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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风语21

    萧逸喊着萧思源的名字,失声痛哭。他的眼泪滴落在萧思源的颈窝,汇聚成一汪小小的泪泉,他在泪泉中看见了自己那张眉俊目秀,英气勃勃,却沉郁寡欢,已有风霜的脸。他为什么要哭?他该笑的。从得知萧露蕊怀孕的那天起,他无时无刻不希望萧思源胎死腹中。萧思源出生后,他曾想过很多杀死他的方法,最后都作罢了。背负着太多人的身家性命,他不能为了一时痛快置他们不顾。不能杀,又不想养,他想了一个自认为折中的办法:捧杀。他严令王府上下,不许任何人违逆萧思源的心意,萧思源想干什么便干什么,惹了麻烦自有他兜底。不管是多大的祸事,哪怕是苦主闹上门来,他都不以为然,从不批评萧思源,最多说一句“下次注意”便了事。时间久了,朝野上下没人不知道萧思源有个护犊子的爹,都不敢招惹。这远远不够,根本达不到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萧思源闯下杀头的弥天大祸,被萧尧下旨处死。这样才能解他心头之恨万一!

    可惜,萧露蕊管得严,慕容瑶更是耳提面命,不许萧思源胡作非为。记得有一次,萧思源为了一条狗,打残了一位老人的腿,被萧露蕊罚鞭刑二十,直打得皮开肉绽,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他的伤还没痊愈,又被慕容瑶召进宫,赏了一顿板子。慕容瑶说:我不管宁王如何疼你宠你,只要我还没断气,我就不准你为非作歹。日后你胆敢再有欺压良善,残害无辜的行为,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出不了宁王府。你若不信,可以试试。他不敢试,他太知道慕容瑶说一不二的性子了。从那之后,他守着底线,再也没有伤人害命的事发生。再后来,野烟也管着他,他就很少闯祸了。

    见捧杀短时间内行不通,萧逸并不着急。他有耐心等待,等待一个借刀杀人的机会。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他也不是没想过放弃复仇,心平气和地看待萧思源。这么多年来,萧思源为他做的点点滴滴他都看在眼里。即便他有十万个不情愿也无法不承认,这是一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孩子。他一遍一遍试图说服自己,父母是没得选的,孩子是无辜的,没人愿意带着那样的耻辱出生……他曾尝试把自己摆在父亲的位置,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排斥与萧思源相处,相反,他还有点喜欢那种被爱被需要的感觉。他慌了!他害怕自己心软,从而忘记被夺爱被羞辱的恨。从此,他整日泡在练兵场和书房,以军务繁忙为借口,避免与萧思源见面。

    现在,萧思源死了,为救他而死。他本该高兴的,可他高兴不起来。不但不高兴,反而像有人在一刀一刀捅他的心,剔骨剜心的疼!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过来,其实他早就不恨萧思源了。他当他是自己的孩子,只是还过不去那道坎,嘴上不愿承认罢了。

    他又想起萧思源那句“请父王真心实意疼源儿一回”,更加悲从中来。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他抱起萧思源,朝殿外走去,像个傻子一样喃喃自语:“源儿,晚上厨房做了一道山药鸽子汤,是你最喜欢的。父王留了大半罐给你,还煨在炉上呢!咱回家喝汤去!回家……咱们回家……回家喝汤……”

    月光明亮,他的身影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

    永昌殿重新陷入死寂。

    素问打破沉默,问:“公子,萧逸还杀么?”

    “暂时不用了。杀萧逸,是因为他一直是与魔界作战的主帅。当年昭阳国能获胜,他居功至伟。来日魔界起兵,他将是最强劲的对手。好在他与萧尧在兵力分派的问题上素来意见不合,又经此一事,他们之间的矛盾会越来越尖锐,越来越不可调和。只要萧尧不同意增兵边境,萧逸没兵可用,也就不足为惧了。”

    “也是。即便现在我们按照计划杀了萧逸,谁知道萧尧又会使出什么阴招?倒不如留着这个老对手,先看看情况再说。”顿了顿,素问又问,“那万一萧尧回心转意,又同意了萧逸的用兵之策怎么办?”

    “回心转意?看来你对萧尧还了解得不够深。萧尧这个人刚愎自用,自尊心强到令人发指。他与萧逸闹成这样,你以为他还会回头?就算他回头也没关系,师父还有后招呢!”曲玲珑飞身下树,随即出了宫墙。“师父算准了每个环节,独独没算到萧思源会为萧逸死。人心可算计,却又如此深不可测,多奇妙啊!”

    “公子说得有理。”素问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两道奔驰的黑影。“不知是敌是友。”

    “走,跟过去看看。”曲玲珑笑道,“深更半夜的,竟有人比我玲珑公子还忙。”

    不消说,那两道黑影是秋嫣然和洛闻。秋嫣然目睹了永昌殿的一切,心中颇为伤感。她与萧思源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不深,只记得他是个爱说爱闹的富家公子,心肠不坏,有些怵莫待。她想着刚才一路跟踪萧尧的所见所闻,不由得失了神……

    出了永昌殿,萧尧喝退太监,只留颜槐玉一人伺候。他已经不生气了,和颜悦色,一团和气,好似一个被世情磨平棱角的中年男人。“老颜,宁王的事你怎么看?朕思来想去,觉得他被人算计的可能性非常大,他真没撒谎,他确实是奉诏入宫。”

    “宁王的脾气宁折不弯,最不屑撒谎骗人。圣上又对他了解颇深,圣上说他没撒谎,那他肯定就没撒谎。可是这诏书到底是谁发的呢?目的又是什么呢?”

