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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又是一年·关

    五个月前,刚进入腊月,外面前几天下的雪还没有融化。店长王丽正在一张餐桌上坐着,面前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和营业日记。我剥完手里的蒜,走过去坐在她对面。

    “店长,我提前请个假。”

    “今年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她很聪明,知道我要说什么。在这里干了三年,每年我都会提前请假回家过年,因为家里只有我娘和我外甥,我需要回家准备年货。

    “腊月二十三,年后初三回来。”

    王丽放下手中的笔抬头说道:“今年这么早啊?”

    “嗯,今年想提前回去。”

    王丽舒展了下眉头,很无奈的说:“好吧,还是老规矩,回去前没有休息日了。”

    “谢谢店长。”

    其实我很想再说一句,“你真善良,我真喜欢你!”可是我没那个胆。

    腊月二十二晚上下班后,我独自去了按摩店,破天荒的找了个年轻点的姑娘,花了三百块钱。那时我才觉得自己原来还活着,原来也是一个热血的男人。回到宿舍,我打开手机短信,看了下银行卡余额,还有三万多。这给了我很大的安慰,表示我一年的辛苦没有白混。我从网上买了台五十五寸的液晶大电视,直接邮寄回家。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收拾了一个背包装了些换洗衣物。去银行往我娘的银行卡上转了一万五千块钱,又取了一万现金。在路边等公交时去附近小超市买了包炫赫门。坐公交车到商厦时已经快下午一点钟了,去快餐店花了十二块钱吃了顿饭。接着又去商厦花三百块买了双皮鞋,旧的扔掉穿着新的又去地下超市买了一些外甥女爱吃的零食和一箱牛奶。又倒了两次车到了城郊终点站。

    终点站旁边是个物流园,我二姐夫平时就开着小卡车在附近接活。物流园往东大约一公里就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恋爱的地方——陶瓷杯子厂。我二姐以前也在那上班,不过她现在在家看孩子。我下车走到马路边,想看看对面二姐夫的车在不在,可惜马路太宽,灰尘太多,我近视眼又看不清。给姐夫打了个电话,几分钟他后便到了。二姐夫很能干,去年给我生了个小外甥女,买了新房子,买了一辆二手小轿车。

    “以后来别带东西哈!”

    “又不是给你买的。今天忙吗?”

    “上午接了两个活,你刚打电话我们正打牌呢,没活。我兄弟来了,有活也不能去啊。”

    “我可不能耽误你挣钱,快回去吧!我自己走过去。”

    “嘿嘿,哪有什么活啊。给你姐打电话了吗?”

    “没有。”

    姐夫给我姐打了个电话,说了句“你别出来了,我买菜!”就挂了。他们的新家离着物流园很近,开车也就一脚油门的功夫。

    “今晚喝点,想吃什么?”

    “老样子吧,一鸡两吃,咱俩吃辣的,我姐和外甥女喝汤!”

    车停在小区楼下空地上,姐夫要去买菜让我先上楼。二姐家是两室两厅的房子,面积小了些。但能在这城市里安家已经很不错了。敲门后开门的是九岁的大外甥女乐乐,一开门就拦腰抱住我说想我。我很开心。放下东西,大外甥女拉着我去看她妹妹。二姐正在给小娃娃穿纸尿裤,小娃娃也不哭不闹,瞪着大眼睛看着我,我逗她:“叫舅舅!”

    乐乐:“她还不会说话呢,光会哼哼,不哼哼就哇哇哇的哭。”

    二姐:“你小时候也哭啊,比你妹妹还厉害呢。半夜折腾的我捞不着睡觉。”

    乐乐笑了两声,转头小声对我说:“舅舅,我妹妹刚刚拉屎了,好臭好臭的,臭的我快要吐了。”

    我:“是吗,吐没了咱晚上再吃回来!”

    乐乐;“啊?舅舅,不能吃,臭的臭的!”

    二姐:“你胡说什么呢?让你晚上吃饭,谁让你吃臭臭了。”

    乐乐:“奥,我以为舅舅说把吐了的再吃回来呢,嘻嘻嘻嘻。”

    二姐:“你这联想能力倒很丰富哈,怪不得你老师总说你很有想法呢,我还以为是夸你呢。”

    我:“乐乐今天考了第几名?”

    乐乐:“我不知道,不过我发了奖状,我是第三个上去领的。”

    我:“奥,这么厉害啊,比舅舅我厉害多了!”

    说话间二姐夫已经提了一堆菜和酒进门了。二姐在厨房帮他做菜,我和乐乐在床上看着小娃娃。

    菜已上座,酒已倒满。

    二姐夫端起酒杯:“来,兄弟,先走一个!”

    我抿了一口问:“怎么没见叔和婶子?回老家了?”

    “哎,上星期回去的,这不是上个星期我奶奶去世了,我把他们送回去了。”

    “奥,我还不知道呢。俺娘也没给我说。”

    “没报丧。太远了。”

    二姐哄小娃娃睡着也坐了过来。说道:“你这是放假了?”

    “没放假,请假了,今年想早点回去。”

    二姐夫点了点头:“行啊,一年没回去了,早点回去吧。我们今年就不回去看咱娘了,小的还小。”

    我摇了摇手:“不用去啊,去年在俺家过的年,今年你们不得回老家过啊。”

    “也不回去了,今天我们在这过,回老家太冷。”

    “也是,小孩还小,这里有暖气还舒服些。叔和婶子也得回来过吧?”

