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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列(上)

    这是剧变后的第九个仲夏,灰蒙的天空上正堆挤着绵密的雨云,如同厚实的帷幕向着四周的原野垂落。“彪马号”特别列车正向着东方疾驰而去,因为机械故障它比预定的时刻晚了两个钟头,此刻正以全速前进,在身后拉起出了一条笔直的烟迹。

    列车从锈河的源头,也就是新港发出,全程贯穿大陆东西,主要为想游览这片土地风情的清闲权贵们服务。不少人都乐于把乘坐“彪马号”的经历作为谈资。

    为了提供更加舒适的体验,列车车厢被加宽,铁轨与路基也都做出适当地调整。这是全大陆独一无二的的列车--现任新港市长曾这样为它宣传。

    实际上市长难得没有夸大他的发言,没有哪列车能像“彪马号”一样拥有名术士作为专门的护卫。虽然这项工作在术士中显得不是那么光彩,但是卢瑟并不介意,他们给得实在太多了。与其他术士的追求不同,卢瑟更喜欢金钱与享受,更何况他已经是位一等术士,站在了大多数术士达不到的终点。

    作为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他最近从这项工作中发掘出了新的乐趣:看着那些实际上身价远不如他的乘客拿捏腔调着炫耀,心中总是有种阴暗却舒爽的快感。

    新的旅程开始了,像往常一样,卢瑟带着愉悦的心情巡视车厢。列车运行起来安静平稳,只有偶尔的震动感才会让人意识到正身处于这样奇妙的钢铁造物中,反而大大增添了旅行的情趣。

    作为专列,列车的内部也没有可以让人挑剔的地方。描绘着藤蔓图案的驼色地毯踩上去舒适而安心,柚木的镶板有着斑斓的纹路,在暑气的蒸腾下沁发出醇厚的清香。封闭的窗子隔绝了一切令人不适的噪音,窗外是一成不变的阴沉天光与莽苍原野。

    卢瑟轻快地穿行在车内,像在花园里采撷花蜜的蜂鸟,从乘客们的窃窃私语和飘忽的神情中窥探着各自的心思。

    天色很快黯淡下来,不少乘客已经打开了座位旁隐藏的壁灯,另一些却更享受列车上晦暗的氛围。暧昧的光线在车窗上映照出乘客们模糊的面孔。

    列车前部的车厢是供乘客们社交享乐的场所,后面则是卧房。巡视一般会在尾节车厢结束,这是卢瑟专属的休息室。

    身负超凡的技艺,卢瑟不必担忧列车行驶中的安全问题,因此休息室里面的陈设更加舒适。亲手培育多年的盆栽,定制的水晶吊灯,还有多年来收集的文物藏品都在这,最近他甚至打算再为自己增添一架三角钢琴。

    可轻松的脚步却突然在此停住,房间里这时候本来应该是空着的,现在却能看到两位陌生访客的身影,他们之间的气氛好像有些紧张。

    “您最好不要过来。”友善的声音中有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身体的本能告诉卢瑟应该听从劝告。

    房间里豪华的真皮沙发上此时正瘫坐着位满身油污的年轻人,正是他发出了提醒。糜热的风与隆隆的噪音顺着敞开的窗户一齐灌进车厢,却被他身前铁塔般的身影阻挡,一枚银白的圣十字从主人的胸前垂落,晃动起来像是单调的钟摆。这是法皇厅的神父们必备的物什。

    “你现已违反锈河条约第九条、十条及三十二条。”神父的话音单调,像是除去了所有杂质的金属,呈现出不自然的光洁质感。

    面对着这样一个乏味的神父,年轻人不免觉得无聊起来。“所以呢,要我去你们的圣都接受福音的洗礼,还是现在就要对我布道,劝化我这迷途的羔羊?”

    “所以就滚去地狱吧。”对面的声音如法官的宣告一般平静,紧随其后的却是代表审判的雷霆重拳,夹杂着狂乱而神圣的气息。

    像枕木上的石子被机车碾过,年轻人的身体直接抛飞出去,砸到车厢后门后委顿在地,血液在地毯泼洒出大片褐色。

    突然的变故让卢瑟有些惊慌,常年的安稳生活钝化了他的感知。幸好他及时反应过来,想起自己的职责。

    “住手!”身旁的气流伴随他的呼喝化为猛烈的旋风扑向神父,木质的镶板上也向神父射出了尖锐的触手。卢瑟毕竟是位一等术士,不需要持续的冥想和复杂的施法就能随着念头发动这样的术式,他对自己一向很有信心。

    然而他的术式连带着自信瞬间便被粉碎,神父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在圣光中飘飞的书页瓦解了所有攻击。连卢瑟自己也被书页形成的结界隔绝在外。

