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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自己和解

    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到底是哪个说的,我讨厌死这句话了。

    父亲说我脾气不好,我只是不愿意花他的钱去做检查,每次我感觉自己好了,他便拿我好了的事去回击我状态不好的时候,当然我也迷茫,或许自己就是性格烂透了,自己推脱不承认。

    “咱们家,你谁也不像,你猜自己像谁?”父亲笑起来,手指摩挲着照片。

    “像我头一个媳妇,她死的时候,我给她枕了个南瓜,埋在地里,她舍不得我,所以回来陪我。”

    我知道父亲一直有这个想法,但他许久没说,突然开口还是让我惊掉下巴。

    “她那年死了,我去掐她人中,留下一个印记,你嘴那里也一个瘤。”

    我下唇有个血管瘤,是父亲当年没钱就没管的,这么多年除了情绪不好它会涨一下,不疼不痒。

    “你脾气和她脾气一样一样的,有一次我逗她,说不要她了,她含着眼泪,收拾了东西就要走……”

    与父亲说话没有中心,他随时会说出前后没有关联的话。

    “她长得漂亮,你后爷爷都说她长得好看,那时候,一五队大姑娘小媳妇都来家里坐着唠嗑。”

    我看着父亲不知道从哪里翻来的照片,他说可能是母亲偷起来存着的,因为父亲是个基督教徒,不曾存有照片。

    我无意识感慨一句:“我就长得不好看。”

    父亲抬头本来正是说好话宽慰我:“你长得不难看,这话有时候不是你自己说了算,你总说自己不好看,这事得大家评价。”

    “就是别人说的我难看,”我心里指许多曾说出口的或许恶意或许善意的评价,或是许多心照不宣的瞬间。

    一个人在意什么,就会敏感什么,这是病,改不掉了。

    父亲却突然道:“是你穿得不得体,男人就穿个男人模样,女人就穿个女人模样。”

    “你整天穿得像个假小子。”

    我拿着手机,一天天翻看给他看,举了许多现代的穿着,告诉他牛仔裤和帽衫就是女生也可以穿的,现在没有什么绝对的女性男性的固有标签。

    议论就这样开始了。

    我进行了我的一次还击,就像父亲哪壶不开提哪壶,仗着了解我,专门攻击我的要害一样,我的话并不比父亲少,虽然在外从不曾勇敢还击许多不公,回家窝里横,有些没良心。

    但话赶话到这里,我于是充分的让父亲意识到了,我如果不顾及对方感受,说出的话有多么恶毒。

    我从他的穿着保安服说起,大意是,如果我是那个行业的,穿着不会有人说半句不好,但你什么也不是,土不土洋不洋,让人笑掉大牙,你装模作样的,就像是财神儿子赵世子游行,前面走着穿着他衣服的赝品网红一样人人喊打。

    “真是拿着无知当饭吃,文化程度低就是可怕,见识短还敢出来指责别人。”

    我知晓许多人因为种种原因无法上学,知道父亲当年无钱上学,有多么在意文化的事,却口不择言。

    我知道父亲有一个军旅梦,也知道穿衣自由,父亲想穿的,自己搞不来,只能以此来满足,但他拿条条框框来制约我,我的回击自然也不顾及他的感受:“老头就要有个老头样,你别出洋相了。”

    父亲瞪着眼睛,全程沉默,后续我说了许多:“从天上到地下,从你出生到现在,只要我想,我有一万句话来击溃你的防线。”

    我沉浸在绝对的压倒性胜利中,以一个人的信念来回击一个人格外有意思。

    他就像是一个下棋的老人,只要下一个子出现,我就有办法吃了它,甚至来作为我的武器。

    父亲最后道:“主观不努力,客观找原因。”

    我立刻接上:“对啊,就像你这么多年不整理房子,你年轻的时候也干不动吗?只是拿老了当做借口,哎呦我老了,你就是说破天,整死我我也没有办法,这就是主观不努力客观找原因。”

    父亲无法反驳自己的话,他的信心被击溃了。

    我其实明白许多的苦衷,可就像父亲许多次忽视我做事的原因,只是指责我的结果,我不顾忌他的时候,让他也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

    就连父亲的迷信,也被我用来回击他,甚至我最不耻的,旧社会对女性的偏见,此刻竟然也成为了我的论据。

    我指着父亲笑道:“其实你命不好,自己克妻却不知道,有的女人找一个老公死一个,你别不信,你的老婆缘何都在48岁去世,就是因为你克妻,”父亲沉默的看着地面,我乘胜追击:“你不但克妻,你还克许多人,你的母亲,老婆,父亲,缘何都死在你面前。”