    “再说吧,他们可能不来了,在老家过,年后我再接他们回来。”

    我酒量本就不行,喝了三杯估计得半斤多,已经是捋不直舌头了,说话直打岔,乐乐扒开我的嘴说要看看我舌头卷成什么样了,被二姐骂的坐回了座位。我趁着酒劲,从怀里摸出两个红包。

    我:“来,乐乐,给舅舅说句新年好,给你红包。”

    乐乐又跳下凳子站到我跟前:“舅舅新年好,舅舅新年好!”

    我摸着她的头说:“乖!听话!”

    二姐夫:“乐乐,都多大了,跟舅舅说不能要。”

    乐乐噘着嘴,小手往耳朵后抹了下头发,面向二姐夫高昂着头说:“舅舅给我的,我必须要,不能让舅舅伤心!”

    我:“哈哈哈,对,好孩子!”

    二姐夫:“跟谁学的嘴那么甜,快谢谢舅舅!”

    乐乐:“谢谢舅舅!”

    我:“哎,我这还有一个,你去偷偷放到妹妹枕头下面好不好?”

    乐乐:“好”接过红包开心的跑开了。

    我很高兴,为我二姐高兴,高兴的我想流眼泪,只是以前很爱哭,现在哭不出来了。我喝高了,二姐和姐夫让我去床上睡,我不愿意,我要睡沙发,沙发比床舒服,比床睡的香。

    第二天早上六点,天还没亮,我起了沙发。因为要赶七点半的长途车回家。二姐和姐夫也起来了,煮了面条鸡蛋吃过早饭,二姐夫要送我去车站。临出门二姐递给我一包东西,说里面是给俺娘买的鞋子和衣服,又塞给我二千块钱,说是给俺娘的。我推脱说:你们还要还房贷,养孩子,就不用了,我会给俺娘钱的。二姐把钱给了姐夫,到车站时姐夫把钱又塞给我,说:“这钱也不多,你给是你的,我们给是我们的,给咱娘说一声,年后暖和些再带孩子回去看她。”我接过钱放入衣服里面口袋里进了车站。

    四个半小时的车程,中间在高速服务区上了个厕所。到老家镇上车站时已经中午十二点了。我下车后去快递点取了网上买的电视机,村里落后,路不好走,快递只发到镇上,再打电话自己来取。我找了辆干出租的面包车,谈好价钱,不到五公里的路需要三十块钱。快递店的大哥帮忙把电视搬到了车上,我坐到副驾驶上眼望着回家的路。

    我村子离镇上大约十里路,并不算远,我在家时会骑摩托车也就十五分钟的车程。可惜路不好走,坑坑洼洼,几年前“村村通工程”本来修好了水泥路,可是我们邻村开山采石卖石子,每天路上的大卡车摇摇晃晃不间断。没有一年便出现了裂纹和塌陷。再一年直接就是满地的碎石渣,看不出原来的路了。

    晃晃荡荡走到了分叉路口,往右还是烂路,不过是通往邻村。往前是一条平坦的水泥路,通往我们村子。我们村三面环山,只一条路通向镇上。路两边的农田里,露出了淡淡的小麦苗,村口两边是一片桃树林,年后桃花盛开的时候很是漂亮,不过我已经多年没见过了,现在还是一片干树枝。

    再往村里走,村中心的三叉路口,往左走过石桥两百米左右就到了我家。岔路口是村子的中心,有一颗老槐树,足需要三个大人张开胳膊才能抱的住。听我娘说,她小时候这棵树就已经这般粗了,只是现在年龄大了,中间已经空了许多,几条老树杈已经死掉了,还有一条老枝去年发过芽,只是长的并不好,怕活不几年了。

    离老槐树十米远的地方是一口老水井,井口边的四条花岗石上有很多光滑的凹痕,是水绳经年摩擦出来的,最深的有三个手指般深,我娘说,那是她大大我爷爷年轻时村里打出来的井,养活了整个村子的人,以前夏天的时候井里的水会溢出井口,冰凉甘甜,现在这口井的水越来越深了。

    离水井也大约十米远的地方就是通向我家的石桥。桥下面是宽足有五米的河沟,河沟两侧都是用花岗岩石头垒起来的,从西山脚下泉眼一直通到村东河坝里。小时候每到夏天,大人小孩都喜欢在河沟里纳凉,小孩玩水,大人洗衣,沟底没有污泥,都是被磨得表面光滑的石头。在河沟墙角有些树丛,我忘记是什么树或者什么草了,常有些鸭子大鹅在里面生蛋,我小时候还摸到过几个,开心的不得了。现在,西山脚下泉眼已经多年没出泉水了,河沟里满是村民的生活垃圾,没有了往日的干净。在我印象中,最近的一次大水还是08年,我十八岁,那年洪水,冲倒了河沟里好多树,也冲倒了我们家的欢乐。后来两年应该还流过泉水,只是我在外地打工,没机会见过了。

    车停在了家门口,我背起包,开车师傅帮我把电视抬到了门口放下。我付了钱,送走了师傅,一个人别扭的搬着电视进了家门。大门过道中放着一辆摩托车,我不在家,它也一年没有启动过了。我家不大不小算是个四合院,正北是三间大堂屋,东西连接着两个侧卧室;东屋与大门过道相连,放置些杂物;西屋与牛栏一墙之隔,南面两间小房间,一间厕所,一间厨房;除了堂屋有红瓦搭建的屋脊外,其他都是平房,平房边的护栏上还挂着今年刚收的玉米。院子不大,水泥铺的地面,西屋窗外还有一颗石榴树,寓意着多子多福。西南角牛栏外是个铁锅倒扣搭的狗窝,我家小黑狗黑子正摇着尾巴朝我汪汪叫着。房子是我大大在世时翻盖的,以前院子里总是干干净净且充满生机,现在显得有些昏暗了。