    “你最好站那别动,对你有好处。”书页中传来神父淡漠的声音。好像现在对卢瑟来说不存在别的选择,他只能待在门口充当观众。

    神父高大的身影不紧不慢地向倒地的年轻人踱去,外衣下摆随着沉稳的步伐微微摇晃,“别装出这种恶心的样子,做点正事。”

    话音未落,血泊中倒地的身形暴起,鬼魅一般直扑神父身前,血液凝成的长刀凌空斩落,却被神父双手中闪亮的铳剑格挡。

    在短暂的相持中卢瑟隐约看到了年轻人的脸,但是在眼睛和大脑间却仿佛披上了层朦胧的面纱。年轻人面容的具象被双眼摄取,却无法被在大脑转换成为可以理解的信号。只有那双不详的眼睛是如此真切,如同在夕阳余晖下妖异飞舞的虫蝇。

    现在那双眼里泛起了黑色的涟漪,从地上的血迹中忽然迸射出黑色的荆棘,带着尖刺的枝条把神父缠绕起来,裹成了一枚密实的茧。

    “再见,过会儿你就能爬出来了。”年轻人呼了口气,转身正要离开,却有灼热的气息自身后呼啸而来。

    圣洁的火焰像合拢的羽翼包绕着神父,荆棘已被燃尽,车厢内的器物却在跃动的火光中安然无恙。

    这是燃烧精神的火焰,作为术士卢瑟对此更加敏感。仅仅站在外围他就感到了难以言说的痛苦,如同成百上千的生锈刀片在头皮下来回摩擦蠕动,思维早已支离破碎,只剩下感官在徒劳地履行职责。

    “没想到你还是位真祖眷属。”话是这样说,可神父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疑问。银色的铳剑流星般破空而至,把年轻人钉在了墙上,如同将要牺牲的祭品。可是祭品忽然变成了一群漆黑的枭鸟,在车厢里翻飞嚣叫,四散播撒着死亡的讯息,鲜妍的花朵转瞬凋零,木质家具也迅速朽坏。

    神父好像全然没有感受到威胁,他平静地翻开随身携带的圣典,像是要为信徒们宣讲教义。褐色的书页没入火焰中,合拢的羽翼随之舒展,迸发出磅礴的光亮,仿佛喷薄而出的朝阳荡涤所有污秽。聒噪的鸟群来不及惨叫就湮没在光亮中,如同冰雪在烈日下消融。

    光与热的浪潮冲破了车厢,剧烈的爆炸过后车身已经熔毁多半,散发着难闻的酸涩气味,幸运的是列车底盘得以保存。四周再也见不到敌人的任何踪迹,抬头是铅色郁结的苍穹,隐隐有雷光闪动。

    卢瑟早已倒在一旁停止了思考......

    强烈的冲击好像遇到了透明的壁障,声、光、热都在无形中被恰到好处的收束。前面的乘客们仍然沉浸在平和的旅途中,对刚刚的战斗丝毫没有察觉。

    列车不知疲倦地奔向深沉夜色,两旁是连绵的青黑阴影,偶尔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一晃而过。

    “漂亮的隔绝术。”神父的话语里听不出是赞叹还是讥讽。

    像是为了应和,伴着清朗的声音从前面的卧房车厢走出位高个青年,他跨过倒地的卢瑟,右手按在胸前向神父微微躬身示意,“卖弄这样浅陋的技艺真是失礼了,看样子您和我们的客人发生了些误会。”

    时间仿佛发生了回溯,随着青年的动作,残破的车厢正在恢复本貌。

    扭曲开裂的立柱依次对接贴合,弥散的灰烬又回到本来的位置回复原状。几秒后两人的立身之地就成了贵族的行宫,璀璨的水晶吊灯散发着明亮柔和的光线,晶莹的车窗清晰地映出两人的身影,空气里混合着鲜花与柚木的清香。

    灯光下神父看清了来人的相貌,他戴着副眼镜,头发是少见的黑色,嘴角带着微微笑意,但是眼睛里藏着疏离与警惕。身上穿着件夏日里少见的薄风衣,领襟上别着枚磨损严重的银章,看上去像是位生活不如意的医生或者老师。

    还没等神父动作,地面的影子中忽然伸出细长的枝条,仿佛水生动物柔嫩的触手。细长的阴影飞快地交织成熟悉的人形,立在了青年身边。

    正是刚才交手的那位年轻人,此时他的脸上满是戏谑的神情:“尊敬的神父,我的行动是完全合规并受到条约保护的,这位就是我此次旅行的监管人。”

    黑发的青年对神父笑道:“自我介绍下,我是朱利安,一位协会学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