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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起来之后丁山发现公孙没在,一问才知道她和白羽一大早就出门去城里逛庙会。丁山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在屋里来来回回踱了几圈步就也跑出门去。

    “傻子看起来是开窍了。”薛吹花坐在旁边一边喝水一边看猴戏似的看着他,他早上起来肚子就饿得不行但找一圈什么也吃的也没找到,想喝点茶充充饥却发现连茶叶也没有,只能煮了点开水喝。看丁山跑出去后他也决定出去逛一逛,反正无所事事,正好也顺便仔细琢磨一下这小镇到底有哪里不对劲。

    出门之后他发现镇上已经有了零零落落的村民,有的在匆匆赶路,有的三三两两的站在路边聊天,有的在自家院子里干杂活,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祥和,但薛吹花那颗悬着的心依旧在忐忑不安。他走了一会儿闻到一股香气,看见不远处有家包子铺,扑面而来的包子的香味瞬间让他那颗悬着的心跑进了咕噜咕噜乱叫的肚子里面,他不由自主的向那包子铺挪着脚步,却又强迫自己停了下来,虽然自己早起只喝了点白开水充饥,虽然肚子里面空空如也,但更是空空如也的口袋让他对这诱人的包子望而却步,只能强忍着自己的饥饿。

    包子铺的老板抬头和薛吹花正望了个对眼,一边热情地打招呼一边小跑了过来:“阁下想必就是白公子的贵客吧,快进来尝尝小店的包子。”

    “不了不了。”薛吹花连连摆手,“我早上出门急忘带钱袋了,就、就不吃了。”

    “白公子的贵客还用您自己付钱吗?”老板一边说一边热情地把薛吹花往里拉,“别说在我这小包子铺吃几个包子,这张家镇大大小小的店铺不管去哪都不用您自己付钱,这白公子早就差人都吩咐好了的,说您几位在镇上的一切花销都由他负责,要说这白公子可真是这小镇上的大人物,家财万贯乐善好施,每次他到镇上来我们这都跟过节似的,别光听我说了,客人您想吃点儿什么?”

    “您看着来吧。”有免费的早餐,薛吹花高兴得不行,一想到一会儿还能有免费的午餐心里更是乐开花,“对了,跟您打听点儿事,这镇上有没有一个叫张三的人?”

    “张三?这小镇虽小啊,但这镇上少说得有五个人叫这名字。”

    “额……是一个大胡子。”

    “哦,大胡子啊,您别说,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不过好像早就不在镇上住了。”

    “那好吧。”薛吹花心想丁山找不到他师父又该失望了,“再问您一事儿,这白公子是做什么生意的您知道吗?”

    “哎呦,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只是听人说好像是家里有人在朝中做大官,反正打我记事起白家就这么有钱了,这滦州城少说得有一半都是白家的。”老板边说边给薛吹花端上来两屉包子一大碗馄饨。

    薛吹花低头边吃着包子边用余光偷偷地观察了一番这个老板,他约莫四十出头的样子,身材魁梧脚步稳健,一脸憨厚。周围的其他几个食客,都是中年男性,衣着打扮是普通的庄稼人模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对劲。他低头喝汤的时候,忽然有一种被人盯着看的感觉,抬头环顾一周,又没有发现异常的人。

    吃完饭薛吹花心想既然有便宜不占白不占,趁这个机会弄点儿路上吃的干粮,叫来老板问小镇上有没有什么酒楼,老板搓着手说:“这镇上就有一家张记酒楼,不过没开张,老板家里出了点儿事。”

    “哦,那肉铺在哪?”

