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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大李

    阿答屋又叫浮脚楼,是马来亚当地的传统民居。马六甲所处的马来半岛,和中国云南等地都属热带雨林气候,气候潮湿炎热。当地居民就地取材,使用木材、竹藤与树叶编制、搭建成居所。阿答屋的样式与中国傣家竹楼相似,为上下两层的高脚楼房,房子的全部结构都建在离开地面的支柱上,屋前搭出一个长方形的凉台,一个可随时取下的梯子就是上楼进门的唯一通道。这种高脚就是为了防止地面的暑气和潮气。

    “我是水客,送家乡回批的。”天佑大声自报家门。

    听到熟悉而遥远的家乡话,正在休息的几个男人一骨碌起身,纷纷上前来将天佑围住,眼里充满期待,七嘴八舌地问,“谁家的回批?有我的吗?”

    “只有一封,是李海家里人寄给他的。”

    众人轰的一声又散了,脸上满是失望的神情。“年轻人嚷什么嚷啊?害人睡不好觉。”

    一个热心的汉子给天佑指路,“你找大李啊!他住在第三间屋子里。”

    天佑依照指引,进入第三间阿答屋,里面依旧是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正在休息的男人。

    “李海兄,有家乡给你的回批。”

    一个男人闻声从地板上一跃而起,飞速闪到天佑跟前,一把拿过回批,捧在手心里。

    天佑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大跳。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只见那男子四十上下,中等身材,四方脸庞,鬓角的头发略微秃进去一些。他上身光着,发达的肌肉,在肩膀和两臂棱棱地突起。由于长年干活劳累,身上的皮肤显得很粗糙,两只眼睛也深深地陷了进去。两只手捧着回批,激动得微微颤抖。

    “来了,终于来了。等了大半年,唐山的回批终于来了。”大李口中念念有词,激动得忘记周围一群人的存在。

    “唐山”是台湾及南洋一带华人对祖国故乡的习惯称呼,原指“大唐江山”。在中原人历代南迁中,发生在唐初与唐末的两次向闽越的大移民,在迁民史上占有突出而重要的位置。他们以“唐山”称呼中原的故乡。明清以后,其后裔因种种原因,播迁到台湾和南洋,数量庞大,影响深远。他们依旧以“唐人”自称,将故乡称为“唐山”。

    大李自言自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将回批递给天佑,“小兄弟,谢谢你帮我送来回批。麻烦你帮我念一念。我打小就没念过书,家里穷。”

    天佑于是将批信打开,念给大李听。这是妻子写给丈夫的回批,写了生活困頓、經濟拮据、思念亲人的情况,字字句句充满心酸血淚。

    短短一封批信读完,大李早已泣不成声,周围一群猪仔也暗暗落泪。

    “我被骗卖猪仔到橡胶园做劳工,已经十年了。十年来,无时不刻在想念家里的亲人。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回家乡见亲人。”大李越说,哭得越伤心。

    天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轻轻地拍了拍大李的肩膀。

    过了好一阵子,大李终于停止了哭泣,转身对天佑说:“谢谢你!小兄弟。帮我送来了回批。这是我和家乡亲人唯一的联系。我等了大半年了,你真是雪中送炭啊!对了,小兄弟,以前没见过你,你是新当的水客吗?叫什么名字?”

    “李大哥,我是跟着蓝爷第一次下南洋当水客跑侨批的。我叫天佑。”

    “别李大哥长,李大哥短的。跟他们一样,叫我大李。”

    天佑点点头,“大李,你来南洋割橡胶,已经有十年了。”

    一句话,仿佛戳到了大李的要害痛处,他叹了叹气,回忆起往事。

    “我本来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而已。那一年,潮汕接连闹台风,狂风暴雨,大地变成泽国,渔船无法出海捕捞,早稻晚稻都被淹死,养殖业也被毁,导致发生饥荒,饿死很多人。可就是在那样的年景,朝廷仍然横征暴敛,不把百姓的死活当一回事。那一次我们实在忍无可忍,联合了几个青年农户,坚决拒绝乡官的征粮收税,将乡官从家门口赶走,还把已经被抢走的粮食统统给抢了回来。后来,大批官兵前往镇压,我们无法抵抗,被迫逃跑。”

