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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故园(2)

    “是啊!我就是陈当当啊!老爷!”

    老爷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一下子就滚出泪珠来,我情难自禁,眼睛水也不可抑制地淌出来,赶紧用衣袖擦掉,上前一步蹲下,抱住老爷的膝盖放开声儿了哭。

    “让我好生摸摸,看看你有没有掉块肉?”他的眼泪仿佛也上了年纪,不再是透明如水的,混进了某种乳白色浊液。

    “我没事,”我说,“爷爷,我就是过来看看你,还能抱着你,还能听你摆龙门阵,这种感觉真好!”

    其实,我以前和老爷没有过这么亲热的肢体接触,跟爹娘也是的,我是个恐惧社交的小孩,但现在老爷的态度似乎也变了,不再是那个在我被车撞后仍然恶凶凶叫我去上学的大爷,而是一位耄耋之年,风烛残照,人畜无害,和声和气的老人。

    爹也在,他站在门边不肯进来,见我俩哭,他就把脸别在一边,听我们唠嗑了一分钟,撒话儿道:“我去给你的床好生整下。”

    陈一念已经坐到了炉边的板凳上,埋头看着自己的手机,齐肩的头发做了最好的伪装,我拐过去故意揭开茶缸子,看了一眼,佯嗔道:“一老念,一圈茶垢在里边,黑不溜秋的,茶怎么也没沏?”

    她便抬起头来,丢了我一个久违的白眼儿,起身去提水壶。我钉了一眼桌子上那个息了屏的红色翻盖儿手机,像是爸第一次给我买的那款。

    妹绕到灶后面,娘已经在那里忙活了一阵,一把菜刀切姜、拍蒜、切土豆丝,在砧板上剁得“咚咚”地响。我感觉有很多年没见过娘的背影了,明明上午刚在医院会晤,即使她每年都会回家团聚一次,但时间还是太短了,太短了,童年的记忆越清晰,越惋惜。

    于是我叫道:“妈!你息会儿吧!吃饭一点都不急!”

    “你叫我什么?”

    “妈呀!”

    “你以前可是叫我‘娘’。我都听习惯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容特别好看。

    “哎,对!娘!”我说,“你别先做菜,忙啥子嘛,等会儿我来帮你弄?”

    “帮谁弄?假巴意思的,”娘一下子就倔起来,“等你那脚好了,你煮饭来我们吃嘛!”

    这语气在我听来挺熟,证明是我亲娘。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腿,试着抬高,完全做不到,好像是废了。于是我拐头说陈一念:“听见没有?学做饭!”

    把一家人都“惹”进来是我所理解的其乐融融。

    我还看到了那只白色的猫,弱小可怜又无助,跈上跈下牙嘻嘻,它还没拥有我们冠它的诸多名号,刚被我妹和陈笛从二塘口抱回来。

    ③

    我爹是最后一个上桌子的,因为他从碗橱底层抱出了一个药酒罐罐儿,十公斤的容量,里面泡着各种草药根根,先给老爷斟一杯,有二两,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那洋瓷杯杯儿欠一点点儿,然后一脸殷勤地问我娘:“来点嘛?”

    “我等会儿把你酒瓶子丢竹林里去!”

    听到这回复我就乐了,趁热打铁,问我老爹:“给我倒点?”

    “你不还是个学生?书没读完谁就喝酒?”

    “喝酒得从娃娃抓起,不然以后进社会会吃亏的!”

    “嗯,是这道理,个是要学起,以后我喝的时候也有个伴儿!”说这话的时候,我爹皮里带笑,露出了他瘦削脸上热情的小酒窝,但他翻了翻碗柜,没有多余的酒杯,续道,“用碗行不?”

    我表示随意。

    那酒很辣嘴,不像我未来会在公司陪领导喝的那种,我在酒面前其实是个废物,喝什么都一样,反正外号“一杯麻”。唯一区别是喝快酒与慢酒,喝快的一仰脖子就下去了,就算醉了也反应不大过来,补救也有时间,去厕所当战神,无所谓,六脉神剑会出手;喝慢酒就不行,好比温水煮青蛙,我一个刚混职场的年轻人,是耗不过那些海量的领导的,渐渐地,就软了身子,要往桌子下拱。

    娘见我一口喝掉小半杯,自然有些惊讶,“我还从来没见过当当喝酒——我也来一点!”

    “真的啊?”

    “我还说谎啊?”

    “得嘞!”爹就赶忙去把酒罐子抱来,亲自给她倒酒,显得十分殷勤。

    “好!我喝得到那么多啊?”娘不喊停他是准备把杯子倒满的,娘就端起杯子往他的杯子里分。

    我端起杯子说:“来点祝酒词吧!为了family,干杯!”

    爹没说啥,应该是不知道说啥,倒是很少见过喝酒的娘说:“为陈老当健康出院,干杯!”

