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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人生短短几个秋

    蒋玉函对自己身份的变化,与昨日无有什么不同,青莲和清漪却已经小心翼翼起来。

    将他们“父子”两个请到了船上后,召集清河班诸女在甲板上郑重的跪拜,穆莳坐在船舱里受了她们的礼,着重介绍了一下“儿子”蒋玉函。

    “从今日起,吾儿玉函就是尔等的新主人。余生欲求尽可和他说,但也要忠心侍主,不可有稍有懈怠,更不可阴奉阳违。我救的你们,自然也能送你们回那腌臜之地。万不可自误。”

    众女齐声答是,磕了一个头,都好奇的看向蒋玉函,昨夜还是自己的先生呢,今天却变成了少主人。好是真好,尤其难得少主如此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姐妹们以后有的要忙了。

    穆莳示意蒋玉函也来讲几句,让蒋玉函略有些局促。自从来了这里后,不论怎么闪转腾挪,终脱不掉身上一个贱业的烙印,猛地站着当了别人的主人,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该对她们说些什么呢?

    蒋玉函一下子恍若回到了学校的练功房,每次代训学弟学妹时,他们也是同样的青春年华,同样的憧憬未来。

    只不过,他们与他们之间,却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天堑!

    一边是即将成为演员明星的“人上人”,一边是渴望能得到善待的“人下人”。

    两个历史之间隔着一段尸山血海,没有百年的抗争、求索与牺牲,眼前的她们是看不到任何可期盼未来。

    她们的期盼,恐怕只有一个,活着,能像个人一样活着。

    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出了船舱,先让诸女起身围在自己的身边,享受了一下众艳环绕的流香溢彩,笑着说道:“世上安得救世主?不过是换了一家一姓。与其求我,不若先求自己,做到极致时,贱业自消。

    这可不是虚话,诸位阿姐阿妹,夫子传儒生六艺。有咱们一艺。儒生如今还有几人习全了六艺?多读了那翻烂了的三五本书,就去做了人上人,他们做得吾等焉何做不得?

    诗书礼乐,他们拿走了三样,唯独剩个乐他们拿不走!为何?不精不专不下功夫,这就是咱们的一线生机!

    想夫子一生,颠沛流离历经坎坷尚要等后人给他立碑方成一代圣人;你我之辈,虽身处下流,人却不可下流,给天下的曲伎乃至梨园做个清流的样子出来,纵然此生无望,若有后辈翻天做主人时,自会记得你我今天在此船上的作为。

    有秦风,有汉乐,有唐舞,有宋曲,今朝可有甚?

    我有心开乐之国风,有堂皇大雅国乐,有乡间俚曲小调,能演史诗巨著,能吟才子佳人。

    乐、曲、舞、戏,我统称之艺,在添上一个术字,是你我糊口的手艺。

    借用一句话告之诸位阿姐阿妹,艺术来源于生活,要高于生活。从民众中来,要向民众中去。

    做到极致,便是万民敬仰,谁还敢视我等为贱业者?敢与我一并前行乎?”

    “玉函慎言!”船舱里的穆莳吓了一跳,自己这个儿子怎会有如此不同世事的想法,真让他又惊又怕。

    千古以来,成霸业者说的是什么?不外乎大丈夫当如是,将相王侯宁有种,万民皆苦解倒悬之危,恢复某家天下之类的豪言壮语。

    蒋玉函可好,直白的给了一句都是假的骗人的,没一个能救小民百姓的,就连孔圣人都是后人拿来供在牌位上的圣人,做不得真。

    这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天授君权在他眼里算什么?这可不是魏晋时可以任你不羁天下放浪形骸,你也是皇家一员,先否了自己是何用意。

    诸女并乐师却不觉着蒋玉函是在说大话,而是忽然有了生而为人必要做一事的念头。

    谁也不想被人轻贱的过一生不是,但凡能有条向上走的路,他(她)们势必要趋之若骛。

    相互看了几眼,呼啦啦又跪倒了一地。

    蒋玉函有些不满的让她们起来,青莲垂泪说道:“先生有所不知,我等姐妹都是老主人自教坊司买来的苦命人,哪一个不是自幼锦衣玉食琴棋书画皆通的闺秀!要不是父兄辈犯了国法,我等万不会沦落至此。

    本想着一死留住清白,老主人给了我们姐妹一条生路,虽说同样是抛头露面卖艺为生,总能留下个身子不辱了家门,对得起祖宗。

    因此老主人欲将姐妹们托付给少主指使,吾等姐妹莫有不从,只为报恩。

    可今日少主一番话,让我等茅塞顿开。周设六艺,夫子承之;乐又名为六乐六舞,传承至今唯剩韶乐一曲,可见古今天下读书人只为了做官而失了君子本意。

    既然少主有心有艺有德,愿替天下乐伶人讨个出身,吾等姐妹此生尽付公子尤不悔也!”

    船舱里的穆莳听完青莲这番话,目光炯炯的盯着“好大儿”蒋玉函。

    妙!妙哉!

    夺心之术运用的浑如天然,没什么大道也没什么承诺,只一句跟着我正名做个人,这些自己费尽手脚金银买下来的犯官之女,俱都“臣服”与了他,枉费了自己敲打的心思。

    蒋玉函给诸女一拜,请她们起身,留下她们自己琢磨道理,反身回了船舱冲穆莳一笑:“师父,您看这样如何?”

