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院
“多长时间了？”一个非常模糊的声音，像被轰隆隆作响的蒸汽机车碾压过。
“五年前，他发高烧得了脑炎，后来就这样了，一直持续到现在。”母亲紧了紧牵着男孩的手，补充道，“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和他爸离婚了，要出去打工赚钱，根本看不了他。”
风暴里，几块木板拼接成的简易小船随着浪花上上下下。
周木仍然闭着眼睛。
明明是你要去结婚，怕带着个拖油瓶不好进门吧。他在心里小声反驳着。
周木这病简单来说就是强烈的幻听幻视症状，也叫“爱丽丝综合症”，事物会在眼前突然变大或变小，就像爱丽丝奇遇记里描述的那样。
在这个四百年前全联邦国通过《禁止怪力乱神法令》消弭神学崇尚科学的世界中，科学仍旧没有发展到无所不能的地步，至少对这种精神类疾病疗效甚微。
有不少病人只是间歇性发病，能在一定范围内保证基本生活。但周木从11岁患病以来，每天只有大约一半的时间能保持幻听幻视减弱的状态，并且这种状态是碎片化的、毫无预兆的。
因此周木义务教育结束就辍学在家，整日里看一抬头就能撞到天花板的母亲一边在整面窗户一样大的灶台前面做饭，一边跟刚刚有桌子高的父亲吵架的画面。母亲夜里上厕所，趿拉拖鞋像用大锤砸地板；夏天开风扇就刮起一片荒漠地区特有的龙卷风；冬天晚上睡觉时无意识裹紧被子声音就像群鼠啃食……
周木能理解母亲的选择，也贪恋母亲拉紧他的手的温暖。
终于这场关于病情的拉锯到了尾声，周木的危险性评估为4级，即“持续的打砸行为，不分场合，针对财物或人，不能接受劝说而停止”，他被分到了封闭式病房，出入有严格的管理。
海平面随着小船被完全吞噬而重归平静。
“去吧。”这次是清晰的声音。
母亲前伸胳膊，牵引杖被迅速置换。
走了两步，周木突然回过头，在如泡泡糖般重复胀起来又瘪下去的圆球石墩簇拥下，憔悴而不显衰老的女人逐渐远去。
周木闭上眼睛，顺从地做完携带物品检查，走过宽阔的石阶、一面面折射落日余晖的大窗户、窄小的楼梯和回廊。门锁卡挞转起又熄灭，重复三次之后，充当牵引杖的冰凉触感消失，他意识到，不出所料，这就是今后的住所了。
单人间，这在精神病院中是极为难得的，周木判断这大概率是愧疚的馈赠，母亲在离婚时分到的那笔财产足以轻轻松松付掉他在精神病院“康复”的费用；大约二十平的房间里，中间是一张单人铁床，灰色格子床单和同色被罩；朝南一面小窗户，做了特殊处理，使病人很难跳窗逃脱；一把塑料的浅咖色椅子，一张边缘圆润的桌子。
周木扭了扭头看向门两侧，左边是一个三层的小书报栏，插着一些折起来的卡片，大约是类似“生活守则”“禁止事件汇总”“本月安排”这样的东西。右侧空无一物，没有盥洗室，这意味着大概率要用公用的卫生间和洗澡间……这对洁癖患者很不友好啊。他转念又一想，真要是严重洁癖，恐怕属于应该被“康复”的病症了。
换完衣服后，天渐渐暗下来，他走到窗边，借着室内的灯光努力分辨此时自己的形象：170左右的个头，蓝色格子病号服在他身上显得有点肥硕；一张长期失眠略显苍白的脸，有红血丝的眼睛，不算坚挺的鼻子，较为圆润的下颚；脖颈有淡淡红痕，母亲向医院解释是在幻觉中抓挠的……
没什么特别的，周木想，他觉得他能适应精神病院的生活，或许比在家里还要轻松且规律。
周木在“森林之家”精神病院的第一顿晚饭是牛肉萝卜汤，清炒时蔬和土豆炖茄子，主食是一碗米饭和半个馒头。牛肉萝卜汤里牛肉少得可怜，这是他通过淡褐色方块张牙舞爪但但半透明方块黯然沉底而推测出来的。饶是如此，他仍然将半块馒头掰成小块浸在汤汁里，用勺子舀出来放在口中，感受那种颠簸了一整天饥肠辘辘之后，调味料给的不同层次逐一洇开的满足。
