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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与世隔绝(1)

    ①

    有那么一段时间,或者说持续了相当久的日子,我在忙完一天的工作后,吃完晚饭的三四个小时后,倒在床上,开始回想往事——多半是学生时代或童年的那些回忆,脑海里遍历着我所经历过的那些人,掺杂着一些奇奇怪怪、可可爱爱的事件,甚至清晰到某一个人的具体动作,说了一句怎样叫我印象深刻的话。我就这么溯流而上,直到没有记忆的尽头,三岁又或许是四岁。任凭现实时间流逝,熬过午夜,然后变相失眠。我感觉自己动弹不得,眼泪平躺冲刷,好似灵魂得到升华,足以抵御世间所有寒冷和噪音,然后进入金色梦乡。

    我不清楚普鲁斯特在写《追忆似水年华》之前是否跟我一样反复忆起少年心事,当时只道是寻常,看见了,却不懂得,然后凭借他强大的心灵追索能力竟唠里唠叨啰地写了三百来万字。莫名受此鼓舞,我又拿起笔锱铢积累地写起来,毕竟,写与不写,明天还是一样重复滚滚而来,我感觉能一眼将自己的工作看到底,换一份仍然如此。于是我选择快乐。我以前对时间的消磨无非打游戏或者码字,但游戏已经许久没碰了,联网的东西快感阈值不容易得到满足,一队人的快乐很容易被辜负。写字多好,同样可以忘却时间,我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东西,曾经也想过要凭本事换钱。姑且当它是“文学”吧,一个人的“文学”,最大的意义便是没有意义。

    还是太寂寞了?害怕孤单?我想起了我爱而不得的女子,她在苏州沉默令我断肠,拒绝长大,常回家看看?我似乎刚出发不久。继续交更多的朋友,扩大人际关系?太累了,根本不值得。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我已经死了?毕竟一个人经常回忆往事的时候,那就足以证明他老了,我是老死的。忽然觉得老邓的一句话很有意思“二十多岁的时候,感觉活够了。到了五十岁,又还想继续。”那我至少得努力,先苟到他那个岁数吧?哪怕像他那样做个混蛋、当个烂人?

    我睁了眼,可惜动弹不得。

    纱布包着我的头和左眼,感觉看到的东西少了一半。看来是被人开瓢了,我努力保持回忆的能力,慢慢勾勒出一个彪形壮汉的形象,他杵在夜色中,挡住我面前的灯光,没有脸也没有表情,只有手中攥着半截被我脑袋开了瓢的啤酒瓶子,或者其他瓶子,沾着血花。

    天花板,我转动眼珠看到用腻子胶抹得光滑无暇的天花板,似乎连苍蝇都挂不住,当然我并没有见到苍蝇,我只知道苍蝇有时会停在电脑屏幕上搓手掌,不清楚它们是否也可以悬挂穹顶,这得看苍蝇们的意愿。我想坐起来,好像也做不到,只有两个手指在身上敲了敲。莫非,我真的死了?黑洞是黑色的棺材,停尸间是白色的归宿,死亡是凉爽的夜晚……想到我可能与死人邻床,突然觉得害怕,欲左顾右盼侦察一番,才发觉脖子手臂都打着石膏。这一刻心里拔凉拔凉的,似乎还曾被人抱头锁喉三角杀,要是脖子也断了,那不如不来吧。我记得我也给了那家伙一家伙,一前一后倒地,他的下半生将不比我好到哪里去,我伸出舌尖抵舐了一番嘴唇,咽了口口水,动了动声带,庆幸还能说话。

    “有人吗?”

    “有人吗?”

    “有人吗?”

    每次间隔十多秒,叫完第三声,我沙哑了,我只好等待,天花板还亮着一盏有点扎眼的白灯,刚才我提到苍蝇便把它忽略了。我凝望着那盏灯直到我的眼睛受不了,感觉它是我唯一的希望。

    过了许久。

    有人来了,我听到十点钟传来的脚步声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向前,一路向我靠近,我听到“嘟嘟”的两声敲门,显然多此一举,我还没来得及说出“请进”,那人已经推门而入,有门合上的声音。

    来人脚步轻盈,像小花猫,倒是一股淡淡的香氛先行,由此我揣测是个女子,她好像正把手里的东西搁到墙角的桌子上,我竭力扭头望去,可是毕竟活动视角有限,那里恰好是我的盲点。我就这么听着她的一举一动,没有开腔,眼神望着面上的灯泡发直。出息了,我心想,独立病房,还有一个喷了香水的护士在身旁,我就静静候着,任凭内心骚动。

    直到她突然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我忍不住皱眉,舒展开后又皱起来,莫非,还有昨天怎样?我只记得骑着自己的二八大杠冲下了偏岩圲,然后赵亚男便再也不是赵亚男,再然后同一米八的大汉在烧烤店门口盘肠大战,再然后——

    “你是天使吗?”