    我娘听见了我叫她,从西屋开门走了出来。她没有穿外套,只穿着件棉马甲。瘦高的身板现在也略有些弯曲了,还是一头短发,只是白发更显多了,黑发也已经变灰,没了我记忆中的光泽。她左手手指夹着已经烧到烟屁股的烟,还没有舍得扔。我娘,一个简单的农村老妇女。

    我娘终于舍得扔掉了烟头,顺脚在地上磨了几下,确保将烟头灭掉。她小跑过来帮我抬着电视,一脸责怪道:“回来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啊?”

    我嘿嘿笑着,我想给她个惊喜,只是话说不出口。

    “你这是买了个什么?”

    “电视,液晶大电视。”

    “买这个干什么,那个又不是不能看。”

    “原来那个都旧了,又小。这个泽宇看个动画片也清楚。”

    “乱花钱!”我娘虽然心疼花钱,但还是能听出她挺高兴的,因为她的儿子回来了。

    我家客厅就是三家大堂屋。北面墙上挂着家里的老照片,和我外甥林泽宇的奖状;东面墙上挂着用玻璃框装裱的梅兰竹菊四副国画,是我大大在世时挂在上面的,现在有些泛黄了。西面墙边是一排橱柜,中间的电视柜上放着用了很多年的二十一寸大屁股电视。北面和东面靠墙放着一排沙发,和两个茶几。围绕四面墙壁,挂着七八片暖气片,只是现在没开。我们这里冬天都是自家烧炭取暖,十几年前开始各家就有了供暖炉和暖气片,寒冷冬天带来的温暖是小时候的小炉子所不能比的。我大大在世时,屋里墙角还会放置很多花花草草,现在这个时候,应该是大白菜花和菊花正盛开的时候,还会有两大盆金桔,正挂满了金黄的果子。

    如此看来,我家也不是穷的家徒四壁。是的,在这个美好的时代,只要肯努力,日子总是会越过越好的。我家在我小时候很穷,一家五口人住在三间低矮茅草屋中,没有水泥瓷砖地板,都是泥土;没有刷漆刮白墙面,还是泥土;大门也没有现在的过道,就是几根木头搭起来的低矮门框;甚至一度会经常挨饿,这也导致了我从小就是村里有名的瘦小子,直到现在一米七五的个头还不足一百斤。不过我大大勤快,只要能挣钱啥都干,种完自家地,就受雇佣种人家的地;有人家盖房子,他去做石匠;有人家有红白喜事他去做主厨;村里晚上需要巡逻队,他就夜夜执勤......一年到头从不歇着。在我十四岁上初中时,家里才盖起了高大亮堂的大屋子,又一年盖起了东西南屋。可是苦了一辈子的大大,几年后,在村东头,在为我盖来结婚用的,刚刚起了地基的,还不到一米高的红砖墙上,上吊了.....

    我把旧电视搬到我娘的床脚衣柜上,让我娘躺床上也可以看电视。重新梳理线路,又把天线改到房间,折腾一番,总算能收到我娘常看的电视台。

    回到堂屋客厅,我娘帮我把包装拆开,我找了螺丝刀,将电视的两只脚安装上,放在了电视柜上。又重新接了天线,竟然搜到了我娘以前没看过的电视台,我娘抽着烟看着我忙活,我感觉得到,她很高兴。

    “娘,泽宇呢?出去玩去了?”

    “学校放假后被他干爸干妈接去了,说带他去游乐场玩,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有些失落,一年没见,我倒是很想念我这外甥。

    三四年前,村书记带着一对开奔驰车的中年夫妻到了我家。中年夫妻四十五岁左右,生意人,在省会有一家工厂、两间饭店,住大房子,开豪车,生活富足。据中年男的说,夫妻两人年轻时打拼事业,一直未能要孩子,事业步入正轨后,便让女人在家休养备孕,后来在两人三十多岁的时候也如愿以偿有了个儿子,聪明伶俐,性格开朗。儿子渐渐长大,夫妻两人也很是高兴。夫妻都是农村出身,受农村文化影响也想为儿子多添几个兄弟姐妹,只是顾忌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一直没有做好决定。他们身边有钱的朋友很多,经常会劝说他们不要在乎那点罚款再生一个,也为儿子有个伴儿。儿子倒也乐意多个伙伴,经常缠着夫妻两人,让再为他生一个弟弟妹妹,还说他来照顾。最终夫妻两人下定决心,冒着违法的危险准备再添一儿女。奈何天不遂人愿,一段时间后夫妻本以为是怀上了,到医院检查却发现是子宫肌瘤,最终摘除了整个子宫,没有了再孕的希望。受国家法律的规定限制,也没有领养的资格。后来就有了认养个干儿子的打算,经过多方打听,找到了这里。