    “逃走之后,我们躲在一只小渔船上,没想到官兵很快就闻讯追赶来了。危机情况下,那个与我们素昧平生的船工,竟然不顾自身安危,一根长长的竹竿朝岸边使劲一点,船就扬帆而去。船开了之后,我们面临抉择的问题:船是要往南开呢还是往北开?往南开是到澄海然后坐红头船下南洋避难;往北开则是到福建去,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这个抉择让众人很为难,大家都在想,我到底犯了什么死罪,连自己的国家都不能呆的?再说,几个人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走了,她们要怎么办?最后,考虑到福建深山老林里举目无亲,连生存都困难;南洋那边好歹还有很多潮汕乡亲,也许可以扶持。合计之后,大家决定船往南开。”

    “到了澄海之后,我们被洋人“猪仔行”骗了,以为南洋彼岸黄金遍地,还跟“猪仔行”签了二十年的卖身契约。其实不能说签约,我们根本不认识字,何况是一纸洋文,稀里糊涂就按了手印。到了这边,才知道是在橡胶园做苦力。但也没办法了,人生地不熟,何况是逃命到这里,只能忍着。一晃眼十年了,几个兄弟都还在这橡胶园做苦力,也不知何时能熬出头。”

    悲惨的故事引起天佑的共鸣,于是他将父亲被官兵殴打重伤致死,自己被迫无奈下南洋当水客的经过告诉大李。

    “都是官逼民反啊!哪里是青天啊!”大李也长叹一口气,沉默了好一阵子。

    “兄弟,还要麻烦你帮我再写封侨批,带回家乡去。”

    天佑点点头,掏出钢笔和纸张,将大李的思乡之情慢慢记录下来。

    刚说到一半,突然间阿答屋里闯进几个洋人。为首的一个,波状的金发,眼色碧蓝,直挺挺的鼻子在他的脸上显得尤为突出。白色的皮肤,身材高瘦,穿一身西式的棉质衬甲衣,外面是鹿皮马甲,手里拿着一把猎枪。

    “大李,你最近居然一直偷懒。”为首的洋人恶狠狠地说。

    ”希尼斯,每天凌晨一点,我们,就已经穿着完毕,戴着头灯,拿着割胶刀,到橡胶林里开始了工作,直到中午十二点,有时连早餐都没吃。哪里有偷懒?”

    “还狡辩。最近你割的胶汁,水分特别多。晾成干胶后,产量比平时少了一两成。是不是故意偷懒兑水?”

    “这不是我们的错,今天的雨季延长了,橡胶树吸收了更充足的水分。被雨水稀释后,收集到的橡胶汁质量当然会大打折扣。”

    “你既然知道胶汁稀释了,就应该割更多,保证干胶的产量,而不是在这里睡觉。玩不了任务,就别吃饭睡觉。”

    “希尼斯,你别太过分。”大李大怒。

    “偷懒居然还敢顶嘴。今天要好好教训你,杀鸡儆猴。不然这班华人猪仔个个都学偷懒,还得了!给我打!”

    希尼斯一挥手,几个洋人打手一哄而上,将大李围住。

    “你们不能这样欺负人。”天佑上前阻止。

    “是啊!希尼斯你太过分了。”屋里其他猪仔工人也纷纷指责。

    “你是谁?”希尼斯冷冷盯着天佑。

    “我是一个水客,跑侨批……”

    “一个水客居然也敢多管闲事。”希尼斯打断天佑的话,“我看你们一个个都皮痒了。全部给我打。”

    洋人不分青红皂白,将所有华人痛打。惨叫声不绝于耳。

    过了好一阵子,洋人才收手。

    “今天先给你们一个教训。再敢偷懒,打死你们。”希尼斯丢下冷冷一句话,带着打手走了。

    等到洋人走远,大李才慢慢挪到天佑身边,“兄弟,你没事吧。连累你了。”

    “没事,就是一些皮外伤。这个洋人是谁?这么蛮横。”

    “他是这里的园主兼工头希尼斯,英国殖民者,是个杀人越货的狠角色。这里人人都被他毒打过。你赶紧收拾东西走吧。这是两块银元,记得一定要把侨批帮我送到家里去啊!但是被打的事情别说,免得家人伤心。”

    说到家里,大李的眼角又湿了。

    天佑点点头,将银元和批信收藏好,简单收拾了东西,告别了大李。

    走出阿答屋,天佑遇见李二舅爷。

    二舅爷抬头,看见天佑脸上几块瘀伤,已经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

    “年轻人,我警告过你,别多管闲事。这就是一个教训。这里是殖民地,是洋人的地盘。你在别人的地盘上,还不自量力,肆意逞强,会吃苦头的。”

    天佑只好忍气吞声地跟二舅爷离开橡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