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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托尼念

    ①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伐木丁丁,鸟鸣嘤嘤。不止某一家某一户在砍柴,等到太阳冒出山顶的时候,村子三方面的山坡都开始热闹起来,刀斧之声,隔山相闻。这个山坳与外面的世界似连非连,在东北向搞得人心惶惶的流感威名传到此处已经是强弩之末,没把众人逼回到屋子里呆着,倒是把那些跍不住的人赶进了深山老林。

    回到家里,我们几个又围到炉子边取暖,一老念仍然呆到自己房间里跍冷堆子搞冷战,我招呼她:“一老念,过来向火,旺着呢!”

    根本不理我,娘开腔道:“是你翅膀硬了耶,脾气也大了哟,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对不起!以后你看我还管你不,你也别叫我妈耶,你也不是我女儿!”

    我听着差点笑出来,寻思着这道个歉怎么还解除母子关系了呢?“得,”我说,“照理说这事儿应该赖我,我今天要是把碗洗了,你们估计也不会有这一茬了。我以后还是勤快一点吧……”

    娘心里到底有些膈应,跟着隔壁素华伯娘下了二塘口,伯娘和“红脸”大伯是去打菜籽油,娘则去姑婆家的杂货店买了一双胶鞋,还有一些蔬菜和面粉。她说:“回来把刀磨好,明天上山砍柴去!”

    我稍微表示质疑:“娘啊,我看新闻里头说,今年这病毒可是猛啊,好多地方都封村了,你还敢上山去啊?”

    “别人还不是照常砍得‘咚咚’响?”娘挥舞着手向着三面的山比划。

    “他们差不多一直待本地的啊,你和妹俩可是经过江城地区的啊,我怕过两天幺娘就来找你们的麻烦。”

    “凶得狠呐?”她指的是病毒。

    “可不嘛,,和02年的SARS差不多!”

    “那就是SARS蛮!人一挨着就死,我也听他们说死了几个了!”

    “没那么严重,”我纠正道,“反正小心为妙!我们不要成传染源了!”

    “呔!”娘摆了摆脑壳,还是下坡去,“我在山林里砍柴,能传谁?”但我分明听出了娘心里那微妙的怂意……我加了一句:“戴个口罩吧!”

    爹照常去公路上做清洁,家里又只剩下我和陈一念,我攥着自己右太阳穴边那把稍长的头发对着洗碗的陈一念讲:“一老念,看样子我们得有好几天不能出去了,头发都长成草窝了呀!我比你们先回来十天,在学校也是一个月前剪的,要是再等到开学,天呐!不晓得要长到多长?”

    “我帮你剪?”陈一念坏兮兮地说。

    “真的?你昨天也这么讲。”

    “你不怕丑?”

    “不怕啊,”我相当坦然地讲,“反正又不出去见人,等到开学,头发又长出来了!”

    “看我托尼老师的表演!”陈一念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给你剪个鸡冠头!”

    “那叫莫西干!”我纠正道,“别剪那个吧?太丑了!你给我剃个光头!”

    “要得要得——光当当可还行!”一老念应该是想起了高兴的东西,笑得比较疯癫。

    结果,等妹洗完碗,我们又都忘了,她倒是中途来提醒过我一回,但当时的我放不下手中的鼠标,后来,我们一直沉溺在各自的电脑和手机当中。

    天色未黑,娘回来炸了一锅油洋芋,香辣焦脆,在油锅里“吱吱”地响,十分可人,妹妹盛了一小碗,正嚼得津津有味,在美食面前,娘俩儿似乎消去了前嫌,绝口再不提断绝关系。我刚夹了一个吹凉放进口中,便听到外面有一干人在吼。

    “陈当,你屋妈回来没啊?还有你屋妹?”

    “回来了!”我喊道。

    “千万不要让她们去串门哦!!这几天都呆在屋里,勤洗手,多通风,可以用酒精擦洗消毒。”

    “谁啊?”娘慌忙吞下半枚洋芋,问。

    我低声说:“是——幺娘。”

    “在屋里哟!我们没去哪哈儿!”娘放下筷子,乐呵呵地走到地坝,我跟到门口观察阵仗,只见老爹蹲在地上掐着烟,正在跟他们侃。幺娘即齐组长,身后还跟着一名医生和某位领导,整整齐齐带着口罩。即使只露半张脸,我也捕捉到她谨慎的表情,我不由得退了一步,有些抵触,陈一念反倒探出了头。

    “你们回来几天了?有七天没有?”幺娘拿着本子在记录。

    “廿五回来,”娘扳着指头一数,“刚好七天。”

    “廿五(那天)你们在江城,住宿没有?”

    “没有,”老娘回答得相当坚决,仿佛想起那天半夜打电话让我和爹去接人,“本来以为是直达,结果还是在江城停了,我一冥想江城的宾馆住不起,还不如直接转车坐回家!”

    “那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卅?”

    “没有啊!也没得感冒!”

    幺娘又问:“陈当他妹是不是跟你一起回来的?”

    娘就冲着门口的一老念挥手:“过来!幺娘问你话!”