    我娘当然是不愿意,就拒绝了这件事。后来,夫妻两人逢年过节便带着儿子来我家,还每次都带一些玩具和好吃的东西给我外甥,我外甥泽宇和那有钱人家的孩子年龄相仿倒是没有隔阂,两人能玩到一块去。再后来,村主任以及我家一些亲戚也常劝我娘,说家里条件差,不能给泽宇好的生活;那有钱的两口子,看人也很好,条件也很好,泽宇要是能认个干爸干妈,以后的生活肯定比现在好的许多。况且又只是认个亲戚,又不会让泽宇去跟他们过,还是会留在我娘身边的,要是有了这个名分,人家也能正大光明的养这个儿子,又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我娘没什么文化,没有什么大道理,她自然知道,凭我家的条件,养活泽宇确实困难,但是这,我们都不怕。她怕的只是担心会影响泽宇的心理,泽宇自小没了爸爸妈妈,现在多出来个干爸干妈,会不会让泽宇认为他姥娘不要他了呢?泽宇现在已经懂事了,可是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会不会对他小小的心理造成什么影响?那我娘就太对不起泽宇的爸爸妈妈了。我娘还担心,泽宇自小在我家这种条件下长大,去了那边见了世面,过了好的生活,会不会嫌弃我娘?会不会不愿再待在我娘身边?以后会不会就不愿意回来看她了呢?我知道我娘的纠结。

    再后来,我娘问过泽宇,小小的泽宇很懂事,说听我娘的,还说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离开我娘。我娘那晚喝了很多酒,大哭了一场。

    第二天,她打电话让我和我姐回去,也叫去了泽宇的姑姑。泽宇的姑姑没意见,我姐也同意。我了解我自己,没有什么本事,能养活自己对我来说已经很难了,如果能让泽宇有更好的生活,以后即使不认他的姥娘,不认我这个舅舅,我也会高兴的。

    有钱的夫妻带来了一张帖子,上面写着他们一家和泽宇的生辰八字,表示命运相宜,有利无害。在村主任和一众亲戚的见证下,签订了认养协议:泽宇还是跟着我娘生活,不改名不改姓。夫妻二人会像对自己亲生儿子一样对待泽宇,给泽宇提供经济和生活上的帮助,只是在假期能允许他们接泽宇去他们家过些时日。在改口仪式上,泽宇别扭的叫了他们声:干爸干妈。那一晚,我没睡着,我没有哭,我心里还是高兴的。

    我娘起身向她住的屋子走去,“水开了,我去下面条,你回来也不提前说,家里都没什么菜,先吃点面条吧。”

    我答应着。

    我娘住在西屋,与泽宇的房间相连,我在家和泽宇住一家屋子,两张床。像我们农村老人一样,她把炉子安在了她住的屋子里,方便了取暖,也便于照看炉子。冬天家里没人时,她会把通往客厅和其他房间的暖气阀关掉。

    我坐在炉子边的小桌子上吃饭,我娘给我煮了两个荷包蛋。桌上还放着一叠花生米和一碗咸菜辣椒末,这是我娘的下酒菜,也是主菜。她自己在家,肯定不会好好做饭的。

    我娘给炉子添了一些碳,起身说到:“你先吃着,我去把暖气阀打开,再往里添点水。”

    我摆了摆手拦住她:“你坐着就行,一会儿我去弄。”

    我娘往身上抹了把手,坐到了床边,看着我吃饭。

    “我去给你收拾下床,把杯子拿出去晒晒!”

    “一会再弄吧,”我放下碗筷,从左边怀里拿出用塑料袋包了几层的钱,不算厚的一小沓,幸亏穿得多,没影响我坐着吃饭。“我往你信用社存了一万五,这是五千现金,留家里用。”

    “我和泽宇花不了那么多,你自己多留点!”

    “我够用,留着呢。”我又从右边怀里拿出一个红包,我姐夫有心,把钱装在了红包里。“这是俺二姐夫给的,说年后暖和了再带小娃娃来看你。”

    我娘接过红包,没有高兴,反而一副心疼又带埋怨的的语气说:“要他的干什么,还要还房贷,孩子小,花钱的地方也多!你回去再给他!”

    我吃着鸡蛋,“我不要他硬塞给我的,等他明年来了你给他吧。”

    我娘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两包钱,看样子直发愁。天下的娘都一样,只要儿女过得好,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儿女给买点东西还得被骂乱花钱;明明舍不得抽好烟,还嘴硬说不缺钱花,不要儿女给的。

    我把面汤也喝光了,放下碗筷,拿袖子抹了把嘴。说:“碳买了吗?没买的话一会我下去买。”

    “买了,前几天你二叔给拉来了一车,一块买便宜。”

    “嗯,那就行。够用的吧?”

    “够了,我和泽宇在家烧的少,你回来也待不了几天,一吨够了。”

    “嗯,俺爷爷在他家还是在二叔家?我一会去看看他,明天再去赶集买东西。”

    “你去看看吧,你二叔把他那位宅子又翻盖了两层楼,给你弟弟结婚用。又在你爷爷家盖了两间老年房,等耀耀结婚后就搬过去和你爷爷一块住了。”

    “奥,耀耀找媳妇了?”王耀,我二叔家的孩子,比我小六岁。

    “哎,找了,打算年后结婚。”我娘正把钱往床脚柜子里藏,她是故意找点事情干,不想在细说这事。我三十多岁了,老家房子没盖,外面房子买不起,到现在女朋友都没有一个,这是她愧疚难过的事情。

    八年前,我带着我唯一处过的女朋友回家,我大大和我娘很是高兴,我大大还专门买了三套猪下水收拾好招待他未来的儿媳妇。开春后又忙不迭的在新宅基地盖起了房子,盖了那间让他上吊的房子。我自小的同学玩伴,以及比我小几岁的同村孩子,大都已经结婚生了孩子了,而我却连个上门说亲的媒人都没有。我娘这几年不是不着急,之前还多次找媒人、托邻里乡亲帮忙说亲,没有回音。后来她自作主张给我降低要求,说哪怕结过婚,带着孩子都行,只要愿意,她马上就把现在的宅子卖掉,砸锅卖铁东借西筹也能给我盖起新房子,而且不用我们来管她的养老。还是没有什么消息。后来她也就不再强求,只是偶尔感叹一下,这成了她现在最大的心病。

    我绕开话题:“泽宇去了几天了?什么时候回来?”

