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书商”，2012年，冬」（1）
“世界末日”过去了。
12月21日，每个人都在时针度过零点时期颐着、又害怕着灾难的发生。
当然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那天平常得好像那一年的另外三百八十三天，连街上的蚂蚁都没有多出来几只；地铁里还是很拥挤，尤其是到了沽水湾站，要恨不能排三趟才能上车。那一天发生了很多在大城市里都会发生的事，早高峰的时候，滨海高架桥某个出口附近两辆车较劲，谁也没让谁，最后刚好撞在那里，堵了足有两小时；很多上班族迟到了，飞奔到办公楼下面却迟到三十秒没有打上卡；高中生们自习课上偷偷拿出诺基亚手机打DoodleJump，那几年很流行这个游戏，诺基亚也还没有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圣诞节近在眼前。
几乎所有的商业街都摆上了圣诞老人的装扮，但溟港这样的气候很难在冬天下一场尽兴的鹅毛大雪，这是让他难免遗憾的事。这样的氛围只有到了老城区才终于消失，那里的房屋比观港区低矮了许多，路边鳞次栉比的便利店外，地砖好像此起彼伏的海浪。老人们坐在巷口的板凳上，说着陆志泱根本听不懂的晦涩方言。外墙上的海报早已是两年前的了，公告栏上的告示在风吹雨打之下，竟然还能读得清。
“元旦回家吗？”
那个声音在陆志泱的耳边响起。“什么？”他被打了茬，猛地恍过神来，只得追问道。
那是他的外婆，一脸殷切地望着他，即便他多次推脱却还是在往他的碗里夹菜。
“多吃点，怎么瘦了呀。”
他想，就算他现在膨胀到二百斤，在外婆眼里可能还是个瘦子。
于是他点点头，又扒了一口饭，“本来前阵子都说要回去的，结果一直忙案子，没得空回去。”他撒谎道，“过几天放假应该会回去看看吧。”
外婆很重地叹了口气，操着她即便在溟港呆了半辈子还是很浓重的AH口音，既担心又忍不住流露出一些骄傲地说，“你这孩子，忙起来就不好好照顾你自己，跟你爸爸一样。”
他狡辩道，“哪有，我可没少吃呢。”
外婆被他的狡辩逗乐了，一双被皱纹包裹着的泛黄的眼睛眯起来笑，看他好像在看着什么珍宝，目光里充满着爱意。“阳阳，这阵子你没回家，也没怎么联系家里，你妈担心着呢，还不敢问，每天给我打电话嘞。”
“你让她打给我啊，”他继续辩解，“我前阵子真的是工作忙啦。”
外婆咯咯笑着，腔调和母亲的几乎一样。那一刻他在心里感叹，原来子女和父母能够这么相像——“你爸也是倔脾气，和你一样。”外婆说，“一把年纪还非要操心工作，对年轻人总是不放心，外婆在他那个年纪可就等着退休呐。”
嘴里的肉还没有嚼干净，他停顿了一下，犹豫着问出来，“外婆，我爸最近来您这边的时候，有讲过工作的事吗？”
“怎么啦，也会关心长辈啦？”外婆笑道，“你知道的，你爸从来不在咱们家里提工作的事，这样也好，我听不懂，自讨没趣。你爸在工作上可是一丝不苟，轮不到咱们家里人操心。”
这就是最可怕的。这些认可和默许，当父亲说出一加一就是等于三的时候，没有人会说不，而他的父亲就是有那样的威严。他可以在他的世界里让一加一确实等于三。
这是陆志泱以前从没有想过的问题。
他一直生活在一个“一加一等于三”的世界里。
菜有些咸。直到此刻他才觉得喉咙很干。他站起来去厨房的暖壶里倒水，外婆的声音从饭厅里传来，“阳阳，最近工作怎么样？”
他很想讽刺地说：嘿，您知道吗，我差不多算是告发了我爸的公司，然后搞得自己也被“贬职”了。
他强忍住了。
“外婆帮不上什么忙，有什么不顺利的事也多跟你爸讲讲，他能给你想想办法哩。”
换做几天前的自己，或许会对外婆的这句话无比赞同。他的父亲，一个白手起家的成功商人，总是能从生活中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那里获得或真或假的美言和热情。他们见到父亲的时候像古代人那样扮出作揖的姿势，连班主任那双常年吊着的丧气眼睛都眯得好像半圆的月牙。即便是他那个权贵满园的私立小学里，家长委员会也每隔几学期就能轮到父亲，就算他基本不来参加家长会。陆志泱没怎么回过老家，倒是老家源源不断有同乡来到溟港，吃饭喝酒是常有的事，父亲举起杯子，大家基本就停下了，屋里连蚊子声都能听见，呼吸此起彼伏。
然后“第一点”、“第二点”、“最后一个点”，说完接住同乡们的一圈敬酒，大家呼来喝去，围着父亲好像绕太阳公转的行星。