    “是谁发的肯定是查不出来了,那传诏的人早就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至于目的嘛,恐怕是想一石二鸟。你想啊,宁王在朝中和谁的关系最亲最铁?瑶儿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以瑶儿的性子,她若知道朕与宁王起了冲突,必定前来劝和。朕在盛怒之下,保不齐就连她一起发落了。”

    “那为何淑妃娘娘到现在也没动静?”

    “没动静有两种可能,一是宁王进宫的消息被人封死了,比如野烟那丫头,朕相信她有这个能力;二是瑶儿知道了这件事,她想来面圣,但被人拦下了。这个人可能是野烟,更有可能是一个朕想不到的人。”

    “淑妃娘娘从不争宠,也不结党营私,哪个没心肝的这么狠心害她?”

    “还能是谁?多半是凤藻宫的手笔,想着连宁王和瑶儿一起算计了。”

    “算计清和宫有可能,可算计宁王又是为哪般?他有什么好算计的?”

    “人老了就是不好。瞧你这脑子!凤藻宫杀了朕那么多皇子,现在就剩下思源和几个尚未成年的毛头小子了。宁王获罪,思源也就有了污点,自然不可能继承大统。那获利的人会是谁?”

    “嗨,奴才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还是圣上英明!这么一看,小王爷死得也太冤了!”

    “小王爷小王爷……屁的小王爷!这竖子为维护宁王,不惜顶撞朕,死得一点不冤!本来朕留着他是有大用处的,竟没来得及派上用场,真是浪费了朕的一番苦心安排!罢了!他死了,朕也就不追究宁王的擅闯之罪了。只不过,招上来的兵马必须驻守在霓凰城,这一点朕不允许任何人更改!”

    “宽心吧!这就是一道圣旨的事,用不着圣上劳心费神。”颜槐玉替萧尧重新束发,又将乱了的衣衫一层层理顺。“圣上,老奴问句僭越的话,您既然知道凤藻宫残害皇子,为何却从不问责?”

    “问责了又如何?废后?赐死?然后再选一个新皇后,继续干这些事?有意义么?只要这皇位代表着天下至尊,只要这皇位上只能坐一个人,后宫的争斗与杀戮就不会停止。你不争别人会争,你不争会有人逼着你争,因为不争就意味着可能被杀。你愿意被杀么?当然不愿意。不愿意被杀就只能杀人,这是后宫的生存法则,残酷复杂,朕最清楚不过,也就不想太苛责于她。不过,杀人者的出发点决定了她们的心胸与境界。比如,瑶儿若当了皇后,就只会为自保杀人,不会滥杀无辜。而上官媃当了皇后,朕的后宫就是如今这个惨状,有罪的无罪的,该死的不该死的,只要她认为可能会碍事的,就会寸草不留。”

    “那圣上为什么不让淑妃娘娘当皇后?”

    “那朕先问你,朕的婚姻与普通百姓的婚姻有何不同?”

    “老奴一个阉货,连个囫囵人都算不上,哪懂得这些高深的道理?还请圣上说分明。”

    “天下所有的婚姻都一样,都是一种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这种关系想要长久,除了男女双方要性情相投,知己知彼,还须得进退有度才能各取所需。朕不是个好皇帝,自然也就不需要像瑶儿那样的好女人当皇后。朕需要的是上官媃,我俩都自私自利,狠毒没人性,又深谙对方的心理和需求,合作起来自然是朕轻松愉快,她心满意足,彼此相安无事。”萧尧十年难得一闻地叹了口气,“母仪天下,说起来是天大的荣耀,实际上是砸不烂的枷锁。朕做得不好的地方,皇后不但会跟着背负骂名,还会承受很多本不该她承受的重负。慕容一族为守护朕的江山大多没能善终,瑶儿也是半生戎马,不能到了最后还得陪朕挨骂。朕不忍心哪!”

    颜槐玉着实被萧尧的这番话吓着了:“圣……圣上!您这是……咋了?”

    “老东西!怎么的,朕就不能有一点善念了?”萧尧拧了把颜槐玉的耳朵,笑道:“那事你都忘了?朕当年遭人陷害,被褫夺了皇子的身份,还要被驱逐出宫,贬为无垢。当时宫中除了你到处打点想救朕,满朝文武没一个人为朕求情,因为他们谁都不愿意为一个出身卑贱的皇子得罪当红的贵人。退养在家的慕容老王爷得知此事后,连夜入宫见驾,分析事件中的疑点,替朕陈述冤情,并愿以他的命换朕活命。那时,慕容家势大,父皇不愿得罪他,便依了他的奏请,免去了朕的罪名,闭门思过两年。慕容老王爷这个人情,朕始终都记得。”

    “唉哟,奴才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圣上就别夸奴才了!倒是圣上,当年吃了不少苦。”

    “哪个皇子在成王之前不吃苦?何况朕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那些都是必须经历的,你不必念经一样的天天念,年年念。”

    “圣上现在去哪?这一阵子耽误下来,怕是那位主已经歇下了。要不去忘忧宫?”

    “不合适。朕深夜突然离开,没个由头本来就令人生疑。如果再一去不回,她肯定知道宫中有变故,难免会担心宁王。若她这个时候出宫,怕是不妥。”萧尧的嘴角浮起一抹邪恶的笑容。“朕等了一个月,不能白等。不是么?先按惯例做事,等把她送回清和宫后,朕再去忘忧宫,岂不两全其美?”

    颜槐玉嘻嘻一笑,搀着萧尧直奔萧露蕊入住的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