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他的倒影与湖 » 28.「“书商”,2012年,冬」(2)

28.「“书商”,2012年,冬」(2)

    “你天生就是干这个的。”程络这样跟他说过,搞得他一时间不知道这是在夸他还是骂他。

    “听你这么说我还挺高兴,但我总觉得我不该高兴。”他回答。

    程络就开始笑,直到他把一根手指头按在嘴上比划“嘘”的手势。但他当然很喜欢看到程络笑的样子。

    她笑起来眼睛好弯呐,很少有人的眼睛可以弯成这样,很完美的弧形,像只剩下一道影子的月亮。

    她偶尔会来到店里,拿着一本很旧的《活着》,好像这本书对她来说特别金贵似的。他查了,应该是2010年版,蓝色封皮。这本书里通常夹着纸,他们用这个交换重要信息。程络总对他说,这里很冷,别忘了加件衣裳。

    他哪里用加衣裳。她走进店里来,带着一阵春风,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冷了。

    那年他二十三岁,是个人生没开始多久的年纪。观港区警队的同事们都管他叫“耗子”,最开始,是办公室的一个老同事这么叫的,在他入职第一天。那老警察嗓门特别大,“小伙子,多吃点,脸尖得好像耗子哩!”

    老警察可能不是故意想喊那么大声的,但他的分贝就是大到能直接让三体人定位到地球的程度。

    从那时起,他的名字就叫“耗子”,时间久了,他都差点忘记自己的真名了。当然,他确信,大部分人叫他“耗子”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恶意,比如陆队长或是程络。

    他发自内心地热爱着这群战友们。

    所以当他得知陆队长无法参与到“天狗帮”专案组的时候,他来不及惊讶。“发挥你这张脸的机会来了!”同事们都这么说。

    连他也开始这样认为了。

    ——发挥我这张脸的机会来了!他激动地想。当年,十八岁的他排除万难考入警校,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他自豪地加入专案组,成为这起专案行动中重要的一环。

    他成为一名卧底。

    尽管近些年,溟港针对边境毒品走私的打击初见成效,这座城市作为重要进口口岸,毒品依旧源源不断的从金三角地区悄无声息地藏匿在各大货轮之中运送过来。每天停靠在溟港各口岸的货轮成千上万,运送的货物令郎满目,来往港口的工人数不胜数,更何况很多参与运输的企业进货量巨大,总会有漏网之鱼。

    而他在卧底任务中扮演的角色,就是从进货商那里买入“货物”的“经销商”。通常来讲,“经销商”混迹于地下酒吧、KTV或是夜总会,它们虽然适合交易,也是下游散户毒贩的聚集地,但在警方缉毒过程中,这些地方也通常会成为重点关照对象。

    而天狗帮的贩毒渠道之所以能隐匿这么多年,显然是不按照套路出牌的。专案组从线人那里得到一个词——“书商”,这是和天狗帮合作的经销商的代称。他们管自己叫书商,从小鹿山公司“进货”,再卖到市场上去。

    那让耗子想到美剧《绝命毒师》里的大毒枭将制毒窝点隐藏在一家洗衣店里,制毒后的废气随着烘干机的废气一起排出,表面上开着炸鸡店做掩护。专案组决定安排一家小卖部给他,就在城市的某个角落。

    2012年的秋冬更替之时,他正式成为了这家二手书店和小卖部的老板。他们先佯装通过正规渠道,也就是小鹿山公司的官网联系了公司发行部门的工作人员,询问了关于“小小潜水员”这个童书系列的情况。发行人员则告诉他,这个项目由公司领导直管,又询问了他的姓名和信息便结束了和他的通话。一个多月后,因为这次通话,在一个原本是混迹街头、去年被他们发展为线人的李姓小毒贩的牵线搭桥之下,他认识了另一位同天狗帮合作的“书商”。又过了一个月,他才终于和天狗帮的某个小喽啰见了一面,答应每个月给他十斤的“手账本”——二手书店的一类货品,做成手账本的样子,封面是硬壳纸,上面画着小猪佩奇、海绵宝宝或是其他的卡通图案,里面是一页一页的手账贴纸似的卡纸,LSD的一种,因为内页一般会被印上一只小狗,所以也被叫做“小狗手账本”,是天狗帮给自己造的“品牌辨识度”。那时候,耗子记得自己还跟程络吐槽,说每个月十斤,瞧不起人呢?

