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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出生的父亲

    为了写作,我第一次问及父亲关于他的童年,从没有人主动问他,父亲说的最多的也只是现在的一些事,比如谁贪了他的土地、谁偷了他种的菜、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很像是一个老了的小朋友在念自己写的日记,但今天,我主动提起后,那段尘封的记忆就好像当年母亲在桥头殷切期盼望见我一样,等着一个人去关心、去问,父亲对那些往事,仍旧记忆犹新,越讲下去,神色便愈兴奋,甚至忘了给炉子生火,只是沉浸在记忆里。

    父亲1955年出生,因此挨饿过一段时间,见过人死后只是拆了门板子抬出去,家里能卖的,能换一毛钱的东西都拿出去换钱,父亲说自己那时吃草种子,啃树皮,饿的肚子里肠子看清是一根一根的,肚皮就像塑料布,一捅就破,我从前都是在饭桌被父亲教育节约粮食,对那些往事充耳不闻,从不曾反问他。

    “父亲,当年你缘何吃不饱,当时还有多少人吃不饱。”

    我只是觉得父亲吝啬,觉得父亲过于节俭,他要求我饭碗不许剩饭,馒头渣掉了捡起来吃掉。

    他喃喃自语:“瞎粮食不对啊,当年你爷爷要是有一个馒头吃,怎么会饿死。”

    父亲讲村中有个老头,没有子女,岁数大了,实在过不下去了,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有一年把两把镐头卖了吃了两个包子算是一顿饱饭,一根绳子绕在房梁上,走了。

    爷爷还在时,和奶奶一起干活挣工分,父亲说生产队熬一锅黏粥,其实就是苞米面子粥,很稀,还没有现在的猪食粘稠,两口人有一舀子黏粥,三口人一舀子半,有一次爷爷领了两个馒头回去,给姑姑一半、大爷一半、我父亲一半、剩了半块不舍得吃,人家问他怎么不吃,他哭着说:“不能吃啊,吃了我的孩子就要饿死了。”

    待到奶奶干活回来,又是一个馒头四个人分来分去,姑姑挎着筐去遍地挖野菜,那时不许把菜根挖出来,怕长不出来没有吃的,拿野菜放到黏粥里熬。

    父亲说一个很大,有人张开胳膊那么大的土井,里面种地瓜栽子,一层土一层地瓜栽子,好的地瓜栽子发了芽人家带走,烂的人家不要了,爷爷饿极了去吃,吃了太多,捂着心口,疼的站不起来,一直爬回家去,从门下钻进院子里,见了父亲也说不出话,父亲满地去找,找到一个蔫吧的小胡萝卜,塞进爷爷口中,爷爷眼睛一闭,死了。

    姑姑领着大爷和父亲两个兄弟,去找我的奶奶,那时天已经黑透了,地里没有人了,奶奶还在拿着铁锹翻地,我看向父亲,突然想起来去问他:“我记得奶奶裹的小脚。”

    父亲顿了一下子,语气哽咽:“对,你的奶奶那一批人,都裹的小脚,把脚,”他伸出拳头攥起来,“缠的这么大,脚趾头都踩断,你奶奶干活,只用后脚跟站着,不然疼啊。”

    我又是一阵唏嘘。

    父亲又讲抬大坑泥改土,冰层有砖那么厚,把水抽干了,冰塌下来后,两个人顺着斜坡下去,去抬里面的黑泥,集中堆在一起,第二年扬到地里当化肥,有一年他和我后大爷去抬,冻了手,别人见他可怜,那时爷爷去世许久了,只能去找我大爷爷:“给孩子买个冻伤膏吧,孩子那手看着可怜。”

    父亲偷吃过绿豆,让人抓了从嘴里抠出来,也吃过冬天的麦苗,偷回去一把,说麦苗是甜的,裹上苞米面蒸了味道不错,父亲吃过地瓜秧、窝瓜秧、角瓜秧、父亲说窝瓜秧和角瓜秧就吃去了叶子的空心管,叶子也能吃,但都不好吃。吃榆树皮,也黏糊糊的不好吃,青草割了晒干,当成豆角丝炒了,用碾子压成面,蒸熟了吃,棉花籽、杨铁叶子、车轱辘菜,地瓜干面子,那时姑姑漫山遍野挖野菜、野草来吃。

    奶奶的兄弟,我父亲的舅舅参军战死了,奶奶的母亲,父亲的姥姥也饿死了。

    父亲总说自己对不住姥姥,年纪小说了错话。

    父亲的姥姥在家里挨饿没有粮食吃,饿的走路打晃来投奔奶奶,奶奶省下两个窝窝头包起来给她,叫没吃饱的父亲见了。

    待到下次姥姥又来,他于是问:“姥姥,你别总来我家要吃的了,我们都吃不饱。”

    这句话让老人一时间无地自容,她放下东西,抱了抱他走了,此后再无音信。

    父亲说,姥姥后来饿死在炕上了。

    我听了愣住片刻,想到那个老人必定因为稚子的一句话,伤透了心,但她也知道,孩子还小,不是有意的,于是她想,我老了,再吃几顿饭又能活多久呢,那一次,是父亲最后一次见姥姥,他甚至记不清姥姥的模样了。

    过了几年,我的后爷爷从黑龙江回去,那时他还不是我的后爷爷,奶奶也尚且是个寡妇,他说东北现在很好,能种粮食,搞生产,那时东北三省的人很少,父亲说几乎有大部分是山东人匀过去的。

    后来奶奶和后爷爷结了婚,他带着奶奶,父亲和姑姑还有他的儿子,去了黑龙江。

    仍然需要干活,鸡还不叫就有人敲锣:“生火喽,做饭喽!”

