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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底仓

    天佑打开门栓,推开木门。门后是一扇铁栅栏,同样上了门栓。

    打开铁栅栏,是一条昏暗狭小的木质楼梯,通向底舱。

    天佑沿着楼梯往下走,忽然闻到一股异样的味道从底舱传来。他停下脚步,扶住舱壁。过了好一阵子,感觉比较适应了,他才继续往下走。

    底舱的情形让天佑大吃一惊。

    狭小昏暗的舱中,密密麻麻的挤了不少人。舱壁上一盏油灯,照出一张张鬼魅似的脸。这些人或并肩而坐,或架足而卧,个个瘦骨嶙峋,眼睛放出绿光,显然是饿坏了。

    舱壁一侧还放有铁笼铁链等物,锁着一些人。

    听到响声,那些人抬起头,看了看,又低下头,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显然这些人已经麻木了,就像行尸走肉。

    发出呻吟的是躺在地上的一个年轻男子。

    “水……给我……水……”男子呻吟着,说出几个字,又猛烈地咳嗽。

    “他怎么了?”天佑懂了恻隐之心,急忙上前。

    “他快渴死了。今天已经两个了。”身边另一个年轻男子无奈地叹气。

    那男子身子单薄得可怜,像秋日的残荷,也像风干的树枝。

    “怎么办?”天佑很着急。

    “求求你发善心,请给他几口清水吧。”年轻男子绝望地哀求着。

    水?水!

    天佑一时手足无措。因为在这茫茫大海上,清水是非常宝贵的资源,船上每日限量供给。此时此刻,他也没有可以应用的水。

    男子似乎看出天佑的窘态,轻轻的摇摇头,叹叹气。

    人命关天。天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忽然他灵光一闪,飞奔出去。片刻之后,他捧着一碗“汤”跑回来。

    “快喝下去。”天佑扶起躺在地上呻吟的男子,喂他喝下去。

    身边的男子大感诧异,愣了一会,也蹲下帮忙

    喝下了水,男子缓过了一口气。

    这时天佑才看清楚,刚救活的也是一个瘦弱的青年男子,黑色的直发齐耳,苍白色的脸上有着病态的白皙,衣着一套破旧的黑色衣服,领口、袖口等处已经被洗得泛白。

    “谢谢你救活了阿柱。”身边的男子感激地说。

    阿柱坐在船板上,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表示感激。

    “救死扶伤,人之本分嘛。”天佑说,“你是谁?怎么在这底舱?”

    “我叫阿涛,我和阿柱都是因为家里贫困,借了高利贷,无力还债,被迫签订了二十年的卖身契约,到南洋做劳工的。这船底舱也叫‘猪仔’舱,这里关着的都是遭抢掠或者欺骗,被卖‘猪仔’的人。”

    “我看见货仓到底舱的楼梯口,加了两道门,还上了门拴。原来是为了囚禁你们。”

    “刚开船的头两天,门口还站有黑帮打手看守着。这两天守卫比较松懈了。其实守门与否都没区别。船老大都被他们买通了,即使我们逃出底舱,只要在这船上,随时被抓住,还会被押回来。再说,我们和他们签了劳工卖身契,就算闹到官府,也跑不掉。”

    “居然这样虐待你们!”天佑义愤填膺,“阿柱为什么会脱水,那些人连起码的水和食物都不供给你们吗?“

    “我们被当成畜生,他们拿污秽的水、发霉的食物给我们吃,跟喂猪一样。底舱密不透风,缺乏空气流淌,几天来有七八个兄弟因为气闷、脱水而死了。”阿涛低下头,语带哭腔。“这两天好像淡水稀缺,供应很少。阿柱本身肺部有些老毛病,缺水过多,喉咙肺部都干涸,老毛病就犯了,差点断气。”

    “你们被虐待,难道不反抗吗?”

    “怎么反抗?你没看到旁边那些铁栏铁链,就是专门用来锁住那些不听话反抗的兄弟。再说,船航行在茫茫大海上,即使反抗,我们能又逃到哪里去?在这里呆久了,大家都麻木了。“

    天佑无言以对,长长叹了一口气。

    “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到这条船上的?”阿涛问。

    天佑便将自己的家世,以及被迫无奈当水客的经过告诉了阿涛。

    “原来你也是被迫下南洋的,我们是同病相怜。”阿涛感慨,“你刚才哪里找来了‘汤’?”

