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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的理由

    家庭褪去情感的遮羞布,把所有粉饰太平的合理性剪断,留下的只有直白的,位于蛛网中心的猎物。

    一个光棍到47岁的男人,因为吃不饱穿不暖辗转山东和黑龙江寻找生计,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女人,今年30岁,因为痴傻嫁不出去。

    男人经村里的有些名望的大凌介绍,与女人的母亲和哥哥一拍即合,与女人领了结婚证。

    我的父亲,为什么会拥有一个孩子,我大胆揣测一下,大概是那一代人思想里,根深蒂固的传宗接代的想法,大概是娶回家的傻姑娘还尚有生产的能力。

    女性,雌性的生育能力,其实在现在的我看来有些可怕的。

    从前容貌焦虑,问父亲自己是不是长的很丑,他常说,有光棍没有单身女人,不管是什么歪瓜裂枣,哪怕痴傻疯子,能生孩子,就不会没人要,我自然不觉得这是夸奖人的话,甚至感觉到有些冒犯。

    我不喜欢自己的诞生,为什么贫穷的人,为什么自己过得那么辛苦的人会想拥有一个孩子呢。

    他们也知道自己这一生将只是碌碌无为,历史的车轮滚滚碾过,甚至不如一个明星的花边新闻流传的久。

    于是他们怀着希望生了一个孩子,希望她发奋图强改变困窘,希望她改变自己的黑暗,改变死水一样的贫穷,希望她凭一人之力,把整个家从泥沼里拉出来,带来光亮,并为此甘之如饴,将所有的血肉喂给她。

    我总觉得孩子不该是因为这样的理由诞生的,他们的爱是瑕疵品,寄托了老实人最绞尽脑汁的算计。

    但我是我,这是最大的败笔。

    或许,草籽会在随风飘落而下后,从石头下长出幼嫩的春天,但我,是一张白纸,一张要很久很久,才能看见纸上会出现什么,涂鸦了什么的白纸。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这样的美好愿景落到我身上,前期只会像买了一支热门股票,满心期待,而后期则是回馈你一片红色,别问为什么不争气,本身就困窘的人不适合买股票,生命不适合用来博弈,就这么简单。

    父亲养我很简单,钱、钱、钱、钱、无数的金钱,倘若他买下一个只进不出的存钱罐,现今也该是百万富翁了。

    他歌唱自己幼时习得的歌谣,诉说自己40多年与日俱增的不公和委屈,说着自己苦痛的童年,他告诫我,一定要出人头地。

    让他坐在我的枝头,冲破耳边的喧嚣,高高的冲破所有黑暗,直到看见曙光,可白纸上出现一朵长着荆棘的奇怪的花。

    她的根茎短而粗壮,却无法深入云端,作为花她也不好看,玫瑰就同样长着荆棘,可没人会厌恶美丽的东西带刺。

    或许,让我这个造物主去赋予她颜色,这朵花会是蓝黑色,忧郁又古怪。

    父亲说自己是野草,而她是沐浴光而出生的花,他说迎着晨光出生的很多花都娇艳欲滴,含蓄待放。

    他说我的花色不影响什么,我会长的越来越好,汲取营养,无数个春夏秋冬过去,我会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有了伴侣后会结婚,生一个孩子。

    那时候他就化作春泥更护花,我幼时觉得感伤,却并不反驳他,直到发现他铸就的家庭,从他的脊梁架起钢筋水泥,把我探出窗去,窗外有什么,他看不见,他远远的撑着家,我看见了什么,只有一个充满复杂规则秩序的,与我而言,格格不入的世界。

    “真是朵奇怪的花,她不缺养分也不缺日照,可是叶子干枯,甚至长满了刺,”路人指指点点。

    “种下这朵花的人真是不容易啊,一个聋哑痴傻的女人当做盆栽,这朵花居然是正常的,”有人感慨。

    有人嘲笑我,他们笑话我母亲的痴傻,笑话我父亲老牛吃嫩草。

    这些父亲都不懂,就好像数学和语文这两个科目一样,数学是父亲追求的结果,已知一辆车的时速,为她加满油,多久可以到目的地。

    已知一个水龙头开始放水,一分钟的排水量,多久可以灌满水池,已知一个孩子,每年花多少预算,可以到她考上大学。

    数学里不会有感性的选项,但语文题里会告诉你,这个水龙头生了锈,它缺少关爱,缺少自尊,缺少很多东西,就好像你拿起一个包装袋,看见上面写着各种你不曾听闻的食品添加剂和防腐剂。

    就像一个老人总是买一样东西,你指着配料表问她什么是阿斯巴甜(一种添加剂)她完全不懂,但是你不知道,不代表不知者不罪,什么也不去给。

    家庭赋予我的,单纯只有父亲的期待,我不知道为什么读书,读了书去干什么,这莫名其妙的,完全不是我出发点所能想到的结果,做起来就像是猴子在水里打捞月亮,父亲不知道月亮在天上,他看见水里的月亮,只觉得我不够努力,好胜心让他费尽心力去鞭策我,当我要他去捞,他又推脱道:“若是我当年读了书,定比你用功努力,我没读书,怎么知道如何捞月亮。”

    哑口无言……

    父亲又极擅长卖惨,小孩子会撒泼打诨让大人买东西,顶多好气又好笑,大人的则很精明,就像是职场上专门等老板过来才工作的人一样,他兢兢业业,恨不得扒开你的眼皮,让你好好看清楚了。

    做父母的就不会这样,他们从不被动,饭桌上,谈话间,一桩桩,一件件,非要你听到吐,当你吃一个瓜时,他会说:“要不是为你,我哪里舍得买这么贵的瓜,我挣如何如何少的钱,你要争气,要不然对不起我对你这么好。”

    当你想要分一半给他,他又摆手拒绝。

    其实并不是我非要吃,我可以不吃,请不要卖惨了,不要把孩子的同理心当成某些水滴筹一样的卖惨,见的多了难免乏味。

    东西真的买不起三份吗?为什么不买大家都能够吃的,为什么要把愧疚感凭空加在我身上。

    我曾告诉父亲,你可以给自己买新衣服而不是说:“我从不舍得买衣服,你要节俭。”

    可以去镶牙,可以去看病,不必为了我省钱,你好过些,我也会好过些。他只是说我不会懂,我不懂生活,他有很多未雨绸缪的打算,他有很多去打捞月亮的预算,而现在一切都要为那个预算让路,苦痛会直到我真正扛起这个家为止,只有我掌管了经济,把这个家的重心从他的脊梁移到我身上,他才能真正解脱。

    但没人需要背负那些,这个家是瑕疵的,它缺少了房梁,为什么不换一个。

    父亲又说:“何必再换,这个还能住,不要乱花钱,你不挣钱不知道钱有多难挣。”

    我为什么要出生,我的观念与父亲如此相悖,他口中的为了我好,就是让我变成下一个他,去体验我所不认可的人生,到底为什么?

    我辗转反侧不知道答案,父亲是不是也曾在我对他怒目而视时反悔过,大概有吧,只是他嘴太硬了,我听不到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