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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世界末日,2012年,秋」(2)

    陆志泱很沉、很重地叹了口气。

    卫生间里传来水管下水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

    世界末日真的会来吗?这是2012年年末,所有人都在思考的一件事。虽说看上去和网络上那些随口一说的谣言没什么区别,但这个谣言被玩大了,好莱坞在三年前甚至煞有介事拍了一部片子,就叫做《2012》,或许时至今日很多人已经不记得了,但在那个时候,每个人都隐隐期盼着那个日期的到来。

    人总是怕死,但整个种族同归于尽的话,死亡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2012年12月21日。

    那一天世界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与世界末日还差两个月的此刻,为什么还和平常相差无几?为什么没有世界各地频发灾难,为什么没人挑起战争,又或者说,那些有资格登上诺亚方舟的人早已前往XZ,他们普通人却不得而知?

    如果他换个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呢?选择权似乎掌握在他的手上。他可以彻底忽略掉这一切,而在他的生命中依旧一切如常,而至于他的父亲是否真的做过一些他从未知晓的事情——无论好坏——都与他无关。谢兴龙依旧是那个因为杀害了六个人而被宣判死刑的“娃娃脸杀手”,顾瑢依旧淹没在人群之中,他依旧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民警察,前途大概一片光明,偶尔参与重案,以守护社会安危为己任,大部分时候则和街边混混小打小闹度过余生。

    他可以忽略掉顾瑢告诉他的一切。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如果世界末日真的来临,他会殊死一搏吗?

    ——摒弃掉规则和顾虑,就只是为了真相摸黑前行。

    对于这个选择题,他暂时还没有答案。

    陆志泱的一生中从没有面临过什么选择题。如果说有人评论哪个孩子“一路顺风顺水,父母给铺好路”,那大概就是在说他,而他在无意识间对此理所当然。当然了,青少年时期的陆志泱觉得自己和别人一样,人生中充满了苦痛和心碎。他曾毫无意义地对抗父母提出的所有建议,小到吃饭和上厕所,也情窦初开过,悄悄暗恋着隔壁班一个坐在第三组第四排的女孩子,是他们班的数学课代表,一个梳着齐刘海高马尾,身材高挑又成绩优异的女生,被同年级的很多男生轮流喜欢过的那种。他们曾一起主持过一次学校的艺术节比赛,就是在她扭过头来跟他对台词的某一刻,他青春期的内心被击中了。

    作为一直就读在市级重点中学的青少年来说,他并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也不认为自己的生活有多么轻松。他质疑过为什么只有自己随妈妈的姓而别的同学都是跟爸爸的姓,也纠结过为什么他爸从来不在学校露面,从不去参加家长会。

    陆志泱有个同学家里是当兵的,爸爸在军队里有个一官半职,口出狂言是家常便饭,挑衅他说,你爸不想要你,所以非要跟你撇清关系。那是他初中一年级的事,为此,他一拳头挥到那男生的脸上,两人都战斗力不怎么样,打了几个回合没造成什么伤害就被拉开了,那男生当兵的爸爸大张旗鼓开着军车来了学校,司机给他开门的那种,算是在校门口耀武扬威了一番。

    他这边就不一样了,直到快放学,母亲才风风火火地赶来,手里拿着一罐名贵的西湖龙井,推推搡搡地送到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去了。

    “老郭叮嘱的,说您最喜欢喝龙井了,我不懂茶的,他让我给您送来。”

    教导主任笑得像中了头彩,连连摆手回绝,两人像打太极似的,最后也不知怎么的这茶叶还是落在教导主任的手里,奇妙得很。

    他读大学期间有一次跟汪茗回忆往昔提起过这件事。汪茗义正言辞地说,“无论怎样,打人就是不对的。”

    他答道,“没所谓啦,反正最后这件事也解决了,我们都没怎样,谁还没有年轻过呢?”

    汪茗说,“解决了是因为你爸能送得起最贵的西湖龙井,如果送不起呢?”