    “去了十来天了,昨天打电话还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给他打个电话吧。”

    我娘拿出我去年买给她的老年手机,找到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那头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喂,婶子!”,是泽宇的干妈,称呼我娘“婶子”

    我娘:“哎,你们吃饭了吗?”

    那边:“吃了,泽宇正跟他弟弟在玩游戏呢,让他接电话吗?”

    我娘:“行,你叫他下吧,他舅舅回来了,想跟他说说话!”

    那边:“好,您等等哈!”电话里传来呼唤的声音,听得出,声音很温柔。

    那边:“喂,姥娘!”泽宇还是那么冷静的语气,不过还是能听得出,他心情不错。

    我:“泽宇,玩的什么啊?”

    泽宇:“舅舅,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泽宇的声音提高了些。

    我:“刚到家,这不就给你打电话嘛。”

    泽宇:“那我一会儿就回去!”

    我娘凑过来说道:“还一会就回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舅舅又跑不了,过几天再回来就行!”

    泽宇:“那,那我明天回去。”

    我:“不用急着回来啊,我这次在家待的时间长,你在那里多玩两天。”

    泽宇:“嗯,好吧。”泽宇不情愿的回到。

    我娘:“泽宇,叫你干妈接电话!”

    那边:“喂,婶子。”

    我娘:“哎,让他多在那玩几天,过几天再送回来。”

    那边笑着说:“好,行,不过我觉得他知道他舅舅回来了,估计也待不住了。”

    我娘:“待不住再说,让他在那玩吧,行,没事先挂了吧!”

    那边:“好来婶子,泽宇,跟你姥娘说再见!”

    泽宇:“姥娘再见,舅舅等着我。”

    我:“好,等着你回来赶年集。”

    挂掉电话,我把通往客厅的暖气阀打开,又往里灌了几桶水,又从外面碳堆铲了些碳放到炉子旁边的桶里。收拾好后,我跟我娘打了个招呼,去村里小卖铺买了一箱酒和一箱牛奶,去了爷爷家。爷爷家锁着门,我从门缝里往里看了看,两间新盖的老年房,估计是爷爷住一间,我二叔和二婶住一间。我提着东西又去了二叔家,弟弟王耀还没结婚,应该还住在大房子里。一路上碰见些村里人,有些认识,有些叫不出名字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大都是点点头微笑问候一句“回来了!”。二叔原来的家现在已经是很气派的二层小楼了,我进门时婶子正在洗衣服,二叔在修着自来水管。婶子接过东西,毫无悬念的又责备了几句不要带东西的话。耀耀和爷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爷爷眯着眼,像是睡着了,听见我进门,缓缓睁开眼坐了起来。爷爷八十多岁了,身体并不是很好,走路需要拄着拐杖,不过精神还不错。我爷爷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奶奶在我很小时候就去世了。

    耀耀沏了茶,端出了瓜子,给我递了支烟点上。二叔问了几句工作生活的情况,婶子问了几句二姐家小娃娃的事情,爷爷接茬问了问二姐家什么时候回来看看......都还是一些家常话。耀耀带着我转了转新房子,又跟我聊了些工作的事情。他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一直在家没出去工作,说结完婚后也想出去打工。还抱怨说二叔不让他出去,想让他接二叔的班,继续干养鸭厂,说再建两个鸭棚扩大规模。我自然是顺着二叔二婶的意思,告诉他外面不好干,受人管还挣钱少的话,结婚后还是在家的好。又闲聊了一会,约定今年过年除夕夜去我们家,初一初二来二叔这里。说话间已经天黑,我给爷爷留下了二百块钱就出了门,虽然他们都不愿意要。

    我娘趁我在二叔家的时候,去村里卖猪肉的人家买了五花肉,包起了猪肉白菜馅的水饺,怕我不够吃,足足包了四大盘。我陪她喝了一杯白酒,抽了半盒烟,水饺剩下了两盘半。

    回家第二天,我正睡的香。我娘过来叫我,说泽宇在回来的路上,快到家了。我又眯了一会,做了个梦才慢腾腾起床,我娘给我将头天晚上的水饺放油锅里煎的两面金黄,刚吃过饭,院子里小黑汪汪叫着,泽宇回来了。

    一年不见,泽宇又长高了许多,他穿着新衣服新鞋子,手里还提着两个手提袋,估计也是衣服。后面跟着他干爸干妈和一个年轻小伙子。

    泽宇:“姥娘,舅舅,我回来了!”

    我和我娘开门迎接,我娘:“怎么这么快就到了,不是让他在那多待几天吗?”

    泽宇干妈:“昨晚上心就回来了,说想他舅,今天一早就起来收拾东西了。”

    我:“哥,嫂子!”这是我对他们的称呼。

    泽宇干爸:“兄弟昨天回来的?”