    我就顺口问了问住院的事,几个人的说辞都和楚亚楠说的相符,好像提前做好的串供一样,我是越来越不理解了,感觉自己重生了,却记得前世的事情。偷眼打量老爷,他又在用眼泪和酒,仿佛在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活生生的现实,正在发生并且即将流逝。

    那张方形的老炉子火劲旺盛,向得上身,此刻锅儿里的汤汁烧得沸开,各种食物的气味都香喷喷地散发出来,刚夹上来的菜还不敢马上入口,需要搁碗里或者吹几下。

    我觉得酒劲儿已经上头了,在给我的神经做麻醉手术。

    “爹,”怂人一旦喝了酒,胆子都会壮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学的酒啊?”

    爹好歹不说话,夹了一柱菜在嘴里嚼啊嚼。

    我岂能放过他,抓紧又问第二遍,缠着又问第三遍。

    没得办法的他嘟哝道:“是你屋老祖儿卅,那个时候教我们喝酒,用筷子头蘸了让我们舔味……”

    “哪个老祖儿哦?”

    “是你屋男老祖儿卅,难道还女老祖儿蛮?——你屋老爷的——我的老爷哦。”

    陈一念已经笑起来了,娘专心地吃着碗里的菜,面无表情,再看看老爷,他的样子倒像一个专心致志的好听众,我就悄悄地又给他夹了几柱菜。我说:“老爷,多吃点啊!”

    他看不见,但是把碗端得很正,把嘴里的东西咽掉之后,把碗和筷子都让左手拿着,腾出右手去摸桌子边的酒杯。

    我没有防备,我醉得厉害,爹已经悄悄地快喝完了,我比他剩得多,所以,我索性仰脖喝个杯底朝天。

    “还要不?”

    爹弯腰摸着酒瓶子,我觉得他有点使坏,就赶紧拒绝了,但我不想离场太早。捂了一下嘴巴,酒好像有臭味。

    “烟呢,啥时候学的?”

    我爹拒绝回答,陈一念杜撰说:“读书时学的,像我们初中班上的男娃儿些。”

    “抽烟酷——对不?”我接着问,人已经忍不住开始笑了。

    “嗯,”我爹开心地佯装委屈。“尽冤枉我了,不晓得我就读个五年级呀!”

    还是陈一念最先吃完,她说起熟悉的顺口溜:“先吃完不管,后吃完洗碗。”然后她连嘴也没来得及擦,就跑到了地坝。

    那时我家五口人,占地面积看起来很宽,实际上用起来却很窄,除了厨房就是卧室,老爷睡在堂屋背后的偏房,后来我搬了过去,老爷便搬到了幺叔家的卧室。旁边是一间很大的房子,但很臭很脏,一边堆着煤炭砌着鸡圈,另一边则放着老爷的棺材。那里还很黑,没有安装电灯,我记得上面阁楼有一只木柜,冬天用来储藏橘子和稻草,我爬上去开柜子捡橘子的时候听到过老鼠撤退的脚步声。

    阁楼上还有一个通风口,从那里可以钻到隔壁两间房的楼板上,那便是幺叔的房子,他出去多少年,我已经记忆模糊。再从他家翻过插在两根柱子间的木枋,就又回到了我们的息房。

    所以除了摆着炉、灶的“餐厅”,混乱的卧室也是没什么玩头的,陈一念只能出去,她想遛猫,可是剑无尘在老爷的脚面(棉鞋)上蹲得好好的。她只能去找一个村儿的那群小孩儿玩,四处蹭电视看,或者干脆就在地坝游荡。

    外面传来了一阵突如其来的狗叫,听声音像是隔壁的“小灰狼”与坎上的“小旋风”在斗嘴,都是一个村儿,一个大院儿的狗,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不知今天怎么出声儿了。

    陈一念刚刚出去,我怕她卷入其中,便起身朝着麻扑扑的绿玻璃望了一眼,原来是她丢了个什么骨头,惹得两只狗竟反目成仇。我碗都还没放,扯起嗓门警告了一声:“一老念!莫逗事引怪,招呼狗子来咬你!”

    视线放过去,很开阔,可以直接看到对面陈笛家的房子以及后面的竹林。回头我又问:“天道哥家要修新房子了?”

    “可不是?地基都浇好了。他屋先修我们后修。”

    “我们也修?”

    “不修,我也不得回来,好生赚钱要不得?”

    “那我们钱——够不嘛?”

    “还不是我出钱!你屋爸有个屁的钱,一年在屋里找到几多钱卅?”

    “我……是那种粮直补本本哦,然后呢,你屋老爷同意把养老金拿来支持。”

    “吭咳——吭咳——吭咳——”老爷听了半天,终于开腔,“说起修房子呀,我是拥护你们,满支持,五兄弟耶,是你个人比较儾弱,又修房子又送学生,陈当读书凶,千万哩莫让他卑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