    “那是冬瓜汁。我娘在上船的时候为了准备了两个大冬瓜。冬瓜富含水分,放在碗里用力挤压揉碎,就变成一碗‘浓汤’了。”

    “谢谢你,恩人。”阿柱终于能出声了。

    天佑正想出声,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从楼梯口闯进两个人,一身黑衣,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鬼魂。

    “你是谁?来干什么?”一个黑衣人大声怒喝。

    “我是上面的客人,他快死了。我给他一点水。你们是谁?”

    天佑感到危险,在这个可怕的船舱里,他们才是主人,而自己没有经过允许就“擅自闯入”,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你他娘的不要命了,敢到这里来?走,跟我去见查理先生,看他怎么收拾你!”

    “你们想干什么?”天佑挣扎着。

    另一个黑衣人瞪了同伴一眼,摆了摆手,然后又回头对天佑说道,“赶紧滚吧!以后再看见你下来,把你弄到海里喂鱼!”

    天佑见势不妙,二话不说,急忙往上层跑去,身后还隐约听见黑衣人的怒骂声。

    “大哥,干吗不把他抓去见查理先生?”

    “你猪脑袋啊!查理先生让我们守好门,要是让他知道我们偷偷跑开,让人下来了,我们自己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那现在怎么办?”

    “你不多嘴就没事。船在海上,这些猪仔也逃不了。走,上去,把门锁了,休息去。”

    天佑一口气跑过货舱狭窄的过道,跑到甲板上,才停下来,喘了一口气。

    此刻夜色正浓,帆影闪闪,清风微微;月光如水轻泄,海面闪烁银辉。

    嘈杂的声音消失了,周围一片安静。

    忽然,又传来一阵零碎的脚步声。

    “他们追来了?”天佑内心一紧,手心吓出冷汗。

    转头看去,他一下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夜幕之中的甲板上。

    黑影慢慢走近了。那男人没有留头发,发茬又粗又黑;圆脸盘,中等个子,穿着一件灰白衬衫,一条蓝布便裤。

    “二舅爷。”天佑松了口气。

    “天佑?你不休息,跑到甲板上做什么?看你紧张兮兮的,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我刚才到……底舱去了……”天佑吞吞吐吐地说。

    二舅爷一愣,打断天佑的话,“你到我舱房里去说。”

    “富泰”号共有四层,甲板上下各有两层,从上往下分为头等舱、二等舱、货舱和底舱。二舅爷住的头等舱是单间,房间比较宽敞,睡床、椅子、桌子一应俱全,每天还供给茶水、饭菜。天佑住的二等舱条件就比较差,一个房间睡八到十个人,没有床,只能席地而卧。船上每天只限量给一些水喝。货舱之下的底舱,则是关押猪仔的地方。

    “你刚才发生什么事了?|”二舅爷生气地问。

    天佑把刚才误入底舱,遇见猪仔,情急之下用冬瓜救人,最后被驱赶的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以后你不要再到底舱去了,那是别人的地盘,少管闲事。再出事,我也不管你。”二舅爷生气地说。

    “但是,二舅爷你看底舱里拥挤不堪,空气混浊,疾病横行,饮水食物供应都严重不。那些人都是潮汕乡亲,他们遭受异常悲惨的待遇,我们怎能放任不管?”

    “管?小子,你管得了吗?”二舅爷冷笑一声,“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地上是一个皇帝,船上是一个皇帝’。国家衰败,强者为王。只要你上了船,就到了别人的地盘。国有国法,船有船规。你强出头,后果自负。”

    “难道船主也任由这些人贩卖人口?”

    “没有船主同意,猪仔哪里能上船。你是第一次乘船下南洋,二舅爷可是见多了。上一次,猪仔们生了癣疥、脓疮,加上满身跳蚤,痒痛难熬。就是这样,还免不了被毒打折磨。那些病死、饿死、打死亡的“猪仔”,都被他们悄悄抛进大海。到了外洋,你会看到经常有一群鲨鱼跟着船走,就是要吃船上跑下去的尸体。”

    天佑惊呆了,“这些人为什么这么残忍?”

    “南洋开荒、挖矿、修铁路,需要的是健康的能吃苦耐劳的劳动力。人贩子们正是通过虐待奴隶的办法,淘汰老弱病残。那些扛不住的,就直接死在路上。这就是自然界‘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道理。”

    天佑只好悻悻地走了。

    “记住,别多管闲事。不然后果自负。”这句话如走马灯一般,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