    我:“对,昨天中午到的,快进屋。”

    我接过泽宇干爸怀里抱着的一箱酒,我娘接过泽宇干妈提着的一箱牛奶和两条烟。他们的儿子还抱着一堆玩具。

    进屋落座,我去沏茶。

    泽宇干妈对他儿子说道:“儿子,叫姥娘和舅舅了吗?”

    小伙子笑了笑说:“还没来得及呢,”接着转头看向我娘叫了声“姥娘”,又看看我叫了声“舅舅。”小伙子声音洪亮,性格活泼,确实机灵,还很有礼貌,这一家人,确实是好人。

    我娘呵呵笑着答应着。转脸对站在一边的泽宇责怪道:“让你在干爸干妈那多待几天,我也能好歇歇,你这么早回来干什么?”

    泽宇明白我娘不是真的要歇歇,微微笑了笑说:“我想我舅舅。”

    第二杯茶刚满上,他们就要回去了,我和我娘留他们午饭后在走,也没如愿,起身准备离开。我娘指了指那箱酒,我明白她的意思,便抱起酒送他们出门,泽宇干爸自然是推辞。

    我娘:“说好了,以后来不要带东西,再带东西来就不要进门了!”

    泽宇干妈:“已经认了亲,就是亲戚了。大过年走亲戚哪有空手的道理?”

    我放下酒,跟在后面送他们上车。走到车前,泽宇干爸开车调头。干妈还跟我娘说着送别的话。我娘没有像电视剧里的演的那样,拉着手表达依依不舍之情。她站在一米开外,对泽宇干妈说道:“以后别给泽宇买那么多东西,我看这次衣服玩具又买了一堆,再把他惯坏了!”

    泽宇干妈:“婶子放心吧,泽宇很懂事,给他多买他也不要,也花不了多少钱。”

    我娘:“那就行,你们教育孩子比我懂的多。”

    泽宇干妈:“儿子,向姥娘舅舅说再见!”

    小伙子:“姥娘再见,舅舅再见,哥哥再见!”

    泽宇:“干爸干妈再见,弟弟再见!到家给我打电话!”

    两个孩子互相告别,场面也倒是很温馨。

    目送着奔驰车拐向大路,我拉过泽宇,比了比身高,已经到我半头了。泽宇年后就十四岁上初二了,估计明年,我就需要仰头看他了。

    回屋看看时间,刚过十点钟。我从客厅电视柜下的抽屉找出摩托车钥匙,我要热车,准备去镇上赶年集买些过年的东西。泽宇对着新买的电视走近看看,又走远看看,很是欢喜,说:“比干爸干妈家的电视看着都大,不过,他家是挂在墙上的。”

    我娘点了支烟说道:“那不是你家吗?还他家?”

    泽宇笑笑没说话,跟着我出来开摩托车。一年没骑,费了些功夫才点着,又给轮胎打了打气。我娘给我说了些要买的东西,我带着泽宇一溜烟跑了。

    年前的大集上,人非常多,我和泽宇在人挤人的人流中转了好几圈,买了些蔬菜和肉,又给他买了一把玩具狙击步枪,才带着一堆东西回家。

    五天以后腊月二十九,又是大集,也是年前的最后一个集。我和泽宇去买了一大箱鞭炮礼花,和一堆的春联窗花。下午又进行了大扫除,忙了一天,早早就睡去了。

    大年三十早上,我没有睡懒觉。脸还没洗就先放了一挂鞭炮,这是我们这的习俗,从除夕到初二,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放鞭炮,至于有什么说法,我就不知道了。吃过饭,我用旧炒锅和上面粉,熬了一锅浆糊。泽宇给我打下手,忙活了一个小时,给大大小小的门窗贴了春联窗花,又到我大大死的宅子上象征性的贴了一副对联。回来时,我娘已经在剁着肉馅,还特意剁了两种,一种猪肉的,一种羊肉的。原来的习俗是大年夜准备好水饺馅和菜。初一不能动刀,不能扫地,初二才可以。只是,现在已经不注重了。除夕到初二过年期间,吃饭的时间和平时是不一样的,午饭一般要在下午三点多开始,一直吃到晚上六七点,晚饭要到十点以后吃。也不知道是怎么留下来的规矩,可能是因为要照顾上了年纪的老人一天只吃两顿饭的缘故吧。现在,规矩也不再是一定要遵循的了,饿了就可以吃。

    当然,过年了,不只我们活人要吃年夜饭,过世的人也要吃。请家堂,我们叫请爷爷奶奶。每一个家族会选择一户或两户人家,写好轴子,准备些酒菜,去家族坟地焚香烧纸,请祖宗和已经去世的亲人亡灵回家过年。今年我们王家门在我爷爷的新房子里请。我准备了些火纸和香,一碗菜,一碗肉,一瓶酒,放在篮子里去了二叔家,跟随二叔去了王家坟地,烧纸上香,供奉酒菜,随后回到爷爷家,将写着祖宗名讳的轴子挂在堂屋正北墙上。轴子下方,是一张八仙桌,供奉着鸡肉、猪肉、鱼肉、各色酒菜和一些水果,桌子上还放着用红纸写着近几年去世的亲人牌位。