同样地，他对此有着近乎令人恐惧的认同和习以为常，就像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他打了人家一拳，又理所应当地让父母摆平这件事，回头来轻描淡写地评价一句“谁还没有年轻过”一样。
就在2012年“世界末日”之前的这个周末，陆志泱已经好些天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短信也搪塞着回复了。他告诉母亲自己工作忙，却在每一次短信列表中看到父亲的名字时内心被刺痛。
这些天，他一直回避这个问题。如果说专案组刚成立，他被调去办公室的时候还能理直气壮地坚信父亲并不会被此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愈发冷静下来。
央铭集团和天狗帮真的不是一丘之貉吗？毕竟，在小鹿山的关联公司中已经看到了他再熟悉不过的那个名字了——郭守仁。他在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脏好像被一双手攥紧了。
他当然知道父亲从来都和他的堂兄郭守仁情同手足。而一手建立起如今发展成旗下十几家公司、涉及多个行业的集团企业的父亲——这个已经五十多岁、把退休挂在嘴边的人，在小鹿山公司的交易中又是否扮演某个角色？如果郭守仁已经与小鹿山公司有了干系，父亲真的会全然不觉吗？
他脑海里的声音试图说服自己。已经即将退居二线的父亲对于这样庞大的集团企业又能掌控多少呢？他需要去精心挑选下一个挑起大梁的人……陆志泱不安地意识到，如果当年他没那么任性，遵从父亲的意愿走入职场，现在多半能够为他分担些忧虑了。
如今，他却可以算是站在了父亲的“对立面”。
——连同床共枕的夫妻都会相互背叛，想要找到一个亲人以外能够信任并托付的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目前，只有每天和母亲简单的通信能给他带来短暂的心安。只要母亲的举止还一切正常，就证明专案组的调查并没有影响到父亲亦或是央铭集团……
就当下来讲。
也是在那时，距离他外婆家差不多二十公里的观港区恩熙路的一处老旧居民区里，他那位还被同事们叫做“耗子”的下属早已被编入专案组，就在那一刻，晚上十点的时候锁上了小卖部的玻璃门，白炽灯关上了，寂静的街道上散布的老人三三两两缓缓走过。
而黑暗开始吞噬他们。
对于这种生活，他一开始无法接受，这是他在入职还不到半年，就被委以重任。
专案组在观港区恩熙路一处老居民区的底商给他安排了一间半地下的门店，做起了便利店的小生意，隔壁是一家只有十平米的小理发店和只够放一张办公桌的装修公司。恩熙路这一片居民楼聚集，环境安逸，是外地人来旅游都从来不会去的地方，离这里最近的商圈也要做五站公交车才能到。然而，即便是这个地方的地价也不便宜，因为在错综复杂的居民区之间，坐落着观港区生源最好的高中：恩熙中学。很多人热衷在这里买房，好像这样他们的孩子就可以考上这所中学似的。时间久了，这里成了外来白领们的租房圣地。
大部分时候，小卖部的顾客都是附近的居民，上下学时间会聚集几个学生，叼着红领巾或是校服袖子撸到胳膊肘。小卖部除去货架上卖些日用品和零食以外，里间则是个专门倒卖二手书的地方，那些老旧的书籍和光碟被竖着堆放在桌上的货箱里，人们需要一本一本翻过去，就像他小时候在音像店里挑盗版碟一样；所以另一批顾客就是那些时不常会有些小区里打扮文艺的家伙来这里掏书，没多久这家藏匿在居民区的小店也偶尔有些住在附近旧书发烧友慕名前来。
来的人自然没那么多，但这正合他意。他不希望引起太多不必要的关注。
还有一小部分人，会在每个月第三个星期日前来。那些人与前两类顾客大相径庭，他们通常穿着不起眼的衣服，手里拿着一顶灰色的帽子和一本2004年版红色封皮的《新华字典》，进来的时候这两样东西就放在他的收银台旁边，便是他特定的信号。《新华字典》的内里是掏空的，里面通常塞着几沓“大号”，五捆至十捆不等。“大号”是他们对一万块钱的称呼，点清了那些钱之后，他就下楼去地下二层的储藏室里，从货箱里拿出相应价格的书交给这些“顾客”。
那些人会说，“呦，耗子，最近生意还好嘛。”
“勉强混口饭吃。”给出这样的回答，那些人就会得到信号。
这里暂时安全。