    “慌什么嘛,欲速则不达。”程络是这样回答他的。

    尽管进货量很小,他便选择把价格压得比市面上稍低一点——不能太多,不然会引起怀疑。归根结底,他也不是靠这个赚钱的。那位李姓线人在圈子里稍作了些宣传,差不多转过年去的时候,耗子就迎来了他的第一位“顾客”。

    毒贩们自然看中了他这里隐秘安全的环境和相对低廉的价格,随着前来的散户越来越多,他的小店生意初见成效,虽然每个月进货量没什么提高,但起码获得了一些忠实的回头客。

    好事多磨、好事多磨。他总这样提醒自己。

    当然,他再也看不到专案行动成功的那一天了。

    对于这件事,没人预料到。没有人是预言家。人们只会在事情发生之后感慨一句“都是命呀”,好像他们早就料到事情会发生似的。陆志泱偶尔去恩熙路偷偷探望耗子的时候,也没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只剩下不到一年的生命。

    陆志泱习惯把那天叫做“世界末日”。2012年12月21日自然也上了微博热搜,只不过那时候的热搜相对朴素,没那么多精心设计的文案或是明显花了钱的营销。

    陆志泱就是在这一天再次见到了那个人。

    见到他的场景普通又好笑。他自从被支派到办公室之后工作量就急剧下降,主任偶尔扔一些公文给他写,而他从小到大最不擅长的就是写作文了。午休的时候他逃出来,在单位附近晃了几圈不知道去哪里,然后就想到,耗子现在是不是卧底在恩熙路呢?

    他本来也不该知道这个。

    然后他还是去了那里。他和那个人就在恩熙路附近的一间公厕门口撞见了。陆志泱憋着尿,好不容易看到一间公厕就像通宵一个月终于看到家里的床,十万火急地冲向男厕所,却和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女人打了个照面。

    陆志泱特地确认了一下门框边上的牌子是男厕的标志,然后紧跟着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他确认了一遍,然后又确认了一遍。

    再然后他觉得自己就快要尿出来了,便撞开那个人跑进了厕所。他看到小便池的时候松了口气。自己确实没跑错厕所。

    “陆队长?”

    他被吓了一跳。

    那个短发女人就站在他旁边,和他之间保持着毫不顾忌隐私的距离。他骂了一声,“死变态!”

    实际上不是女人——如果认真看的话,他不过是穿着一件缩口七分的破洞牛仔裤,上身是白色T恤但陆志泱一眼把他看成女的是因为这人把T恤塞进了牛仔裤里。

    他脑海里的小人问自己,男人就不能把T恤塞进牛仔裤?

    ——不能。他那脆弱的男子气概如是说。他差一点和自己吵起来。

    “陆队长。”然后那人又喊了一遍,他才发现那是顾瑢。

    他想叫“四角裤”,然后才意识到现在已经远不是穿四角裤的季节了。

    原来,夏天过去的这么快。

    小解过后,他终于是走出骚味扑鼻、大概很久没打扫的公厕,火气还没散去。

    “你怎么在这里?”他厉声问道,脸色故意摆得很臭。

    “我想来看看你的同事怎么样了。”顾瑢相当朴实又直白地答道。

    “怎么装扮成这个样子,我他妈的还以为自己走错到女厕了。”陆志泱的声音很冲。不知为什么他越想越生气。

    顾瑢一脸震惊地看向他,“你对女人的衣着标准蛮低哦。”

    “等等,”紧接着他就意识到哪里不对,“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同事在这里?”

    他们自然不能呆在恩熙路。陆志泱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先把这家伙带走。他提议打车送顾瑢回家。出乎他意料,顾瑢欣然同意了,似乎根本没打算隐瞒他的住所位置,还摆出一副捡了大便宜的表情。陆志泱一开始没觉得不妥,直到他看着出租车上的计价表从79块钱蹦到80块钱,而他们好像还没有到目的地。

    “你到底住哪?你是住在中国境内吧?!”他坐在后排,扯着嗓子问。

    顾瑢在副驾驶座指路,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所以说,我过来一趟很辛苦的。”

    打车费花了84块钱,他从钱包里拿出唯一的那张百元大钞来的时候,心痛得无以复加。

    顾瑢说,“其实可以不走高架,能到得快一点,但我想着反正也不是我花钱,就让司机师傅兜兜风。”

    陆志泱被气得喉咙冒火。

    他到底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遇到这个人?