    祖宗亲人的亡灵请回家后,可不能让他们随意出去了,每家每户会在大门口放一根木棍,叫“拦门棍”,听老人们讲,这是为了拦住祖亲人的亡灵外出,也防止其他鬼邪进门。原本应该是桃木棍最好,只是村民家里不可能都有桃木,就用普通棍子代替了。还有一种说法是小时候听村里有文化的长辈讲的,说“拦门棍”的说法起源于明朝,话说当年朱元璋起兵,派大将常遇春到山东讨伐“北国鞑子”,为防止误杀百姓,明军规定凡是家门口挂“南国”牌子的属于良民不得惊扰,凡是挂“北国”牌子的属于乱民当杀。不成想百姓身处“两国”交兵之地却是为难,为了保命百姓在明军来时就挂上“南朝”牌子,明军走了又换上“北朝”牌子。朱元璋得知此事后非常愤怒,下令将这些“首鼠两端”的村民百姓全部杀光。将令不得不从,明军见人就杀,这时只见一魁梧壮汉背着一瘦小老太太拼命逃跑。常遇春带人追上,问他为何要跑?壮汉突然跪地磕头,痛哭流涕的说道:“请将军杀我,不要伤我娘亲,我死不要紧,只可惜娘亲养育之恩难报,请将军饶我娘性命。”常遇春颇受感动,如此仁孝之人,必不是乱民,便放了母子二人。并嘱咐说回家后关门闭户,在门外放一根拦门棍,凡见有拦门棍的人家,军队决不相扰。壮汉背起他娘就往回跑,并对一路遇见的亲戚街坊说了拦门棍的事情,家家户户皆在大门口放拦门棍,全村百姓的性命得以保全。那晚正是除夕之夜,“拦门棍”的习俗也就流传了下来。

    忙完这些已经不早,我回去帮我娘准备年夜饭,二婶已经和娘在包着水饺了。不多时爷爷二叔和我弟王耀也到了。年夜饭还是很丰盛的,一桌子肉菜,没几片菜叶子。除了泽宇,我们都喝了些酒,虽然家里人比几年前少了,但也不能影响我们活着的人开心过年。吃饭间也聊起了最近几天的新闻,听说肺炎疫情正越来越厉害,国家正在积极应对。这种国家大事也只是我们老百姓的闲拉呱,感觉离我们很遥远,过过嘴皮子也没过多关注。饭后爷爷和二叔都回来家,晚上会有很多姓王的族人去找我爷爷拉呱。

    我带着泽宇和王耀去村东头我舅家桃园,剪了几支朝东南方向长得桃枝,回家雕刻几个辟邪的物件送给我两个外甥女,这同样是村里的习俗。我娘和二婶在看春节联欢晚会,二婶不停的夸赞电视又大又清楚,我听了心里很是高兴。我给了泽宇和王耀一把小刀,教他们怎么刻,以后这种技术活我也好传承下去。我刻了三对儿,每对儿有一支龙泉剑,一把鸣鸿刀,一根亢龙锏,用红绳拴在一起。晚饭煮水饺时,将桃木棍随水饺放锅内煮后捞出,再将红布包的朱砂、铜钱绑在一块,让小孩随身携带,据说能驱鬼辟邪。

    大年夜熬五更才刚刚开始,村里人都正忙着走亲串门,我家虽不是大户人家,可还是有些人缘的。送走了一波客人,我娘催我去我大姨家和大舅家送礼,我带着泽宇搬了一箱酒一提八宝粥先去了大姨家,喝了杯茶又约大姨家表哥一块去了大舅家里,同样还是一箱酒一提八宝粥,喝了两杯茶。出了大舅家,我们三人各自散去,我姨家表哥找地方打牌去了,泽宇约他同学去地里放鞭炮,我也去几个从小玩的大的发小家抽了几只烟,喝了几杯茶。

    大年夜的村里比较热闹,小孩子尖叫着放着烟花爆竹,好多人家在大门前挂上了红灯笼格外喜庆。天上不时传来轰天雷的炸声和绚丽的烟花。我站在村中心的老槐树边,抬头看着这美丽的天空。

    回到家已经晚上十点了,泽宇也从外面回来了。我在院子中放了一张桌子作为供桌,将用火纸叠成的写着“天地诸神”“宅神”“土地神”的牌位放在上面。我娘煮了一碗素馅水饺,又拿了些酒菜摆上。我娘在供桌前烧纸,又引火在所有门口,包括大门、各间屋门、牛栏、厕所门口烧着;我则拿着一把燃烧的香插在所有门前的两边。在确定没有遗漏之后,我放了长长一串鞭炮,我和我娘在供桌前磕头敬拜,算是“发纸马”礼成。

    晚上,家里只有我们三人,我娘煮了素馅水饺,热了中午的剩菜吃了。我娘又喝了半斤多酒,又喝多了,她趴在床上,一只手搭在床沿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大声喊叫,一会儿又大声咒骂。一会儿让泽宇给她倒水,一会儿又为没给我娶个媳妇而叹息。我听不清她嘴里说的什么,我也不敢说我明白她心里的苦,我只知道,她醉酒后哭一哭是件好事。我现在只需要坐在她身边,在她叫我时答应一声就好,我面无表情的刷着手机视频。

    又熬到凌晨两点才睡去,第二天很早我娘便叫我起床。放完早上的鞭炮,先去了我爷爷家给祖宗神灵磕头,又去了长辈家里拜年。今天的饭,都是在我二叔家吃的,大年初一这样毫无波澜的过去了。

