这个，但你依旧是有罪的。”
虽说他没办法允许自己沦落到正义的对立面，但这句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之后，听上去确实没什么力量。
“老实讲，前几天在医院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顾瑢答道。
他知道顾瑢说的是对的。那让他有些烦躁，向后退了几步，双眼直勾勾盯着顾瑢手中那个露出半个屁股的唐老鸭挂饰。
“好吧。”最后他说，伸出手，摊开来，“我先答应你，你把U盘给我，我需要看一看那上面都有什么。”顾瑢盯着他展开的手心认真得好像给他看手相的半仙。他清晰地看到顾瑢好像在咬着后槽牙，因为他的侧脸鼓起来相当倔强的一道印子。
“如果你没有上报怎么办？”顾瑢好像看到主人伸出手来不敢违抗却又守着自己饭盆的小狗一样警惕地瞥向他，那挂着唐老鸭挂饰的U盘就牢牢攥在他的手里，“如果你看到这些，觉得会影响到央铭的名誉然后不打算上报了怎么办？”
陆志泱被他纠结的表情气笑了，“怎么啦，这U盘里的东西你大概有备份吧？你总可以匿名举报的，为什么这样指望着我？”
这家伙突然扭捏起来，表情奇怪得很，“因为、龚叔叔觉得这个很重要。”他说。
“照这么说，你根本不想交给我，”陆志泱乘胜追击道，“反正龚世荣已经死了，他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履行他的遗愿，步入我们放过彼此，你自己去举报，我就当没见过你，这样呢？”
顾瑢眼神锋利地看他，又执拗地鼓起脸，嗓子卡住了似的，突然噤声了，眼神飘向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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