    “肉铺?”老板愣了一下说,“肉铺、肉铺也只有一家,肉铺老板和酒楼老板是本家,都、都回家了,也没开张。”

    “好吧。”薛吹花有些失望,“哦,对,再给我打包两屉包子吧。”

    薛吹花拎着包子重新走到路上,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他借机弯腰去折路边的稗子草向身后看了一眼,路上的每个人都斌斌有礼一团和气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但是这感觉却总是挥之不去,总感觉不知道在哪里藏着一双眼睛在紧紧地盯着他。那双黑暗之中阴森的眼睛叫他心里发毛,他假装镇定地把稗子草叼在嘴里,加快脚步,走着走着突然一拐弯拐进一条小巷,他在小巷里藏了一会儿紧张地都不敢用力喘息,发现并没有人跟上来才把手中的砖头扔掉嘲笑自己有点儿过于神经质。穿过小巷走到另一条街道,抬头看见一家肉铺,他还没来得及细看细想那双眼睛就又来了,那种被人盯着的压迫感再次袭来,他站在街道上冷静地环顾四周,他不知道这双藏匿在阴暗里面的眼睛到底想要干什么,他看不清那双眼睛,不知道那双眼睛里面包含着什么,是仇恨?是警戒?是嘲笑?不管怎样这双眼睛都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在他心头,他想到一个办法,他可以去海边,去一个空旷的地方,那这双眼睛便会失去藏匿之处,但是海边没有人怎么办,如果那双眼睛不怀好意此举岂不是特意跑到一个偏僻寂静之处跳上人家的砧板。

    好在海边有几个渔民,迎面的海风温柔的吹拂着身体,那种该死的被盯着的压迫感果然消失不见,也许是因为来到这个陌生的小镇自己的神经太过于紧绷才会这样异常的敏感。薛吹花坐在沙滩上,静静地吹着海风,呼吸着大海的味道,看着蓝色的天空和蓝色的海洋交融,看着远处的船只骄傲地扬起白色的帆。他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自己的哥哥薛吹风妹妹薛吹雪,不知道他们身体怎么样,父亲是不是还每天为生意忙得不可开交,母亲是不是每天忙里往外为家中琐事操劳,不知道他妹妹是不是已经和母亲学会了刺绣,不知道他哥哥武功精进到了什么地步。想着想着便躺在沙滩上,享受着温暖的阳光泼洒在皮肤上的舒适,他微微眯起眼,想到自己当初为了逃脱父亲的掌控选择逃婚毅然决然地和丁山跑出来闯荡江湖,如果按照他父亲的意愿和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子结了婚然后接手药房生意现在会是怎样,如何是对如何是错?对错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判断标准,也许他现在的生活并不是很舒适,但是很舒服,正在他想自己如何享受现在这颠沛流离吃了上顿没下顿处处充满危险的生活的时候,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扭头一看看见两个眉清目秀鼻眼十分精致的白衣公子骑着两匹白马朝这边走来,在离薛吹花不远处勒住马,看着薛吹花不知道在交头接耳小声嘀咕什么,薛吹花见那两人并没有什么恶意,但是被这样看得浑身不自在,索性转过身躺着给他俩留了个后背,他支棱着耳朵听那俩人嘀咕了一会儿就骑马离开,然后就又开始在脑子里想自己的事情,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的闭上了眼。

    他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因为嫌自己的名字太难听,再加上上街听人说了诸葛亮的故事,便缠着父亲吵着要改姓诸葛,而且给自己取了个自以为很霸气的名字叫诸葛无敌,本来小孩子的胡闹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挨不过连续好几天他都因为这件事缠着他父亲又吵又闹,他父亲气不过,于是便揍了他一顿,让他把这个想法彻底扼杀在萌芽里,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年冬天的午后,刚刚下了一场大雪,院子里的积雪刚被打扫干净,角落里还立着一个家中仆人为薛吹雪堆的雪人,他趴在院子里的长凳上。他在院里是他父亲为了惩罚他把他给赶了出来,趴着是因为他的屁股被打肿肿到站都站不住,他哥哥薛吹风咬着一个刚刚出锅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像看耍猴似的看着他。

    此刻躺在沙滩上的薛吹花的所有的思绪都随着那包子的渺渺热气飘回了那寒冬的院子之中。

    “诸葛大少爷冷不冷?”薛吹风咬了一大口包子用力地嚼着哈着白色的热雾含糊不清的问他。

    薛吹花把头扭到另一边,看见他哥哥得意洋洋的样子还有他说话那戏谑的腔调,他恨得牙根痒痒。

    “冷点儿好啊。”薛吹风欢快地踱着小步走到这一边,“冷点儿省的让你脑袋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烧着了,弄不好你这小脑袋瓜子再爆炸了的。”

