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凡人家族 » 第9章 父与子(1)

第9章 父与子(1)

    ①

    小妹走的这天,老爹看黄历,不算个好日子,但年轻人不相信这些东西,我也不信,倒是前一天的双日子,老爹旧病复发,又倒床不起,一度茶饭不思,差点吓坏了咱兄妹俩。我看小妹离家心切,害怕赶不上趟,看着父亲的眼神却又隐隐藏匿着一股担忧,那一声声的“嗝儿”听在耳里有些滑稽还让人有些烦躁,索性安排明天一早咱仨都去坐钢哥的车,中途分道,我送老爹去医院检查,小妹独自前行。

    不巧的是,钢哥并不愿出行,换“钢嫂”菊英来开车,趁着她倒车出库的机会,几家人都逛到马路上拉家常。老爹似乎并不怎么愿意就医,就他的经验来看,他以往的病都是捱好的。

    通情达理的素华伯娘说话往往也快言快语:“细孩儿带你去看病蛮你就去卅!等细孩儿走了你一个人在屋,没人看你了,那个拐了。”

    和菊英嫂一家同住横路坎上的马大冲也讲道:“‘杠神’啊,我看你今年不对耶!眼睛只剩两个窝窝了!”

    他的话虽然含有怖吓的成分,但我爹确实看起来十分显老,我在路牙边来回踱着步子,拿眼打量爹那张沧桑而瘦削的脸颊,岁月如刀在他的肌肤上刻下了无数的缝痕,我眨了眨眼,心生感慨,爹大我三十岁,抚我半生,但我成长的速度似乎还是跟不上他老去的速度……

    能大伯劝他控制饮酒,喝二两酒还是搭一碗饭,又说他看起来瘦了,他嘴硬立马就回:“待吃哎!”语气却像一个撒谎的孩子,略显苍白无力。

    “他不一直都是瘦瘦削削的嘛?”张三伯娘说,“干活的人吃不胖。”

    菊英嫂打火叫响发动机,我们坐进车里,小妹在车头,我纠正老爹把戴反的口罩再反过来。钢哥和他儿子俊平都立在半人墙边观望,儿子高声喊着:“妈妈,买点吃的!”女儿芸芸并没有现身,或许是还留恋于热被窝里。

    我们的话并不多,应该是说咱一家人都不怎么会讲话,继承了我父母的一些秉性,也有教育失当的原因。我冷静地当着一名听众,菊英嫂、老爹和小妹聊的天气、出行时间、行程安排全都记在心底,快到分岔路了,菊英嫂说先把我和老爹送去医院,再折返送小妹去火车站。我手里摩挲着一个塞了燃油费的红包不知所措,我想新年给个120元应当是足够了,但我始终没敢对菊英嫂讲话,说出“谢谢你,辛苦了”之类的话。因为上初中的时候我偷看过她和钢哥睡觉,虽然也没看到什么,但即使多年以后想起,我还是感到羞耻,有点憎恶那个耐不住寂寞做傻事的自己。

    于是我趁小妹去窗口办健康证明的时候,把红包塞给了她,嘱咐她在终点站交给菊英嫂,叫嫂子直接回家就好,我和老爹可能得在医院待会儿。窗口里边的中年天使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似乎理解了我不是要行贿的,但口罩之上的眼部表情依旧严肃,不敢松懈。

    在挂单之后,穿梭于漫长而孤独的双层走廊,往返两趟,我们进到诊断室,戴着老花镜有着白头发的老医生在确定我俩不是新冠感染者之后,把我们派给了一位妙龄护士去拍X光照片。

    老父亲走在我的前面一步,年轻的护士询问道:“谁?”

    “他,”我偏了一下下巴,觉得自己说得太简短不够清楚,又补充道,“我爹。”

    “多少岁?”

    “五十——五。”虽然短暂地卡了一下,但我还是庆幸自己记得爹的岁数。

    谁知护士突然转过身来,用一口明显惊疑的语气问我爹道:“五十五啊?你才五十五?”

    那一刻,我感觉有被冒犯到,她本来长着一脸精致的五官,可这么一说,我觉得她没那么好看了,我来不及回应,只“嗯”了一声,带着疑惑的语气。

    老爹把身份证递给她,圆话道:“是五十五,你看身份证嘛!”

    手续交接完成,护士安排我和老爹在长椅上坐下,等她检查完上一个病人。

    我俩并排坐在一起,我侧过脸,打量着老爹的侧脸,我不太明白爹真的有那么老吗?或许是年轻美丽的护士没怎么见过乡下人,没有护肤品的保养,庄稼人、打工仔满脸的皱纹、一身的风霜都表现出来,无一遗漏,一个人就沉淀了半个世纪历史的厚重感。

    又或许是我一声又一声的“老爹”生生把他叫老了?像那夏天池塘边柳树枝干上的蝉,无知又勤奋,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段单一枯燥的旋律,把组成青纱帐的玉米秆子催老,当籽粒成熟透,玉米棒子便被摘下去,那谢了顶的秆子也就完成了它的使命,叶子由青绿锋利转为枯黄衰朽,最终度过萧瑟的秋风,倒在寒冬的雪下。来年的时候,它们又为那些饱满的籽粒作了肥料……

    平心而论,一张五十五岁男人的脸该是怎样的呢?

    从侧脸看,老爹的眼眶凹陷,脸颊少肉,有一个标志性的大鼻子,鼻线尖峭如刀削,但眼神凝视前方,若有所思,似乎还有点紧张,因为平时的他其实很健谈,还爱笑,现在却有点像一个局促不安的孩子。

    “喂,”我碰了碰他,“你怕是很久没来医院了吧?别担心,一次体检。”

    于是我们聊了很多,谈起小妹,揣测她现在已经到了车站,看表正正到点,已经上了车也说不定。问我收费多少,一张照片一百来块也不算贵,可惜医保卡不能用,还放在二塘口县医院陈一贤那里,来时仓促,不方便取,我原本带着我的那张卡,说是也不能用,只可在校医院消费方可抵扣。又聊了一下开学事宜,或许半个月之内我也得离开了,嘱咐他一个人的时候得照顾好自己,还好隔壁有个红脸大伯。我始终没跟他说起娘的话题,不知道他想不想听,但我以为我们的态度是一致的。

    “嗨!过来,轮到你们了!”

    二人回身一望,年轻护士开了门,前一个被检测者已经出来,我们急忙起身,往前,又被她挡在门口,她用白皙的手指示意走廊的尽头,语气有些无奈:“从另一个门进来。”

    老爹有些木然,我带着他转过墙角,看着他从宽阔的大门而进,前面就是X光拍片机,老爹的步伐有些趔趄,被要求解下大袄,还有金属皮带扣,护士过来把我关在外面,说:“家属不准进来!”

    我苦笑了一下,应该不会脱裤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