    “算吧,白衣天使。”

    “那我是不是死了?”我直接问道。

    “嗯,哦,也许,”感觉她好像点了点头,“你是离死不远呢!”

    我嘴角微微露笑,继而却有些懊恼,原以为自己解脱了,没想到却是忘喝孟婆汤的孤魂在奈何桥徘徊。

    “听着挺别扭,我是说你活过来了!”她补充道,出现在我的床边,让我得以看清楚那张脸。

    老朋友了。她拿出一些工具在我头上和上半身摆弄,大概是在帮我测生命体征。

    “你心跳怎么这么快?”

    “看到活人,激动……能告诉我今是何世吗?”

    “2012,网传的世界末日还有几天就到了。”面前的护士吩咐道,“安心躺着养病就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要胡思不要乱想,请求帮助请按床头铃。”

    她还凑近示范了按铃的位置,我悄悄用力吸了一口那好闻的香气,感觉自己是个变态。护士怎么还可以喷香水呢?她退回去继续整理桌面,我恍惚注意到她发梢上有一些零星的雪花状物质,眨眼再看便已经融入了灯光,等她抱起东西准备出去的时候,我问:“你是从外面回来的吗?”

    想找个人唠唠嗑,一个人躺十天半个月演“床戏”的滋味儿可不咋地。

    “你问这个干嘛?”

    “我……看到你头上有雪花,当然,我不确定是……”

    “当然,你不知道,雪下得老厚了。”

    “我进来的时候还是盛夏。”我说。

    她噗嗤一笑,“你是睡懵了吧?梦境可能与实际相反。”

    从灼热街头到寒冬飘雪,仿佛只是一夜间的事,躺下了,我失去感知能力。

    “你不是赵亚男,你姓楚是吧!”

    这回她开始惊讶了,盯着我问:“挺厉害呀!你还记得自己名字吗?”

    “陈当。”我报上名号。

    只见她摇了摇头,“不,你可不叫陈当,你姓邓。”

    “我姓邓?”我反问自己。

    “对于这个问题你有争议?”楚亚楠有些抱怨,“我还想继续姓赵呢!我妈嫁人后,我就跟着继父姓了!等我们嫁人,还得把名字从一个户口挪到另一个户口,真的感觉像是一个物件儿,气抖冷,女性什么时候能站起来?”

    我不知道她是玩弄网络流行梗还是确如其人,但我着实被逗到了,我笑着争辩:

    “可我确实姓陈啊,我都跟着我爹姓了几十年了,怎么还帮我改姓啊?你们登记太不小心了!”

    “证件还能说谎?你不能P一个身份证就能住院了吧?”

    “那么,我是怎么进医院的呢?换句话说,是谁送我过来的?”

    “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她笑了笑,“大概是你父亲?”

    “就是他告诉你们我姓邓?”

    “大概是——”楚耸耸肩,做了个怪表情,“我不管入门登记这一块。”

    我小心问道:“你应该没见过我父亲吧?”

    “哈?”楚照着我歪头一瞥,“你真是个奇怪的病人呢!”

    她表示疑惑,也有不愿再继续交流下去的意思,抱着她的工具和记录册要走了。

    “兰花儿,你等等……”

    她诧异地盯着我,那眼神无辜澄澈,绝对不理解我的话题在同一个频道。

    “你能告诉我现在在哪儿吗?——不是医院,是正在什么地区什么街道,能不能具体一点?”

    “清水街道张家营繁华路102号,民族医院。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了。”

    “你如果要吃饭方便按床头铃会有人来招呼你的,我只负责给你换药、测量。”她说完这些,真的走了。

    我一直躺在床上,没有动弹过,但感觉此刻才落稳,稳得床垫每一处都完美贴合后背,我觉得自己变得沉重了。不止是时间的穿越,还有空间的折叠,一个姓邓的中年男人送我来这里?莫非是那个我连一面也不想见的老小子,可他是最不该送我来的,瘸了腿正躺在医院里。反正,此刻我真的想家了,我想通一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