    我轻轻推了妹一下,她像匹小马犊子欢快地跑过去,幺娘又问了差不多的话,她也作了和娘相近意思的回答。

    “那行嘛,”幺娘那一颗悬着的心算是落下来不再乱跳,神色也变得缓和,“要是后面有什么情况一定要向我及时报告哈,这些天你娘俩就不要串门儿去了,请一定理解!——还有呢,出门一定要戴口罩!”

    “口罩?”我有些犯难,现在二塘口的乡医院或许并没有多余卖,好在我们可以宅居在家哪里都不去。

    “她屋幺娘,吃了饭下坡嘛!我炸了锅洋芋,焦黄!”娘热情地招呼道。

    “不了不了!”

    我看着幺娘陪着白大褂和那领导又沿着马路下坡了,河对面远山的太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坠落,余晖渲染着整段云霞像彩带般缠在山尖,黑夜的幕布瞬间拉上来,便合上了这一天。

    ②

    第二天娘起了个赶早,她原本打算去砍了柴扛一捆到家才吃饭,但联想到已经几年未曾下过地,不知还能拿得动刀否,几个磨磨蹭蹭吃完早饭,日头已经冒了起来。娘换了胶鞋,倒提了镰刀,跟着素华伯娘她们往后山走去。临走时向我交待:“等会儿你来不来?”

    娘的意思是想我去,但她又不知道我能不能放下手里的电脑鼠标,她应该清楚我“玩蛤蟆”的时候多于办公和学习的时候,但她就是不屑于与我说教。

    我讲:“去啊,你先砍着,一会儿我来帮忙㧯。反正也几乎没事做。”

    “一会儿你把妹喊着卅?”

    “不用了,”我笑道,“她比我主动呢!一会儿肯定是她叫我!”

    噼里啪啦敲击键盘有四十分钟,一老念果然来找我,在我电脑旁丢了一把松子,问:“还没打完?”

    “又开了一把,”我说着,把那坚果抓了两粒,放一粒进嘴里,磕得牙口嘎吱响,“这也太难吃了吧?”

    陈一念解释道:“我就是嫌费事,还不如嗑瓜子,一嗑一下午——打完这一把走吧。”

    “嗯。”我勉强应和一声。

    “你听到没?打完这一把不准开了!”妹倒是比娘还要严厉。

    “嗯。娘不是叫等会儿去嘛,去早了柴都没备好!”

    “娘都去一个半小时了!”妹提醒说。

    “得!”我看一眼变成灰色的屏幕,“打完了,走走!这把已经输了,我们投降了。”

    陈一念转身去换鞋子,我却忽然想起个事儿:“要不你帮我把头发剪了吧——就现在!爹娘也不在家,我们抓紧时间,后面磨磨蹭蹭又往后推了!”

    一老念被我说服临时帮我剃度,她从屋里绰了把剪子,打开堂屋的后门,在卫生间旁边,菜园与房墙之间,有一块长条形水泥过台,宽有一米多点,不过另一端被圆木废料封住了。

    太阳已经高挂在云端,我仰面用手遮了眉毛去望,天色格外幽蓝,室外的温度略高,阳光洒在身上有明显灼热感。

    “怎么剪?真给你剃光头吗?或者地中海?你这花架儿这么高,任哪个理发师见了都发愁!”一老念已经开始发笑。

    我想了想,还是不知道如何保养或者说管理我的头发,以前帮我剃度的那位邓家理发师傅总是说我“花架”过高,他并无褒贬的意思,我当时听了挺高兴,心想历史上许多著名人物的“花架”——就是额头也高,脑袋大,头发稀疏,是大智之兆。后来读书读着读着就后悔了,很多同龄人,特别是姑娘家,都不用正眼瞧我一眼。

    一老念问:“怎么剃?这里是首席发型设计艺术家陈托尼老师,竭诚为您服务……”

    “老规矩,剪短点。”

    我看老妹捏着剪刀有点无从下手,索性低下头颅,摸了一把后颈窝柔顺的长毛,像马鬃一样,道:“先从这里剪吧,短点没关系,剪丑了我也看不到!”

    剪刀便咔嚓咔嚓地响着,从脑后窝绕过两耳,转到前额,我看到自己的头发一撮撮、一丝丝地往下掉、旋转飘落,掉到我的脚背上、水泥地面上,还有旁边被强光照着的阳沟里。早上洗过衣服,洗衣机放出的污水正顺着阳沟流走,把我的头发也冲走,剩下一些缠绕在长在沟中的野海椒植株上。

    我前额为数不多的发量完全掌控在陈一念的手里,她正用梳子垫着,准备给我剪个像她一样的齐刘海。

    “且慢!”我说,“不要太齐了,免得像马啃过一样,或者又变成中分了,我不喜欢中分……”

    “那你说怎么剪?”陈一念颇显无奈。

    “错开一点,别太齐!”

    于是陈一念让我的“刘海”摆成了一道“S”型的曲线,我望着镜中的自己,稍微拨拉了一下,有点“非主流”的味道,如果上个色,就是“葬爱家族”。

    “不错不错!剪得过得去!”

    “你的头发一直都被你往一个方向拨的,一边明显长一些,也只能那样偏着了!”

    偏头长发好啊,可以在昂首的时候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