    那时他还暗自嘀咕,什么“我爸我爸”的,好像不是你爸似的。

    当然,二十岁的陆志泱想不明白的事,十三岁的他就更容易被其他的大道理吸引去了注意力。

    他父亲而后的那一番看似相当真诚的谆谆教诲,譬如说。

    那天他回家之后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然后就是他的父亲敲响了他的卧室门,洪亮的声音从门缝里渗进来。他吼回去说,我是为了你才打架的,有人说你不要我,因为我和你不是一个姓。

    然后父亲的声音依旧那样平稳又浑厚,即便隔着一扇门也让他心虚,第一个音节响起的时候他所有的怒火都被替换成了委屈和胆怯,“怎么,随你妈妈的姓,你觉得可耻吗?”

    当然、当然不了,但这样的话,我就和别人不一样了。

    和别人不一样有什么不好吗?

    “爸爸当年也和别人不一样,但现在,所有人都要高看爸爸一眼。”

    然后他拧开门锁,推开门的就是他的父亲,在门框里几乎遮住了所有从客厅射进来的光源。他的父亲并不是那种非常高大的身材。他大概一米七五,不胖不瘦,肩膀却很宽,撑起的西装总是那样威风凛凛。母亲识趣地退开,而父亲对他说,“如果你的人生目标只是和别人一样的话,那么爸爸只会对你很失望。”

    ——笑话你的人是畸形的,他们永远无法追赶上你,他们不够正直,没有目标,而你要相信自己的内心,在步入社会之后,做你认为正确的事。父亲是这样教导他的,听上去老生常谈,却鲜少有人做到。未来长大成人的十几年里,他一直秉承着这股子舍我其谁的劲头,而父亲一直以来都尊重他这样的信念。

    那给了年少的他一个错觉:他的人生决定都归功于他自己。

    比如决定做一名警察。志愿单交到学校的时候,班主任把他们一家三口叫去学校进行了一场两个小时的促膝长谈。没有人觉得像陆志泱这样的孩子去读警校是个英明的决定,同样的成绩能考上相当不错的综合大学,不能让孩子把自己的路走窄了。

    但父亲就这样拍板了,洪亮的语调像迷雾重重的海上响彻天际的鸣笛声。那鸣笛声引领着他,时至今日。

    只是那时候的他还没想过,“做自己”这件事,对于很多人来讲,并不是想做就有资格做的。

    最终,与顾瑢分别后,他还是兑现了承诺,编造了一个没有人会质疑的故事。

    他对刘局长谎称,自己去拜访龚世荣的遗孀时拿到了这个U盘。U盘一直安静地躺在龚世荣那没有被动过的书桌抽屉第二层最里面,而龚世荣的太太是怎样在前一天晚上发现的这个U盘,同他讲了什么话,他又带了什么慰问品,一切细节丝丝入扣。对此,刘局长相当欣慰地称赞了他一番,说对于牺牲的老同志,咱们就是要经常去慰问一下家属才好,还特意知会了办公室,让他们继续做好牺牲干警的家属慰问工作。

    U盘解包出来的文件夹很多,财务资料隐藏在一个加密文件夹里,按年份排列,每一个Excel表格都足有几百行的账目信息,除去每个子公司的年度支出表格以外,警方重点查看了甄誓仁抛尸地那些集装箱的最终目的地“小鹿山公司”的项目收支表。这些收支表无论是名字还是点进去的内容都和普通的财务账目文件没太大区别。

    就这样翻阅几遍之后,一些奇怪之处终于显现。

    表格按照“日期”、“项目名称”、“付款方”、“收款方”、“应收/应付金额”、“应收/应付币种”、“实收/实付金额”、“实收/实付日期”、“登记人”,和“备注”排列,大部分是海外版权进口项目,收款方为海外出版社或代理商,偶尔有一些外文原装实体图书的进货,收款方则为某家国营代理公司。小鹿山公司的进货和报关业务承包给了一家叫做ManilaGoose的菲律宾货代公司,而国内的运输则由一家叫做“海上花”的物流公司负责。