    父亲说当时住在一个南北炕的土房里,我总想象不到那是一个怎样的屋子,问了父亲他说,一个外屋地四个锅台,一间屋子分东西屋,南边靠窗台一家,北边靠墙一家,一个房子住上四家人,到了晚上要睡觉,便把炕前的帘子一拉,父亲说还是吃不饱,奶奶把大衣扣那么大的土豆用簸箕捡了,扔到灶坑里烤着吃,还有捂的已经有些辣的玉米面掺了甜菜根,以及地瓜干磨了粉蒸了也并不好吃。我问父亲那时候岂不是可以吃四家人的饭,父亲说四家人都没什么好饭,都炖的白菜帮子,你给我一些,我再还给你一些。

    有时有人家熬了粥,父亲便去看她做饭,女人总会因为善良,多匀出来一碗给他。

    逢年过节,有手头宽裕的男人,买了炮仗,便给这些孩子拿着玩。父亲说起时,语气怀念。

    父亲念了个童谣,我觉得十分有意思。

    东北八大怪,窗户纸糊在外

    姑娘叼着旱烟袋,大缸小缸腌酸菜

    养活孩子吊起来,冬天包豆讲鬼怪

    翻穿皮袄毛朝外,草皮房子篱笆寨

    狗皮帽子头上戴……

    父亲口中的那个,更具浓郁的乡土气息,大概是口口相传改编的版本,但是网络上只有目前这个版本,我将上面的八大怪念与他听,他一脸讶异,问我如今几十年过去,网上竟然还能看见以前的东西,真神啊。

    父亲又念:“东北三大宝、人参、胶皮、乌拉草。”

    我查出来的确是:“人参、貂皮、乌拉草。”

    于是去纠正他,父亲却道:“什么貂皮,就是胶皮,农民穿的胶皮鞋的胶皮。”

    我想了想,那时满地都是劳动人民,比起不切实际的貂皮,确实胶皮更为贴合这个童谣。

    父亲打开话匣子,说旧社会时有的放牛娃,天冷了冻脚没鞋穿,将脚插进牛粪里。

    我随着他笑起来,他却又话锋一转感慨我文化高,竟然几十年、几百年的事都能查到。

    与父亲和那些没机会上学的人相比,怎么不算文化高呢。

    与如今本科生、硕士、博士、教授相比,我又怎么算文化高呢。

    现代人随口调侃的九年义务漏网之鱼,那些用以形容他们口中无知人的词汇,却正中儿时父亲的眉心,若是有机会,他不会愿做一个一个无知的人。

    父亲会些自己的名字,不知道是从哪里学的连笔字,并以此为傲,有一年随他去存钱,流程里写名字,人家要求一笔一划来写,父亲写了三四次,那人道:“不行,这个字写得不对,让你闺女写了教你吧,”父亲竟呆住了,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只有国家扫文盲时,他才免费念了些时间夜校。

    父亲去了黑龙江,大爷被留在SD省,留给了大爷爷作伴,大爷爷是爷爷的兄弟,闹饥荒的时候,他对妻儿说:“你们走吧,不走就要饿死了,”大爷爷的妻儿出去逃荒后,大爷爷后来也上了战场,父亲说那时大爷爷心无旁骛上战场,扛着枪却并不会打仗,见一棵桃树,枪林弹雨间,大爷爷摘了两个桃,光想着填饱肚子。

    大爷爷打仗回来,退伍了去鞍山修铁路,那时奶奶还未再婚,孤儿寡母,上面一纸调令:“张凤东同志,请你马上回来,你家里边都要饿死了。”

    大爷爷于是便回了山东。

    临走前,那个大爷爷看了眼父亲:“留老大在这,给老张家留个后吧。”

    父亲在东北那上了几年小学,上到四年半假期去蚕场帮人干活打工,后来就留在蚕场没有回去上小学,他说他那时很优秀,老师甚至去书信:“张同学,看到书信请你立刻回来……”

    父亲说那时上学条件苛刻,干一天活挣不到两毛钱,苞米才几分钱一斤,钱都虚。一个本七分钱他买不起,也只能捡别人的铅笔头使,一个本子铅笔写了再橡皮蹭了反复用,一个布兜子装着书,为了防止书卷叶,还要用蜡油封住页角。

    我听到这,瞬间懂了父亲要我坚持念到大学的良苦用心,不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想望女成凤,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自己没机会念书。

