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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伐木累(1)

    ①

    兄妹俩提了水,陈一念又拿了两个橘子,说是为娘特备的,路上我们遇到马大冲夫妇,向我们指明方向,说我娘在马鞍山,不在后山,也不在天干寺。现在马路修通后步行已经很方便了,我们从偏岩圲经过后山,可以清楚看到豆腐块状的田地,种满了青油菜亦或是蛮荒之地,靠近山边红色和白色衣服做的布偶人被挂在风里摇摆。

    走出天干寺(山)的阴影,回到骄阳之下,我们在转弯的地方下了马路,穿过长满衰败枯草的土地,我回头告诉妹妹:“还记得‘灰太狼’么?”

    “切,”陈一念十分不屑地歪了一下嘴,“又想来吓我?”

    现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老妹又长了五岁,自然不会被我老套的伎俩吓住,不过我想发疯,我撒开两腿,像“黑二”或者“小灰狼”一样在野地里稀疏的小径上狂奔、跳跃,我甚至想到满目通黄的草地上打个滚儿。但面对身前那一道更比一道高的石坎子,我不得不停下来,因为我穿的是刹脚毛线鞋,前两年老娘一回来就织这个,我已经集齐三双了,一双户外,一双家居,还有一双专门刹脚,我现在穿的是最老旧的一双,破鞋子破穿,生怕它报废不了。

    一旁是新砍出来的茅草地,遍地留着草根儿,像倒立的钢针,还有荆棘,陈一念披了件容易滑丝的外套,一旦被刺藤抓住,便一动也不敢动。我且帮她拨开刺勾,再先上坎去拽她。

    半座山都是砍柴的声音——咚咚咚咚咚,有时候手酸砍累了——咚咚咚、咚咚咚,停顿的间歇权当小憩,有时候刀碰掉磕在石头上,铁刃击石——咣当!我喊了两嗓子,又让妹喊了两次,娘“哦豁”应了两次,映山而返,回音空旷而悠长,刀斧声此起彼伏,此消彼长,相互映衬。

    “在那鞍子下呢!”我指着半山上的石壁讲,“要不我们从马路那边穿过烟田从山脊上去吧,那边可近得多!”

    陈一念一脸的生无可恋,把橘子塞给我:“你带给你屋娘!”

    家乡的山不同于我在内蒙见过的山,危石重叠,髙崖林立,草木丰盛,把土石掩盖其中。山脊上虽有人开辟出了一条道路,仍需要手脚并用,攀爬而上,我对陈一念伸出援助之手,她却不以为意,执着地要走自己的路。在我两旁留着许多新鲜的柴桩,成群的“猪耳朵”“香楹”,只有其中最大的一株被砍去,余下的留着长大。

    寻着刀声,从“牛网刺”上踩过去,偶遇隔壁的“红脸”大伯,打了招呼,说明意图,得知老娘在山脊的另一边,于是我们从刺网上折回,由另一条小径迂回到白石壁下。这里是一块难得的平地,粗壮的老藤缠结着各种植株,形成了天然的凉棚。棚子底下断续长了许多丛“猫奶奶儿”,一种淡黄色的花朵,在盛开之时吮吸则有露水,入口带有回甘。我和陈一念都找了几颗,还带水的不多,喝得差不多了,于是又开始喊山。

    娘听到声音,停下刀工,似乎有些愣神:“你们怎么到上边儿去了哟?”

    “唉,以为你在这边呢!”

    “我在这白石头下面!你们能下来不嘛,来帮我搊柴!”

    “这有什么不能下来的?”我说,只是坡度一变,地上积的落叶就厚了起来,两脚跐开,有些湿滑,我到前边去探路,叫陈一念跟紧。走了丈把远,透过树桠便见老娘正挥刀向一根小碗口粗的“青杠”。

    “娘。”我和陈一念都喊道。

    “赶紧撨起走!撨下坡!该回去弄饭吃了!”娘探头往外瞄了一眼,“从这里下去也不松活呀!看到那垅茅草没?应该就是我来的位置,土边边——往那里撨!”

    这可真是苦了我兄妹俩了,“猪耳朵”“香楹”“幻香”“牛皮槿”“小白杨”“羊屎条”“苦檩子”……甚至还有个别的生“马桑棒”,这玩意儿又沉又贱,㧯回家立在墙边依然能发芽,“青杠”虽然也沉,好歹是真材实料,晒干后也耐烧。我把一根根拾得动的柴像掷标枪一般丢出去,能飞多远便任由它飞多远,沉重的只能沿着草道挲,或者搊立起来,让它顺山倒,轰地一声,开出一条道来,当然也难免倒在“牛网刺”上去,事倍功半,前功尽弃。

    我想起以前娘在家里的时候,跟她砍柴可不是这么做的,先观望,看哪里的柴长得旺,这叫“打山势”。然后爬山,直奔据点,占山为王,砍一下午,把柴就地捆了,让它接二连三滚下来,人随其后,大路朝天,广阔无边。立在公路坎边一次只能㧯一捆,我就㧯一捆更小的,回去生火造饭。第二天来继续巡山或者换个地点,这样砍柴是比较“干净”、也比较具有破坏性地,不过堆一院子柴,凑合着煤炭能烧两三个冬天。现在只有维持火炉放热需要劈柴,所以“青杠”正好合适。

    老娘砍完了那一株大“青杠”,也顺着小道拖下来,三人协力把柴堆到横路——应该是四叔和四娘前两天砍出来的上,砍了生柴弄回家里也不容易,现在我们得横着走,再往下到茅草丛就毫无意义了。

    老爹这个时候沿着山道迤逦而来,哼着自编自导的古怪的调子,戴着一口暴露年龄的前进帽。四叔和四娘也来了,他们已经捆好的柴堆在我脚下这台土的坎子下,㧯上肩膀便可直接回走。我们寒暄了几句,我拖着一根粗壮的青杠棒子跟在四娘身后,柴尾在松软的泥土上画出小路,四娘换了一肩息憩,扶着站立的柴卷看我:“你㧯不起啊?”

    “生青杠棒子,梆重呢!”

    “也是,”她的视线上浮,停到我的额头,“你头发是——个人剪得吗?”

    “嗯,一老念帮我剪的,太长了也不习惯。”四娘偏头去看我身后的陈一念,她嘿嘿一笑。我侧身上前,扛着沉重棒子去追赶四叔,像㧯着一条有坚硬棕褐皮肤的巨蟒,不听我的控制,碰到石块时的剧烈反抗,经过田埂时的妄图翻下老坎。然后是上坡,下坡过平田的时候有多愉悦,上坡的时候就有多痛苦,我靠腰杆和臂膊把青杠扭到偏岩圲下的一块平地——农人常用的休憩之地,停息下来,把柴滚到一边,尽量让它不要挡路,然后看妹、四娘、老爹还有娘的扛柴过程。陈一念那株中规中矩,她单手抱柴另一手拿着砍刀,还相对轻松的样子。不过她却把刀子“当”一声丢地下,道一声:“累死我了!”老爹㧯的那捆柴绝对很重,光是像我屁股底下坐着的这么大的青杠就有三根,加起来怕有百来斤,他沉着地盯着路面,缓慢地放下柴垛,伴随着松气的“哎呀”一声,我有些感慨,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长高长壮,什么时候才能承受得起我老爹这捆柴的分量。

    当我和陈一念把独木柴抬上马路的时候,夕阳已经在山尖,晚风临面,“红脸”大伯一家三口正控制着手推车缓慢下滑,推车上架着三大捆柴。我问:“天道哥,啥时候回来的?”他咧起嘴角,腮帮子的肉鼓起来:“昨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