    表格上千行看下来似乎没什么纰漏,但表格中总有些规律可循。除去冗长的引进业务,有三款相同的童书项目重复性地出现在每一年的收支表中。

    这几个项目名称叫做“海洋探索·小小潜水员”、“我爱看医生”、“敢于对坏人说不!”,每年都固定有几家书商对这三个项目汇款,金额却比其他项目要高出几倍,然而这些款项隐藏在其他琳琅满目的项目名称里,让人稍不注意就会错过。

    他们转而去追查海上花物流公司的信息。它注册成立于2005年,注册费用50万,没有社保缴纳信息,法人那一栏则显示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那是他父亲的堂兄、他的大伯,郭守仁。

    就是那一刻,警队里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等候多年的线索终于到来了。

    用来遮盖罪恶的,偏偏是给孩子们看的图书,那让每个人都感到毛骨悚然。

    专案组在“世界末日”还没到来之前就成立了。和缉毒组几个兄弟一起,加上耗子还有程络,陆志泱在经侦组的校友也被借调去了,一脸兴奋地问他们到底从哪里拿到的这些东西。

    一个杀人犯。他差点说。然后他改口了。

    “一个老同事搜集到的。”他说。

    “咱们好多年前就盯上‘天狗帮’了。”校友说,“听我们队长说,是在我还穿尿裤的时候就盯上了,结果这帮混蛋还能偷偷兴风作浪这么多年。我判断八成是因为天狗帮背后有央铭集团在撑腰呢。”校友使劲拍拍他的肩膀,“要我说,这一次咱们争取把这些表面光鲜的混蛋们一网打尽吧!”

    他发出有点刻意的笑声。

    他很想说,天狗帮之所以能在灰色地带这样明目张胆,和央铭应该也没什么关系,但他忍住没有说。他知道这句话听上去很像狡辩,即便大多数同事们并不知道他的身份,这种观点依旧会让他的立场听上去有失偏颇。

    那阵子他总是心存侥幸,觉得就算警方开始追查天狗帮,央铭集团也是能够全身而退的。

    他不再试图胡思乱想。

    几天后,刘局长的私下通知终于来了。他不会参与专案组,而是直接被调去了办公室。那边说最近为了配合省公安厅的旧案悬案排查行动,办公室正在整理溟港过去二十年间的旧档案,实在缺人手,让陆志泱过去配合一下他们的工作。

    大部分人都看得很清楚,这无异于冠冕堂皇、光明正大的“贬职”。警局上下对此津津乐道。他们顶看不惯陆志泱这样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小队长的家伙,心里总思忖着这种人不是关系户就是老狐狸。同事们悄悄在中午一起去食堂的时候从压低了的嗓子眼里把这件事传出去,然后他们就围在那里,好像动物园里站在狮虎山外边的游客,等候着一场好戏。

    只有耗子对此的反应很大。他直接当着局长的面问出来了,“为什么啊?!”他问得很大声,即便在屋外面也能听得见,“办公室忙的话让我调过去吧,这么重要的案子,不让陆队长参与不太合适吧?”

    耗子终归还是不明白,就算办公室再清闲,他的陆队长也要被调过去。

    “跟办公室的同志们处理处理手头的档案,踏实点。”局长是这样安慰陆志泱的,“志泱,天狗帮这个案子,鉴于你的身份,你还是回避一下,如果有任何情况,随时跟我提出来,我会尽量帮你解决的。”

    “好,谢谢刘局。”他还算平静地接受了。

    “志泱,我之前见过你父亲两次。当时市局的王局长约我们开会,我们还蛮聊得来。”刘局长突然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父亲是个很正直的人,我相信他的人品。”

    当然,很久之后,陆志泱对于刘局长对他说这句话的目的颇有微词,但那时候的自己一门心思只想着父亲的事。他对刘局长的评价表示认同。“追随内心、为人正直,做正确的事”,不是吗?他同样不认为拥有这样品格的父亲,在天狗帮这件事上会牵扯其中。

    诚然,人生格言在口口相传的时候,总会被省略掉下半句话。郭守义这个“做你认为正确的事”的下半句是这样的:“‘正确’的标准总会随人改变,你要成为的是那个制定‘正确’标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