    他有什么资格说我脑袋里面乱七八糟。此刻的薛吹花枕着胳膊侧卧在沙滩上,想起往事嘴角勾勒出一丝笑容。他脑袋瓜子里面才全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薛吹风的脑袋里面确实装满了稀奇古怪的想法。在他成为剑客之前,他是一个艺术家,是一个画家,是一个发明家,他发明过不少东西,比如说把用蜂蜜腌制过的驴皮放在嘴里嚼,浸透了蜂蜜的甜味再加上驴皮的韧性,这玩意儿立马在年轻人中流行起来,后来有人在里面加了一些添加剂,让甜味更持久,让驴皮更耐嚼,越嚼越黏越嚼越有劲儿甚至可以嚼到吹泡,吹起一个很大的泡,不过这得多加小心,每年都有吹大了泡然后突然爆掉糊在脸上把人憋死的案例,越来越多的城镇,越来越多的受众,迎面走来的每一个无赖地痞流氓妓女小偷诗人画家小说家嘴里几乎都嚼着驴皮糖,黑市商人看准商机开发出一些其他种类的驴皮糖比如用五石散腌制,更甚者别有用心之人在上面添加了蒙汗药催情药,眼见事态愈发失控官府这才出来干预,风靡一时的驴皮糖就此没落后来便只能在黑市里偷偷交易。他还参照马车牛车和从黑市里淘来的一块写满乱七八糟文字的残缺的破羊皮发明过一种人们可以自己用脚蹬的木车,他把原本放于车两侧的车轮前后对齐而放,但是考虑到车的平衡性,他试过把车轮改为正方形,但这蹬起来实在是太费劲儿,后来他通过改进把车轮加宽保持木车直立不倒。这个发明在上流社会流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并且成为了一种身份的象征,很多达官贵人出门都喜欢骑这种车,但是马车并没有被淘汰,因为骑这个太消耗体力,所以会安排一个家丁赶着马车跟在后面,等到骑累了就会到后面的马车里躺下歇会儿喝点儿茶吃点儿点心,后来人们之间为了相互攀比就发展成谁的车轮更宽就代表谁更有钱谁的社会地位更高,所以你走在路上看见一个衣着光鲜的人蹬着两棵树蹬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这一点儿也不用奇怪,当那些达官贵人忽然意识到这件事其实挺傻逼的,这个莫名其妙但是很锻炼身体的流行也就成为了过去。最让薛吹花印象深刻的发明是一个木制的大鸟,拉动中间的一个把手大鸟的两个翅膀就会忽闪忽闪的一上一下的摆动,大鸟的正中间还有一个固定的装置,刚刚好可以薛吹花把两条胳膊伸进去,简直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制一样,他哥哥把这个大木鸟摆到他面前,前所未有的温柔地摸着他的头说,这个木鸟可以带人飞起来,而他,薛吹花,有幸成为见证并切身参与这历史壮举的第一人,于是他就被架到那恰到好处的固定装置上,被他哥哥从郊外的小山上推了下去,在床上躺了半年。而他哥哥却抱怨他拉动大鸟翅膀的速度太慢,让大鸟的翅膀没有彻底挥动起来,还抱怨说郊外的小山太矮,严重限制了大鸟的飞行,总之种种因素阻扰了他推动历史进步的车轮。如果不是薛家秘制的八部膏,薛吹花现在搞不好会变成瘸子,八部膏是他父亲自己研制的一种膏药,由八种草药调制而成,具体的成分配比只有他父亲自己知道,这个药对跌打损伤确实有奇效,我为何如此笃定是因为我是有切身的体验。

    当时我已经是定州城小有名气的小说家,写过几本书,比如说《卫宣公秘史》《成哀喜好之谜》《阿摐宣华的爱》等等,这些小说在上流社会无论男女私下里都流传甚广,我的最初梦想是做一个大文豪,写一些流芳百世的文章,不过理想终究是倒在现实脚下,当我在出版商那里处处碰壁,忍耐着肩周炎的痛苦辛辛苦苦写出来的心爱的文字被别人当成垃圾,饿到两眼冒金星走投无路去找我从小玩到大的伙伴薛吹风去借粮食的时候,他给我提了一个建议,叫我去迎合大众写一些时下大众会喜欢的而不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娱自乐写一些只能取悦自己却无法引起旁人共鸣的东西,我说世人只不过是短暂地被猪油蒙蔽了双眼,总有一天我身上的无限光芒会闪耀得那些无知的人睁开他们的眼睛。