    穆莳目露赞赏:“好孩子,能有这份心思实属难得,本朝为所未闻,前代也未见人功成,势必要有一番难行。但,敢有此心此念,只管着做下去,不难青史留名!”

    蒋玉函告了座,挨在穆莳的身边,低声的说道:“四民士农工商,为什么不能再有个艺?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徒儿来这一世,总要留些什么给世人,哪怕是一曲一词一段戏,也要让后人知道艺人也是人。既要为人,就要未曾学艺先学德,做到德艺双馨方成艺人,方能立身在民之中。”

    穆莳摇首叹息:“登大雅之堂难若上青云,四民是对社稷有功才立,艺之道,未见有何功与社稷。”

    蒋玉函哈哈笑起来,却不肯说破了关窍。宣传也是阵地,也是战争,谁拿捏住了话语权,谁才是主动。如今的人们哪知道这个去,目不识丁的大多数人,听不懂朝廷的公文,却听得懂戏,听得懂曲。那这戏里曲里唱的是什么,告诉百姓的又是什么,不该慢慢品品么?

    有功社稷?呵呵,不捣乱社稷算不算大功?歌之咏之明君孝子忠臣勇将算不算有功?

    蒋玉函第一次觉得自己怀揣重宝,比补天石还要宝的宝,不由得心怀舒畅。

    “师父您歇会喝喝茶,徒儿先忙些事。”

    点手先叫来青莲:“随我上楼,有事相商。”

    众女娇笑着起哄,青莲满脸的红润随蒋玉函上了楼,不多时就听见她的呼声传了出来:“公子不要如此,不要如此啊。”

    众人皆惊,穆莳也是一愣。

    “啊!”随着青莲的一声痛呼,隐隐传来了呜咽之声。

    不多时,蒋玉函推开了门喊着清漪:“该你了,快上来。”

    “啊?”清漪惴惴不安,不知该不该想一些事。

    众女也纷纷揣测,穆莳更是不解。

    等清漪的惊呼声和求饶声也传了下来时,穆莳叹了口气,不让别人上楼。

    罢了,罢了。终归是自己的儿子,又值血气方刚的年纪,猛然间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后,难免心情激荡,放纵一下也不为过。

    结果蒋玉函又一次探出了身,点名喊着一位清荷姑娘上楼,穆莳忍不得了,这也太伤身了吧!

    众女都有些怕的发抖,清荷竟然哭了起来。

    蒋玉函听着穆莳的咆哮和看着众女的悲切与鄙视,一拍脑门知道是误会了。

    “你们等着!”

    转身又回了屋随手关上了门,一盏茶过后,青莲和清漪又惊又喜的下了楼,众人围过去一看,未见她们二人有何不妥,只是发型有些不同。

    纷纷询问,青莲有些羞赫的说道:“少主要用些头发,我怕他做不好乱了妆容。不成想能人自有常人所不能,铰了些头发去,还给我重新挽起个新的式样。我才知道少主的心思。”

    哐当一声,楼上的门被蒋玉函推开,冷着脸出来看着众人:“你们以为呢?”

    穆莳低头喝水,众女掩面四散,蒋玉函点着清荷叫她:“上来!我如你们所想一回!”

    清荷忍着笑提着裙子上了楼,先是福了一礼,然后小声求告:“我也要清漪姐姐那样的头帘,只要不给我剃成了姑子,奴家随少主的摆布。”

    “哼!要不是有个光头需要头发掩饰,你们当我乐意给你们挽发呢!开船去玄武湖,你们给我奏十遍枉凝眉,错一个音,都饿着不许吃饭!”

    众女知道理亏,不得不依言而行,穆莳也是有些羞愧,原来是为掩饰自己啊,还真是错怪了好大儿。

    船行甚缓,过了午后将尽未时,才渐渐靠近了玄武湖的码头,自然有水军设的卡,登船查验。

    船上诸人一一验明正身,青莲指着一个新面孔的女孩儿说道:“多了一个姐妹碍事么?”

    “这有什么的?”兵卒贪婪的看一眼坐那儿娇羞的姑娘说道:“只查一个和尚和一个男人,没说姑娘的事,何况是这么一个美人了,哈哈哈哈!”

    青莲忍着笑请他们去查看船夫、乐师和厨娘等人,也只多了一个老船夫。

    兵丁过去揭开了老船夫的斗笠,乱蓬蓬的发丝用跟鱼骨别着,用手一扥,老船夫疼的龇牙咧嘴。

    放了手奸笑着说道:“新来的叫个什么?回头来给我等唱个曲儿可好?”

    青莲随口答道:“叫清泉,等着再教教她学会了几段再伺候兵爷们吧。”

    兵丁们收了递过来的几吊钱,满意的下船放行。

    青莲回来紧挨着清泉而坐,忍着笑看着他不住的叹息:“难怪少主看不上我等姐妹,这等的容颜,幸亏不是女儿身。”

    蒋清泉白她一眼,拍拍自己胸口说道:“还没我的大,你怎么有的脸。”

    青莲败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