    当然了,鉴于陆志泱后来才知道的真相,他可能的确是上辈子造了天大的罪孽,这辈子才会让他认识顾瑢。

    ——让他赎罪。

    顾瑢的住所在下野区。他的网络流量快用完了,那时候每个月的流量套餐即便一百兆也要几十块钱,他只得在浏览器搜索路名,试图推测出这里是下野区的什么地方。

    他几乎没来过下野区,除去工作原因偶尔前来,这里是一片独立的岛屿群,临近观港区的海湾大桥附近是一片已经被开发的别墅区,在未来的十年里,这片街区和市内的繁荣景象不相上下。到了南部临海的地方,下野岛和周边一众细碎的岛屿组成了溟港的南部郊区,甄誓仁被抛尸的地方就在下野区的渡海港口,也是溟港进出口货物的主要码头。

    公寓处在一片居民区外的六层独栋里。底商是几间小门脸的食品铺和早餐店,二层的窗户上贴着“足疗”、“按摩”、“棋牌”和电话号码,四层到六层则是被租用成职工宿舍,一间里放着两张双层床和两张桌子,顾瑢的住所就在四层的407室。

    “你就住在这里?”他问,“你的舍友呢?”

    “他们出去打工了。”顾瑢回答,“他们都不是溟港本地人。”他一个一个指着床给陆志泱介绍,这个来自福建、现在在一家餐馆里当服务生,那个来自云南,在这栋楼的足疗店当按摩小弟,最那头那张床的来自贵州,是个快递员……说得喋喋不休、饶有兴致,但陆志泱看着顾瑢那张床的枕头边放着几瓶他见都没见过的药瓶,思绪逐渐飘至远方。

    “这些是什么药?”他指着药瓶说。

    “有点失眠,开了些药。”然后陆志泱才得知,顾瑢现在在市内领事馆区附近CBD一间写字楼当保安。他故意上下打量着说,你这小身板能保得住谁啊。顾瑢扬起眉毛回答,我嗓门大,遇到危险最会喊救命了,他们都要靠着我呢。

    CBD的物业还算不错,给聘请的保安缴了社保,不然他也开不起这些药。顾瑢在描述这件事的时候语气很抽离,就好像在谈论一个和他完全无关的人一样。

    他想,众生平等吗?

    每一个新生儿降临在这个世上,都是光着身子、脸上长着一双眼睛、鼻子和嘴,但社会赋予了他们其他的含义和价值。他当然知道众生平等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他还没傻到如此理想主义,只是在这之前,他从未亲身经历过“不平等”真正的样子。

    这是个无法绕开、又无从改变的东西。

    “你今天为什么跑去恩熙路?”他决定强行把话题拽回去。

    “我跟你讲了,我想去看看陆队长的同事工作进展的怎么样。”顾瑢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态。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小道消息很灵的。”顾瑢回答,一副相当不想展开的样子。

    陆志泱脸色一沉,然后那人摊开手,“你们警察有你们的消息源,我有我的。”然后他坦荡地笑了,“陆队长大可放心,我可是比你更希望‘天狗帮’的调查能有更多进展,毕竟我没有你心里那道坎,不像你还要顾忌着‘父子情深’。”

    陆志泱的心情更糟了,但他没说话。

    践行沉默意外地能让很多纠葛被化解。

    顾瑢却没打算放过他。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虚张声势道,“陆队长不会不安吗?”见陆志泱沉默着,他坐到其中一张双层床的下铺,“如果任务成功……如果警方能捣毁天狗帮的走私链,你会不会担心央铭集团受到更大的牵连?”

    ——很有可能会这样。他无法反驳。

    “陆队长,你有告诉你爸,线索是你交上去的吗?”

    “多管闲事。”那一刻他开始认真思考去和父亲谈谈,而不是这样小心翼翼地盲目相信他爸的人品。然而他不想在口头上理亏,依旧辩解道,“央铭是央铭,‘天狗帮’是‘天狗帮’,是否触犯了法律,轮不到你来判断,那些真的触犯了法律的,自然会受到惩罚。”

    顾瑢凝视了他好一阵,眼神肃穆又困扰。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这样认为。”他说,“我知道很多人触犯了法律,但他们没有被法律惩罚。”

    ——这就是你杀害那四个人的原因吗?陆志泱差一点问出来,但他觉得即便不问他的心里也知道答案。

    他想,这就是他们之间永远无法调和的东西。

    心中的不安继续膨胀着、膨胀着。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他意识到。如果天狗帮这个沉寂了多年的团伙真的在这一次被一网打尽——并不是说他不希望如此——那么他起码要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可能会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