    薛吹风耸耸肩说:“如果你能开窍我或许还能帮帮你,如果你一直这样执迷不悟我也是爱莫能助。”

    我考虑了一会儿问他当下大众喜欢什么样的作品,他搂着我的肩膀,挂着一脸既神秘又淫荡的笑容说,当然是那些可以给他们提供到感官刺激的文字。

    我义愤填膺地拨开他的手臂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吼到:“我是一个文人!我才不会去写那些污秽下流的东西!”

    没想到我的第一本情爱小说得到大卖,出版商派手底下所有的抄书匠连加了好几版都卖到脱销,当然这也要仰仗薛吹风为我配的惟妙惟肖的春宫图,这也是我在前文把他称为画家的原因。

    我一跃成为出版商眼中的红人,约书稿的合同接踵而至,我和薛吹风这对黄金搭档也赚了个金盆满钵,不过我的肩周炎却日益的加重,每天都埋头写书,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再加上我每天在赶完书商约的书稿后还要加紧时间去写一些自己真正想写想表达出来的东西,导致我只有每天那很短的睡觉时间才能让这可怜的肩膀休息下来,但是肩膀带回的疼痛难耐的反馈却总叫我难以入眠。试过各式各样的膏药,却总是不见效,薛吹风见我被这恼人的肩膀折磨的日渐憔悴白天写书的时候无精打采严重影响进度,就给我发明了一个自动捶背机,把它固定在椅子上,我坐上去两只脚踩两个踏板,背后就会有两个雕刻成人的拳头样子的木槌自动为我捶背,它还会根据我脚踩的力度和速度来调整给我捶背的轻重和速率,我用了一个月感觉着实不错,肩周炎得到很大的缓解,晚上睡眠质量变好,写书的质量也随之提高。如果不是有一天它突然失控砸断了我的两条胳膊和一根肋骨,这其实还是一个不错的发明。薛吹风给卧在病榻上的我送来八部膏的第二天就去了华山。

    那也是薛吹花被打肿屁股的第二天。

    薛吹花和薛吹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院子里,他经受完他哥哥的嘲讽之后大吼:“薛吹风我讨厌你!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薛吹风走的时候天空中又飘起了雪,他穿着一件新做的藏青色长袍,衣服平整不带一丝褶皱,背着包袱,低着头没有说一句话,在父亲的陪伴下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影子拉得很长——薛吹花记得他哥哥走的时候是傍晚,天空中飘着的雪,地上的雪,还有那雪地上流连的影子都是金灿灿的,但是薛吹雪却说那是一个清晨,一个冷得出奇的清晨,还没睡醒的她依偎在母亲怀里母亲的泪水落在她脸上很潮湿很温暖。

    再多嘴说两句他们的父亲老薛为什么要给他们起这么奇怪的名字,这还得从薛吹风刚被怀上的时候说起,有日一个云游的道士路过他家门口,被老薛款待一番之后说:“你家未来会有三个孩子,老大将会有侠义之骨,老二有聪颖之脑,老三有倾城之容,三个孩子名字里面带一个吹字将来定会大富大贵。”于是,老大出生的时候正赶上狂风暴雨,家门口的老树被大风吹断了好几棵,老薛便给老大取名薛吹风,老二出生的时候院子里的桃花落了满地,取名薛吹花,老三出生时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取名薛吹雪。侠义之骨的老大被送到了华山去学武,聪颖之脑的老二要留在身边接手家族生意,最小的倾城之容就负责在家花容月下以后嫁一个好人家。这便是让薛吹花糟心的名字和人生安排的具体来历,这该死的牛鼻子老道,如果有一天让我遇到他我一定打破他的脑袋!每每想到这薛吹花都恨得牙根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