    父亲的心里大概在流泪了,我明白,没有克夫克妻这样的说头,既贬低了女性也贬低了男性,我怎么会说出这样该死的话来,但父亲迷信,这话或许在知识分子的眼中只是弹弓射出一个棉球,可是对于父亲,是一根针穿进他的心里。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一句六月寒,况且至亲之人的话总是格外伤人,他低低垂着头,不再只是嬉皮笑脸。

    “就连你养牛,养羊也是一样,为什么羊都死光了,别人养的好,为什么你养不好。”

    父亲道:“死了还轻松,羊不死我还舍不得卖了它们,现在还得挑水喂草呢。”

    我立刻捕捉到一个比喻:“轻松,你的轻松就像挑扁担抬水一样,水沉吧,你把它倒进缸里是把扁担的责任放下了,可你现在是半路把扁担扔了,水也撒了,你把责任扔了,自然轻松,你的羊死了,把责任扔了当然轻松。”

    这个比喻显然很恰当,父亲又是继续沉默。

    父亲一定是听进去了,他沉默许久想了一句话,来填补自己的自尊心:“我根本就没听你说话,就当狗放屁。”

    “狗放屁还臭一会,你说话我都不搭理你。”

    我自然不生气,这代表父亲一切都听进去了。

    “无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既然你当狗放屁就是狗放屁。”

    “反正你的话我也一句都没听进去,以后不要再来教训我了,好话赖话都是狗放屁。”

    “养个孩子没什么意思。”

    “就当那三十万多万块钱是打水漂了。”父亲小声自言自语,像是说给自己,又像是知道我能听见,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能还我吗?你还了我还花不了呢,我还有几年可活,一年能花两万吗?”

    我继续阴阳怪气:“狗放屁狗放屁。”

    这显然有些过头了,父亲真的被冒犯到了。

    以往总认为是非曲直对于父亲而言,都是他可以刻意忽视的,他对一切的看法就是,什么都是狗屁,我想听就听,不想听就不听,我以为没话能伤到他。

    父亲半天才坐起来,躺到炕上:“你也像你舅舅一样,挣三个花两个,挣两个花四个,你上学花了我多少钱。”

    “你那年打电话说就剩五毛钱,我想五毛钱能够吃饭吗?立马打了车给你送。”

    我感觉那番话让我和父亲的关系,一下子疏远了,他和我像是两个不相干的人,我继续阴阳怪气:“你愿意给的。”

    “不给钱你不饿死了。”

    “那就饿死我好了,你养了好几年羊,饲料和草,未必有我吃的少,它们不就直接死去了吗?有的东西就是一场空。”

    “你就当我是一个畜牲,花的钱一场空好了。”

    父亲半响没出声,我没想到平时与父亲好言好语,他半句未听进去,如今只是提前说好了,按照他的方式,如同一个表演,却叫父亲黯然神伤。

    我和父亲都没有互相体谅,他当我的心情和许多事是无病呻吟,我把父亲每天喊着的腿疼、腰疼、膝盖疼,要死了要死了,充耳不闻。

    我们在刻意的忽略对方。

    父亲蹒跚的拎了煤桶回来,我的心的一痛,见他费力扶着门,唉声叹气的进来,心里后悔不迭,缘何我年轻力壮躺在炕上,而不去帮父亲挑煤呢。

    帮这个词也不恰当,以前父亲指使我干活,我总说帮你做完了,父亲却说一家人那是我该做的,不该用帮这个字。

    那么,我缘何不去挑煤呢,这个炉子总归我也享受着它的温暖,我到底怎么了,抓着一点小事不放,把许多力所能及可以让父亲幸福的事,都刻意忽略。

    倘若父亲走了,空荡荡的房间,还会有第二个人坐在那里,陪我说话吗?父亲活着确实许多不足之处,但没有他,我又如何活到现在,怕是早就饿死了。

    我被太多的旁人给的苦难带动了,忘了我应该做什么,老弱的父亲现在如同幼时的我,被一个强于自己的人牵制,处处紧逼。

    胜利有什么好处吗?看着父亲每天自我反省,唉声叹气,能让我快乐吗?

    不,不要这样的父亲,他只是话多了些,人这一辈子哪有不说错话的,外面的人拿着手指指着我的脑瓜来说,我又怎敢反抗,只是父亲,他在乎我才会被我的话重伤,会有一个人被我的恶语伤完,依旧想着我饿了,起身去做饭吗?别人不会,父亲会。

    此篇写完,不能沉溺在自己的情绪里了。

    父亲过了一会又来训我,这感觉一下子拉近了我和父亲的距离,那种疏离感荡然无存了,听着那熟悉的语气,我心知父亲虽然短暂的怪我片刻,但总归他依旧没放弃我。

    我知道自己错了,父亲给了我台阶下:“当年你几个表哥要是敢这样说话,你姑父的菜刀早就扔过去了”,这次我在心里反驳,嘴上只是笑。

    又过了一会,我真诚的道了歉:“爸爸,以后这样伤人的话,你不爱听,我就一句也不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