处理完腹部异响后，周木跟随着队伍，来到娱乐室，在这里将会有大约一小时的聊天和放松时间。护士拿来了几副边缘被特殊处理过的扑克牌，两副象棋，并把仅比天花板往下一点的电视打开。电视播放的是科教频道，这也是全国人民最喜欢的电视频道，在不同时间播放适合不同年龄段的栏目，从适合小孩子看的《喜羊羊之科学养羊》到适合中年人看的《离婚后，科学告诉你的二三事》到饱受老年人推崇的《活到199》……
可以说，对科学的崇拜已经渗透到了东大陆各联邦体的方方面面，人们在日常打招呼时会说“愿赛先生常伴您身”，饭前要感谢“赛先生”让田里有了丰收的谷物——“赛先生”来源于百年前的一次科学革命，从此成为了科学的人格化称谓。
周木却觉得单凭他自己还是个精神病患者，他就没理由相信“万能的赛先生”类似的说辞，但他从未表述在外，因为这往往意味着将会遭受特别的处理方式。
在娱乐室门边，周木看见了一个“很不一样”的女人。
精神病院的患者因为大多数都要服用较大强度的镇静类药物，因此大多看上去沉默且松散。但伴随着幻觉减弱，周木看见这个微胖的女人把头发在脑后精心挽起，五官柔和的脸洗得干干净净，没有饭粒或汤汁的残留，衣服没有撕扯的痕迹，裤腿甚至因为较长而折了一次，深蓝色拖鞋非常完整。
此时，她靠在走廊墙上，用与五官的柔和不相匹配的目光从上到下审视着每一个经过她面前的病患，仿佛在面对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商品，仔细地“挑选”着。
周木脑袋一抽，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就是她的目标，另一个“森林之家的正常人”，她的“同伴”、她的“队友”、她孤独生活中的“慰藉”……
于是他和女人的距离逐渐拉近，又逐渐拉远。
又逐渐拉近。
“嗨，今天天气真好。”他伸出了右手，目光友善。
女人扭过头，宛如实质的审视再一次洗礼了周木。却并不像周木想象中的来一句“是啊，真好”或“昨天天气不好，明天也不会好”。
她的目光随着周木的靠近而一点点聚焦，让他有一种自己是老式照相机的错觉，这使周木迅速清醒过来，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或许自己判断出现了误差，她并不是自己所认为的能够相当程度上友好沟通的“正常人”。
正在周木犹豫的时候，女人环顾四周，接着刻意压低声音：
“我看见你的身后有星星长在树上。”
看到周木一脸迷惑，女人又好心地补充道：
“你快死了。”
周木：？
……晦气！就说应当尊重自己社恐的性格底牌的，周木恨不得花40块钱买把大锤猛烈击打自己的脑袋，忏悔这个莽撞的、不理智的决定。
他还没来得及，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发生了。
女人嘴唇翕动了两下，目光突然浑浊了起来，接着急速失焦，从下眼睑的正中蜿蜒出两行血泪！
这！眼部血管破裂？周木心跳停了半拍，喉结滚动，想立刻发出声音吸引护士——但，如果这是幻觉呢？这意味着周木将因病情恶化被绑在床上，整夜整夜看着坍塌的天花板，大小便都只能非常羞耻地解决。
迟疑的这几秒钟间，女人的脸孔开始扭曲，血泪沿着肌**壑不断流淌下来，在惨白的皮肤衬托下更加妖异——甚至是妖艳，像是因汲取生命而有了某种活着的特性，正在奋力挣脱束缚的躯壳。它们欣喜地延展着身体，从二维到三维，像蛇一样在发动攻势前直起上半身，张开了伸向外界的触角……
一米……五十厘米……三十厘米……十厘米……
鼻尖传来灼热的触感。
“不！”周木短促地惊叫，这引起了护工们的迅速反应，他们看到女人的身体轻飘飘地滑落到地面。
“保护！保护！有突发情况！”白色像潮水一般涌来。
周木的双手被束缚在身后，一股大力反向拖着他。他感觉到针扎入皮肤的刺痛，但仍睁大眼睛看着女人。那曾精心打理的头发已经散开了，外衣扣子扯掉了几颗，胸腔因外力而上下起伏，生机勃勃的红色正从头部一路向下蚕食着躯体……
睡意袭来，周木最后听见拖鞋和地面摩擦出断断续续的轰鸣。
