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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所有人都到齐了。

    除了科研团队,还有四五位穿着白大褂的医护。每个人都神情专注,符主任跟大家简单说了几句,便拿着一个对讲机走到了门外。

    我不知所措地坐在椅子上左顾右盼,这时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朝我走了过来,他理着光头,脖子粗壮得像一名拳击运动员。他叫龙一年,是一名建筑师,被召来兼任团队的架构师。

    “陈医生,现在我跟你讲讲梦境模拟的世界观。”

    他拿出一张电子画板,食指开始在上面来回比划,“首先这次我们的任务不是进入你的梦境,而是让你进入别人的梦境。”

    他瓮声瓮气,讲起话来挂在鼻上的镜架也跟着一晃一晃,“跟你以往工作略有不同,等会你只需要向实验对象模拟情境,用你的术语规避开所有关于梦的关键词。”

    “为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一般我的催眠都是为了让客户能够更深层地剖析自己,如果他们意识不到自己在做梦,那么他们将变成一个旁观者的存在。

    举个例子,以前在梦里他们都是向导,就像游戏的NPC,通过现实中的问答,他们在我进行下一步提问之前给出提示,最后依据潜意识不断给出的指引,我就能快速找到治疗的最佳途径。

    而如今我却像进入沙盘游戏一样,独自冒险,独自寻找答案。

    “这个等下蒙教授会跟你说明。”龙大匠自顾自说着,半支烟的时间,画板上已呈现出了一座扑朔迷离的迷宫,“这是比较典型的雷尼亚克迷宫,你需要马上记住它的结构。”

    这是一个圆形的迷宫,我数了一下,从外至内一共有八圈,也就是七个等距的内心圆。

    它并不复杂,入口设在外圆线上,出口就对应在圆心。难度由难入简,越往外的圈周长越大,遍布的路口也就更多,而能进入下一个内圆的路口只有一个。

    在考验人们记忆力的同时,敏锐的观察和持久的耐力一样不可或缺。

    “我们需要从实验对象的记忆中提取一个信息,所以这个迷宫就是我们最终确定的主梦境。”

    龙一年逐个在每个入口做上标记,“以往在你的催眠当中,因为目的是治疗,所以在他们潜意识中,所具象化出来的投影几乎都是为了你而服务……”

    “但今天的对象我们需要不知不觉进入他的梦境,所以你对他的潜意识来说是陌生的,是充满敌意的。”

    就好比有些人尿床来自于潜意识的应激反应,它根据生理产生的变化,在梦中构建出游泳池或大海的场景,去尝试诱导梦主释放出各种能给睡眠带来负面影响的不良因素。

    而我如果以入侵者的身份进入梦境,在他们的潜意识看来,我就是那个会把梦主推离水池的人。

    “所以在主梦境开始阶段,他的潜意识会幻化成各式各样的阻碍去抵制你。”

    蒙恩突然坐到了我的身边,一把夺过龙一年手中的触控笔直指圆心,“实验对象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所以我们给他构建的位置就在这里,必须隐蔽,就像是一层又一层牢不可破的地堡,能把他团团围住,而我们需要的情报也在这里!”

    龙一年瞪了蒙恩一眼,没好气地继续说道,“你需要记住每个正确入口的标记,在刚开始他潜意识最强烈的时候,这个迂回的迷宫就能快速给你提供最好的庇护。但是你绝不能去跟他的潜意识对抗……”

    “只要对抗,就会唤醒他的主观意识,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时候,为了抵抗,就很容易被惊醒。”我接过他的话,陷入沉思。

    这是前所未有的挑战,以往我在催眠当中扮演的角色是警察,现在则更像是小偷。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实验对象?