    初二上午,村主任在喇叭里传达了他开会的指示:阐述了当前肺炎疫情的形势,表达了党和国家的重视,做出了防范疫情的指导。特别叮嘱,非常时期,不要串门拜年,不要聚众饮酒玩乐,外地的亲戚也通知不要回乡送年。

    初二的下午是送家堂,将在家过年的爷爷奶奶亡灵再送回去。往年的今天是特别热闹的,各家族争相燃放烟花爆竹,比一比哪一家的烟火漂亮,哪一家的炸雷更响。今年很多不住在村里的人家早早打电话表示响应号召不回来了,大街上的人少了些,但依然挡不住漫天的烟花。只是很多人带起了口罩。

    族里最年长的几个爷爷辈的老头烧了一大堆火纸和香,带着后面一大帮男性小辈,拱手鞠躬、跪地磕头,起身再拱手鞠躬、跪地磕头,连续三拜,礼成人散。

    我原本打算初三就回去上班的,店长发来的信息,在家等通知。

    正月十五上灯节,是我们这除了大年夜外的又一个重要节日。这天,家家户户都会制作萝卜灯为全家祈福。我娘挑选了些长得细长直的胡萝卜,洗干净后切段。我和泽宇负责挖灯,在萝卜段儿粗的一头用硬币或铁勺剜出一个小窝窝,这里面看似简单,实则有技术要求:窝窝边边不能太薄,容易裂开;底也不能太薄,不然插入灯芯是会穿透漏油;就这样还要尽量往大了去剜,才能多放油,燃烧才能更长。剜好后将火柴头朝上插入萝卜窝底部作为灯芯,以前也常用甘草棒棒作为灯芯,现在火柴便宜且易燃,也就用了它了。插好后再顺着灯芯倒入花生油,在灯芯头上撕一小块火纸放上便于引燃,一番功夫后,一个个飘着油香的萝卜灯就做好了。剜出来的萝卜碎末可以做水饺馅,也可以喂牲畜,决不浪费。

    我用簸箕小心的装了几个灯,一叠火纸,一把香和一串鞭炮,去二叔家约了二叔和兄弟去了坟地。我挑了一个最大的灯放在我大大的坟头,又将其他萝卜灯放在我奶奶和其他去世亲属的坟头。烧纸、燃香、供奉上酒菜,点燃鞭炮,在坟前磕了三个头。

    泽宇没有跟来,因为他姓林。我不知道我大姐和大姐夫的坟前有没有人为她们点灯,这么多年,我娘一直没有让泽宇去为他们上过坟,我娘说他还小,不想让他见到坟头想起什么,过几年大些再让他去吧。

    我在王家坟地为去世的人上灯时,泽宇也伙同他的小伙伴去空旷的田地里“扔油油”,那也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村子里刷锅都是用自制的高粱刷,高粱成熟脱粒后,将七八个剩下的高粱头用麻绳绑在一块,再做些修剪,就制成了一把环抱又好用的刷锅神器。高粱刷用一年,基本就磨得光秃秃了,上面还会挂着一层刷锅油,本是不起眼的废物,却成了小孩子们的宝贝。正月十五天黑之后,借着月光,各家孩子会拿着一大把刷子头,成群结队找到一处空旷的田地,点燃刷把,朝着天上奋力的扔去。小孩子叫喊着“扔油油”,比比谁扔的高,比比谁扔出去的火苗最大。甚至还会有调皮的小孩瞒着妈妈偷偷在刷把上倒上花生油,那扔出去的火把绝对是最大最亮的,真的是“天空中最亮的星星”,引得其他小孩子羡慕的眼神。田地里热闹非凡,欢笑声、呐喊声此起彼伏,燃烧的火把在天空中飞舞,划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线,照亮夜空。

    回到家准备吃晚饭时,锅里烧着准备煮水饺的水,我们也开始了“上灯”。泽宇十三岁了,他比同龄的孩子更显得早熟了些,漂亮的灯笼他已经不感兴趣了,但我还是用玻璃罐头瓶给他做了一个简易的灯笼,他倒不嫌弃丑,还挺高兴的。泽宇提着灯笼跟我先去了村中心,在井边、老槐树下、桥头、土地庙各放了两盏萝卜灯。此刻出门上灯的人非常多,几十盏灯在各各角落散发着幽幽红色的光,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曳荡漾,照在人脸上红彤彤,照在夜空中暖洋洋。白色的烟雾随着风吹盘旋飘荡,弥漫在空气中发出丝丝的香甜。几岁的孩子提着各式的灯笼追逐打闹,比比谁买的灯笼漂亮,比比谁的爸爸妈妈做的灯笼精致;十几岁的孩子放着小鞭炮,摇着长长的呲花,不时传来大人们带着笑意的呵斥。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转回家中,家里也是一片红光笼罩。门前两边、窗台床头、茶几柜子上都已经点亮了。我和泽宇在茶几萝卜灯前转悠,嘴里念叨着流传下来的祝福咒语:“照照眼,一辈子不害眼;照照腚,一辈子不生百病......”

    吃过晚饭,我娘和泽宇在看电视晚会,我躺在沙发上,给我的店长发去了节日的问候,顺便问了问什么时候上班,没有消息,复工变得遥遥无期......

    又过了不知几天,我躺在床上任心思到处飘荡......时间很快,在脑子里不断往后倒放,在火锅店,在另一家火锅店,小菜馆,米线店,鸭脖店,炸肉店,陶瓷城,杯子厂......那是我工作过的地方。一下子又回到了七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