“五年前，他发高烧得了脑炎，后来就这样了，一直持续到现在。”母亲紧了紧牵着男孩的手，补充道，“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和他爸离婚了，要出去打工赚钱，根本看不了他。”
风暴里，几块木板拼接成的简易小船随着浪花上上下下。
周木仍然闭着眼睛。
明明是你要去结婚，怕带着个拖油瓶不好进门吧。他在心里小声反驳着。
周木这病简单来说就是强烈的幻听幻视症状，也叫“爱丽丝综合症”，事物会在眼前突然变大或变小，就像爱丽丝奇遇记里描述的那样。
在这个四百年前全联邦国通过《禁止怪力乱神法令》消弭神学崇尚科学的世界中，科学仍旧没有发展到无所不能的地步，至少对这种精神类疾病疗效甚微。
有不少病人只是间歇性发病，能在一定范围内保证基本生活。但周木从11岁患病以来，每天只有大约一半的时间能保持幻听幻视减弱的状态，并且这种状态是碎片化的、毫无预兆的。
因此周木义务教育结束就辍学在家，整日里看一抬头就能撞到天花板的母亲一边在整面窗户一样大的灶台前面做饭，一边跟刚刚有桌子高的父亲吵架的画面。母亲夜里上厕所，趿拉拖鞋像用大锤砸地板；夏天开风扇就刮起一片荒漠地区特有的龙卷风；冬天晚上睡觉时无意识裹紧被子声音就像群鼠啃食……
周木能理解母亲的选择，也贪恋母亲拉紧他的手的温暖。
终于这场关于病情的拉锯到了尾声，周木的危险性评估为4级，即“持续的打砸行为，不分场合，针对财物或人，不能接受劝说而停止”，他被分到了封闭式病房，出入有严格的管理。
海平面随着小船被完全吞噬而重归平静。
“去吧。”这次是清晰的声音。
母亲前伸胳膊，牵引杖被迅速置换。
走了两步，周木突然回过头，在如泡泡糖般重复胀起来又瘪下去的圆球石墩簇拥下，憔悴而不显衰老的女人逐渐远去。
周木闭上眼睛，顺从地做完携带物品检查，走过宽阔的石阶、一面面折射落日余晖的大窗户、窄小的楼梯和回廊。门锁卡挞转起又熄灭，重复三次之后，充当牵引杖的冰凉触感消失，他意识到，不出所料，这就是今后的住所了。
单人间，这在精神病院中是极为难得的，周木判断这大概率是愧疚的馈赠，母亲在离婚时分到的那笔财产足以轻轻松松付掉他在精神病院“康复”的费用；大约二十平的房间里，中间是一张单人铁床，灰色格子床单和同色被罩；朝南一面小窗户，做了特殊处理，使病人很难跳窗逃脱；一把塑料的浅咖色椅子，一张边缘圆润的桌子。
周木扭了扭头看向门两侧，左边是一个三层的小书报栏，插着一些折起来的卡片，大约是类似“生活守则”“禁止事件汇总”“本月安排”这样的东西。右侧空无一物，没有盥洗室，这意味着大概率要用公用的卫生间和洗澡间……这对洁癖患者很不友好啊。他转念又一想，真要是严重洁癖，恐怕属于应该被“康复”的病症了。
换完衣服后，天渐渐暗下来，他走到窗边，借着室内的灯光努力分辨此时自己的形象：170左右的个头，蓝色格子病号服在他身上显得有点肥硕；一张长期失眠略显苍白的脸，有红血丝的眼睛，不算坚挺的鼻子，较为圆润的下颚；脖颈有淡淡红痕，母亲向医院解释是在幻觉中抓挠的……
没什么特别的，周木想，他觉得他能适应精神病院的生活，或许比在家里还要轻松且规律。
周木在“森林之家”精神病院的第一顿晚饭是牛肉萝卜汤，清炒时蔬和土豆炖茄子，主食是一碗米饭和半个馒头。牛肉萝卜汤里牛肉少得可怜，这是他通过淡褐色方块张牙舞爪但但半透明方块黯然沉底而推测出来的。饶是如此，他仍然将半块馒头掰成小块浸在汤汁里，用勺子舀出来放在口中，感受那种颠簸了一整天饥肠辘辘之后，调味料给的不同层次逐一洇开的满足。
处理完腹部异响后，周木跟随着队伍，来到娱乐室，在这里将会有大约一小时的聊天和放松时间。护士拿来了几副边缘被特殊处理过的扑克牌，两副象棋，并把仅比天花板往下一点的电视打开。电视播放的是科教频道，这也是全国人民最喜欢的电视频道，在不同时间播放适合不同年龄段的栏目，从适合小孩子看的《喜羊羊之科学养羊》到适合中年人看的《离婚后，科学告诉你的二三事》到饱受老年人推崇的《活到199》……