    “你希望第一层梦境是怎样的?”蒙恩转过头问我。

    “你们确定我执行就好。”我不希望自己参与太多细节,因为如果记忆出现重叠,那很有可能会把我误导进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那个恐怖的村庄。

    那个属于我自己的恐怖的心防。

    “这个对象并不是第一次做这项实验。”蒙恩无奈地摇摇头,“以前的催眠总是会和实际的模拟有出入,而且在进入主梦境之前,我们都会比他更早醒来。”

    “所以第一层梦境必须是他熟悉的地方,而且还要是个美好的地方,这样才不易让他察觉。”

    ……

    我们说着,手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务人员走了进来,在更前头站着一个胖子。

    他不足一米六,白皙的脸上遍是密密麻麻的粉刺,他很惊慌,眼睛小得都装不下半颗珠子。

    而他的腕上,竟戴着一副明晃晃的手铐!

    蒙恩把我拉到一边,悄声介绍,“这就是今天的实验对象,叫贤德。”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那胖子,在室温约二十五摄氏度的手术室,他仍在大汗淋漓。十指不停地滑动着,无处不透漏着紧张。当他解开镣铐,躺在呈60°弯曲的手术台上时,我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好,我是你今天的心理医生,我叫陈封。”我伸出手,他迟疑了一下,也握了上来。那手心冰凉,还不停冒着汗。

    “你……你好,我叫……我叫贤德。”

    他不安地看着我,眼中尽是悲怜,“今天……今天又要……又要睡觉了吗?”护士开始给他的四肢绑上束缚带,紧接着在他手背上推了一针镇定剂。他一直发着抖,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鹿。

    “没有,今天是只是简单地跟你聊一下。”通过之前的了解,我得知贤德有过精神病史,情绪异常不稳定。

    而根据所得到的指示,我必须在全程的对话当中向他隐瞒造梦的事实。

    “你是哪里人呢?”

    “我是华明镇的(距离南山市一百公里远的一个小镇)。”

    “家里有几口人呢?”

    “现在还剩老娘一个……”

    ……

    我和他聊着家常,他的瞳孔慢慢缩小,开始放下了对我的警惕。我也逐渐进入状态,着手埋下铺垫。

    我佯装拿起病历,“上面写着你最近在狱里每晚都很难睡着,这是真的吗?”

    “唔。我睡不着……”

    “你是不是经常会感到恐慌,仿佛身边的人都要迫害你一样?”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抬起头,示意一旁的蒙恩把照明灯调到最暗,然后对着身后的符主任说,“符主任,我能跟他独处一会儿吗?”

    符主任心领神会,把众人聚到一起耳语了几句,大家便慢慢散了出去。

    “你现在能告诉我,你心里面最害怕的东西吗?”

    贤德抬起眼皮,突发镇定地看了我一眼。

    他从小生活在一个动乱不堪的家庭。

    刚记事那会儿父亲就死了,母亲带着他和襁褓中的妹妹改了嫁。继父是镇里出了名的老混混,酗酒好赌,时不时还会对母亲动粗,被迫无奈,没多久妹妹便送了人,至今都没能见上一面。

    贤德十四岁的时候便离家打工,辗转流离数处,后来便到了南山市。

    “我不喜欢……不喜欢他。他爱打人,我娘……娘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块,就从来没有过一处是好……好的……”说到动情处,贤德开始落泪,脸憋得通红,颤抖的嘴唇上流露出的是数年来的委屈,不满,甚至还有愤怒。

    就好似走过了一趟刀山剑树的地狱。

    或者,他就生在了那地狱。

    “他……他他打我……我我娘的时候,也要打我……我,老娘就把……把我锁进茅厕里。喊也没用,一直待到他打……打打累了,娘才半死不活地把我……我领出去……”

    “他……娘出去干活的时候,赌钱输了也拿我出气……”说着说着,贤德开始怒目圆瞪,讲话也不磕巴了,他死咬着下唇,套着束缚带的床角也开始微微震动。

    “那来到南山市后你的生活怎么样?你是怎么入狱的?经济案吗还是……?”我放缓了语速,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不……不……”他幽幽望着我,紧绷的双颊渐渐松弛下来,“我……我我杀了十……十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