12月21日，每个人都在时针度过零点时期颐着、又害怕着灾难的发生。
当然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那天平常得好像那一年的另外三百八十三天，连街上的蚂蚁都没有多出来几只；地铁里还是很拥挤，尤其是到了沽水湾站，要恨不能排三趟才能上车。那一天发生了很多在大城市里都会发生的事，早高峰的时候，滨海高架桥某个出口附近两辆车较劲，谁也没让谁，最后刚好撞在那里，堵了足有两小时；很多上班族迟到了，飞奔到办公楼下面却迟到三十秒没有打上卡；高中生们自习课上偷偷拿出诺基亚手机打DoodleJump，那几年很流行这个游戏，诺基亚也还没有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圣诞节近在眼前。
几乎所有的商业街都摆上了圣诞老人的装扮，但溟港这样的气候很难在冬天下一场尽兴的鹅毛大雪，这是让他难免遗憾的事。这样的氛围只有到了老城区才终于消失，那里的房屋比观港区低矮了许多，路边鳞次栉比的便利店外，地砖好像此起彼伏的海浪。老人们坐在巷口的板凳上，说着陆志泱根本听不懂的晦涩方言。外墙上的海报早已是两年前的了，公告栏上的告示在风吹雨打之下，竟然还能读得清。
“元旦回家吗？”
那个声音在陆志泱的耳边响起。“什么？”他被打了茬，猛地恍过神来，只得追问道。
那是他的外婆，一脸殷切地望着他，即便他多次推脱却还是在往他的碗里夹菜。
“多吃点，怎么瘦了呀。”
他想，就算他现在膨胀到二百斤，在外婆眼里可能还是个瘦子。
于是他点点头，又扒了一口饭，“本来前阵子都说要回去的，结果一直忙案子，没得空回去。”他撒谎道，“过几天放假应该会回去看看吧。”
外婆很重地叹了口气，操着她即便在溟港呆了半辈子还是很浓重的AH口音，既担心又忍不住流露出一些骄傲地说，“你这孩子，忙起来就不好好照顾你自己，跟你爸爸一样。”
他狡辩道，“哪有，我可没少吃呢。”
外婆被他的狡辩逗乐了，一双被皱纹包裹着的泛黄的眼睛眯起来笑，看他好像在看着什么珍宝，目光里充满着爱意。“阳阳，这阵子你没回家，也没怎么联系家里，你妈担心着呢，还不敢问，每天给我打电话嘞。”
“你让她打给我啊，”他继续辩解，“我前阵子真的是工作忙啦。”
外婆咯咯笑着，腔调和母亲的几乎一样。那一刻他在心里感叹，原来子女和父母能够这么相像——“你爸也是倔脾气，和你一样。”外婆说，“一把年纪还非要操心工作，对年轻人总是不放心，外婆在他那个年纪可就等着退休呐。”
嘴里的肉还没有嚼干净，他停顿了一下，犹豫着问出来，“外婆，我爸最近来您这边的时候，有讲过工作的事吗？”
“怎么啦，也会关心长辈啦？”外婆笑道，“你知道的，你爸从来不在咱们家里提工作的事，这样也好，我听不懂，自讨没趣。你爸在工作上可是一丝不苟，轮不到咱们家里人操心。”
这就是最可怕的。这些认可和默许，当父亲说出一加一就是等于三的时候，没有人会说不，而他的父亲就是有那样的威严。他可以在他的世界里让一加一确实等于三。
这是陆志泱以前从没有想过的问题。
他一直生活在一个“一加一等于三”的世界里。
菜有些咸。直到此刻他才觉得喉咙很干。他站起来去厨房的暖壶里倒水，外婆的声音从饭厅里传来，“阳阳，最近工作怎么样？”
他很想讽刺地说：嘿，您知道吗，我差不多算是告发了我爸的公司，然后搞得自己也被“贬职”了。
他强忍住了。
“外婆帮不上什么忙，有什么不顺利的事也多跟你爸讲讲，他能给你想想办法哩。”
换做几天前的自己，或许会对外婆的这句话无比赞同。他的父亲，一个白手起家的成功商人，总是能从生活中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那里获得或真或假的美言和热情。他们见到父亲的时候像古代人那样扮出作揖的姿势，连班主任那双常年吊着的丧气眼睛都眯得好像半圆的月牙。即便是他那个权贵满园的私立小学里，家长委员会也每隔几学期就能轮到父亲，就算他基本不来参加家长会。陆志泱没怎么回过老家，倒是老家源源不断有同乡来到溟港，吃饭喝酒是常有的事，父亲举起杯子，大家基本就停下了，屋里连蚊子声都能听见，呼吸此起彼伏。
然后“第一点”、“第二点”、“最后一个点”，说完接住同乡们的一圈敬酒，大家呼来喝去，围着父亲好像绕太阳公转的行星。