    父亲的固执和偏见,都来源于他不曾完好的受过教育,倘若他也读了书,有些道理又怎会不懂。

    后爷爷当时在大队当保管员,为生产队管理绳子、镰刀以及一些杂物,后大爷当民兵连的排长,父亲那时做过红卫兵,他说自己扛过枪,我不知道真假,我出生在2002年,在我的观念里,枪支是管控严格的。

    后大爷回山东结婚那年,奶奶像是承诺父亲给他准备娶媳妇的东西一样,同样承诺了后大爷,后来后大爷带了老婆回来要东西,与奶奶闹矛盾,他拿着刀气的要杀了我奶奶,奶奶喝了两次农药和一些废机油,我想奶奶喝机油也许是因为不识字,看见黑乎乎的东西,就往嘴里倒。

    父亲说那天放学回来,有一只家雀停在路上,也不跑不动,父亲一下子抓住它,却心里发慌,跑回家才知道奶奶喝药送去了医院。

    过了几年父亲长了大骨节回山东养病,他言大骨节就像手指头上趴了一只蛤蟆,他站不起身来,这大概也是父亲身材矮小的原因,先是挨了饿而后又得了病,父亲待在后大爷家里,后爷爷每个月寄来粮票,20块钱30张粮票,过了一年他又去黑龙江,复又回来的时候,奶奶把大爷带去黑龙江,留我父亲放在大爷爷那,后爷爷于是不再寄粮票,大爷爷只好同几个人去要饭,唱《王汉喜借年》,有给了整块的馒头,还有半块的,大爷爷拿的都是半袋子分剩下的,带回去给我父亲吃。

    父亲吃不饱饭,于是他又自己扒火车回到黑龙江,被抓住了,列车长见他这么小,便免了他的票。

    父亲后来说娶了三个媳妇,说第一个来自台湾,是上校的女儿,上校重男轻女三个女儿,后来下落不明,女人的丈夫殴打她致精神失常,这是父亲第一个老婆,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女人,父亲与她生活了8年,直到女人病死。

    那时父亲与她感情已经很深了,他讲女人死前曾说想要吃猪肉酸菜馅饺子,当时离阳历年元旦没有几天了,父亲告诉她等到过年,可确是终究留了遗憾,有一日,那女人夜里起来喝水,在泡棉花的缸里舀了一舀子水喝了,突然就哑巴说不了话了,父亲有些迷信,急忙把人扶到炕上,往门口撒草木灰。

    后来父亲说,一阵风,就像一个灵魂,不舍的与他告别后,终究还是离去了。

    他再回去看人,发现女人已经咽气了。

    父亲言其胆子大,女人的头七他没有睡觉,只是守着,过了半夜,一阵风吹开门,外屋地响起猪吃食的声音,可是猪食槽明明是空的,父亲疑心女人真的回来了,感觉一阵风吹拂过,他伸手去摸,摸到女人生前穿的衣服料子,拉开灯,却什么也不见了,我觉得父亲多半是过于紧张,幻视了,也可能受不了打击,太想念女人了。

    第二个老婆父亲说是大老板的佣人,长得极漂亮,吃喝玩乐不干活,后来生活太艰难跑了,这个女人我听姑姑说过,一看就是不稳当,她当年把父亲支出去,和女人说:“我兄弟这辈子没少受苦,他没有多少钱,你别骗他,”女人不语,随父亲回老家过了一段时间后,半夜跑了。

    父亲半夜出门找不见人,满村狗叫声,他只能回去睡觉,第二日同大爷一起去火车站,遇见一个人叫小波,大爷同他讲:“我兄弟媳妇半夜跑了,你要是见了告诉她,他和他大哥找她。”

    父亲踏上了最早的那班火车去找,却误了车没及时回来,他说当时第一次见电梯,争光瓦亮的,光顾着上上下下的玩,没赶上车,后来发车了,只能改车次。

    男人生了歪心,后来果真遇见了那个跑头子女人,哄着她在一起后,知道了正是父亲的老婆,见父亲和大爷年纪轻,他竟然连夜把女人拐了,好言哄着,给女人买了身衣服,戴着墨镜,打扮的十分洋气,女人被他骗着随他上了车。

    父亲想了半天:“博兴,后来知道她被拐去博兴了。”

    我去查博兴在哪,发现地方很近:“这不就是我们滨州老家博兴县,就在家跟前。”

    “你为什么不报警找,说不定就找到了。”

    父亲摇摇头:“哪有那么好找,后来才知道,她被拐给一个带着孩子的老头。”

    我心下生气:“活该,还不如跟着你,都是吃苦,现在她到了老头那里,又能好过到哪里去。”

    父亲却道:“得亏她走了,不然哪里我会有一个大闺女。”

    我没有回答,兴许觉得父亲苦,兴许……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三个老婆才是我的母亲,一个痴傻的姑娘。

    我笑父亲因为找老婆的事毁了大半辈子,父亲却说那是命中注定,有好老婆没好丈夫,有好丈夫没好老婆。我摇了摇头不去反驳他。

    为什么不娶个普通的正常的女人,我问父亲。

    父亲言:“当年你奶奶没钱,你后爷爷又不肯出钱,我这已经是自己能干,娶了三个老婆。”

    我看着父亲,看着他的笑脸,一时晃了神,父亲已经70岁,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