可以说，对科学的崇拜已经渗透到了东大陆各联邦体的方方面面，人们在日常打招呼时会说“愿赛先生常伴您身”，饭前要感谢“赛先生”让田里有了丰收的谷物——“赛先生”来源于百年前的一次科学革命，从此成为了科学的人格化称谓。
周木却觉得单凭他自己还是个精神病患者，他就没理由相信“万能的赛先生”类似的说辞，但他从未表述在外，因为这往往意味着将会遭受特别的处理方式。
在娱乐室门边，周木看见了一个“很不一样”的女人。
精神病院的患者因为大多数都要服用较大强度的镇静类药物，因此大多看上去沉默且松散。但伴随着幻觉减弱，周木看见这个微胖的女人把头发在脑后精心挽起，五官柔和的脸洗得干干净净，没有饭粒或汤汁的残留，衣服没有撕扯的痕迹，裤腿甚至因为较长而折了一次，深蓝色拖鞋非常完整。
此时，她靠在走廊墙上，用与五官的柔和不相匹配的目光从上到下审视着每一个经过她面前的病患，仿佛在面对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商品，仔细地“挑选”着。
周木脑袋一抽，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就是她的目标，另一个“森林之家的正常人”，她的“同伴”、她的“队友”、她孤独生活中的“慰藉”……
于是他和女人的距离逐渐拉近，又逐渐拉远。
又逐渐拉近。
“嗨，今天天气真好。”他伸出了右手，目光友善。
女人扭过头，宛如实质的审视再一次洗礼了周木。却并不像周木想象中的来一句“是啊，真好”或“昨天天气不好，明天也不会好”。
她的目光随着周木的靠近而一点点聚焦，让他有一种自己是老式照相机的错觉，这使周木迅速清醒过来，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或许自己判断出现了误差，她并不是自己所认为的能够相当程度上友好沟通的“正常人”。
正在周木犹豫的时候，女人环顾四周，接着刻意压低声音：
“我看见你的身后有星星长在树上。”
看到周木一脸迷惑，女人又好心地补充道：
“你快死了。”
周木：？
……晦气！就说应当尊重自己社恐的性格底牌的，周木恨不得花40块钱买把大锤猛烈击打自己的脑袋，忏悔这个莽撞的、不理智的决定。
他还没来得及，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发生了。
女人嘴唇翕动了两下，目光突然浑浊了起来，接着急速失焦，从下眼睑的正中蜿蜒出两行血泪！
这！眼部血管破裂？周木心跳停了半拍，喉结滚动，想立刻发出声音吸引护士——但，如果这是幻觉呢？这意味着周木将因病情恶化被绑在床上，整夜整夜看着坍塌的天花板，大小便都只能非常羞耻地解决。
迟疑的这几秒钟间，女人的脸孔开始扭曲，血泪沿着肌**壑不断流淌下来，在惨白的皮肤衬托下更加妖异——甚至是妖艳，像是因汲取生命而有了某种活着的特性，正在奋力挣脱束缚的躯壳。它们欣喜地延展着身体，从二维到三维，像蛇一样在发动攻势前直起上半身，张开了伸向外界的触角……
一米……五十厘米……三十厘米……十厘米……
鼻尖传来灼热的触感。
“不！”周木短促地惊叫，这引起了护工们的迅速反应，他们看到女人的身体轻飘飘地滑落到地面。
“保护！保护！有突发情况！”白色像潮水一般涌来。
周木的双手被束缚在身后，一股大力反向拖着他。他感觉到针扎入皮肤的刺痛，但仍睁大眼睛看着女人。那曾精心打理的头发已经散开了，外衣扣子扯掉了几颗，胸腔因外力而上下起伏，生机勃勃的红色正从头部一路向下蚕食着躯体……
睡意袭来，周木最后听见拖鞋和地面摩擦出断断续续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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