同样地，他对此有着近乎令人恐惧的认同和习以为常，就像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他打了人家一拳，又理所应当地让父母摆平这件事，回头来轻描淡写地评价一句“谁还没有年轻过”一样。
就在2012年“世界末日”之前的这个周末，陆志泱已经好些天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短信也搪塞着回复了。他告诉母亲自己工作忙，却在每一次短信列表中看到父亲的名字时内心被刺痛。
这些天，他一直回避这个问题。如果说专案组刚成立，他被调去办公室的时候还能理直气壮地坚信父亲并不会被此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愈发冷静下来。
央铭集团和天狗帮真的不是一丘之貉吗？毕竟，在小鹿山的关联公司中已经看到了他再熟悉不过的那个名字了——郭守仁。他在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脏好像被一双手攥紧了。
他当然知道父亲从来都和他的堂兄郭守仁情同手足。而一手建立起如今发展成旗下十几家公司、涉及多个行业的集团企业的父亲——这个已经五十多岁、把退休挂在嘴边的人，在小鹿山公司的交易中又是否扮演某个角色？如果郭守仁已经与小鹿山公司有了干系，父亲真的会全然不觉吗？
他脑海里的声音试图说服自己。已经即将退居二线的父亲对于这样庞大的集团企业又能掌控多少呢？他需要去精心挑选下一个挑起大梁的人……陆志泱不安地意识到，如果当年他没那么任性，遵从父亲的意愿走入职场，现在多半能够为他分担些忧虑了。
如今，他却可以算是站在了父亲的“对立面”。
——连同床共枕的夫妻都会相互背叛，想要找到一个亲人以外能够信任并托付的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目前，只有每天和母亲简单的通信能给他带来短暂的心安。只要母亲的举止还一切正常，就证明专案组的调查并没有影响到父亲亦或是央铭集团……
就当下来讲。
也是在那时，距离他外婆家差不多二十公里的观港区恩熙路的一处老旧居民区里，他那位还被同事们叫做“耗子”的下属早已被编入专案组，就在那一刻，晚上十点的时候锁上了小卖部的玻璃门，白炽灯关上了，寂静的街道上散布的老人三三两两缓缓走过。
而黑暗开始吞噬他们。
对于这种生活，他一开始无法接受，这是他在入职还不到半年，就被委以重任。
专案组在观港区恩熙路一处老居民区的底商给他安排了一间半地下的门店，做起了便利店的小生意，隔壁是一家只有十平米的小理发店和只够放一张办公桌的装修公司。恩熙路这一片居民楼聚集，环境安逸，是外地人来旅游都从来不会去的地方，离这里最近的商圈也要做五站公交车才能到。然而，即便是这个地方的地价也不便宜，因为在错综复杂的居民区之间，坐落着观港区生源最好的高中：恩熙中学。很多人热衷在这里买房，好像这样他们的孩子就可以考上这所中学似的。时间久了，这里成了外来白领们的租房圣地。
大部分时候，小卖部的顾客都是附近的居民，上下学时间会聚集几个学生，叼着红领巾或是校服袖子撸到胳膊肘。小卖部除去货架上卖些日用品和零食以外，里间则是个专门倒卖二手书的地方，那些老旧的书籍和光碟被竖着堆放在桌上的货箱里，人们需要一本一本翻过去，就像他小时候在音像店里挑盗版碟一样；所以另一批顾客就是那些时不常会有些小区里打扮文艺的家伙来这里掏书，没多久这家藏匿在居民区的小店也偶尔有些住在附近旧书发烧友慕名前来。
来的人自然没那么多，但这正合他意。他不希望引起太多不必要的关注。
还有一小部分人，会在每个月第三个星期日前来。那些人与前两类顾客大相径庭，他们通常穿着不起眼的衣服，手里拿着一顶灰色的帽子和一本2004年版红色封皮的《新华字典》，进来的时候这两样东西就放在他的收银台旁边，便是他特定的信号。《新华字典》的内里是掏空的，里面通常塞着几沓“大号”，五捆至十捆不等。“大号”是他们对一万块钱的称呼，点清了那些钱之后，他就下楼去地下二层的储藏室里，从货箱里拿出相应价格的书交给这些“顾客”。
那些人会说，“呦，耗子，最近生意还好嘛。”
“勉强混口饭吃。”给出这样的回答，那些人就会得到信号。
这里暂时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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