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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大雪无痕(2)

    ②

    陈老勇副食店依旧不温不火地开着,反正来往经过的顾客就那些熟面孔,他的表情也还是那般淡然无味,从小就一副受够了当店主的厌世脸,一切仿佛在昨天,又见磕长头。我招呼他的时候,难得的给我一笑,我说:“二组的居民最近咋样?”

    “什么咋样?”

    “没啥新鲜事吗?比如天气跟踪报导之类的。”

    “没,今日无事,明日如同昨日。”

    “我老爹来过吗?——一个清洁工,买烟,买酒,头发是卷毛,有点像小头爸爸。”

    陈老勇十分不解地望着我,我描述得越多他越迷茫,后面甚至无奈地笑起来。

    “……就是,”我指了指河岩上的雪山,“那上面最近没有任何人下来,像是一个疯子、一条狗、一个电话?”

    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拍了拍手掌,问:“你认识我吗?”

    他的眼神里愈发充满疑惑,甚至开始有了不耐烦。“我猜,你是四川人吧?”

    “耶,你猜对了!”我拿起桌上的两盒烟,后撤步退出小店。一会儿功夫,站在涵洞其路桥上候车,背着包,等了许久也没来。大概九岁的时候我陪妈到二塘榨菜籽油,给我买了一块钱的辣条,我就坐在陈老勇的店里慢慢享用,那时候慧茹姐上初中,就站在栏杆旁候车,我嗦完两袋辣条她都还没能上车,她伸出个脑袋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知道这是种大人看“好吃狗儿”的眼神。如今,这群人都没了,剩下的跟我一样,仿佛不知何世。可是世界根本没变啊。

    我又抽出一支烟来叼着,又发现没买打火机,跟工人们混久了,也知道了许多烟牌子,云烟,华子,芙蓉王,红方印,南京,软黄鹤。都是他们爱抽的,我想起我爹抽的最多的是红梅和硬朝天门,我也常给他买,我认为他是接受的,并且不择好坏,并且不然我就不会买下一次。可是他到头来却未因酒得胃病,未因烟患肺癌,却痴呆了。想到这里,“呼”地一下将整根烟吐出去,掉在涵洞口边,刚好有个匍匐而过的人经过。他看了看烟,看了看我,继续专注做自己的事。

    是个磕长头的人。能把长头磕到这地方可不多见。

    疯老爹给我说过,像拱蛆,他从不知道朝圣对于那部分人的意义。磕长头的人穿着皮革护膝和围裙,手上套着木屐,站直之后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先前挪一小步,然后用并拢的双手依次碰下额、唇、胸前,好似在触摸心中的神山,之后双膝下跪,全身伏地,额头触地,双手向前方拉直,合十再次举过头顶,在手伸直的最前处用指尖作一标记,起身步至标记处,就这么循环往复,用身体丈量着土地。

    没人知道他往哪里来,将往哪里去,我凝视着此人的背影模糊在地平线,与天边相连。没有车来渡我的话,我也该靠自己的“11号了”,“坐车?两只脚的车!”我老是听见妈在耳边这么说。河道仍未解冻,伴着公路如同一条洁白的纽带,比两侧的地理都显得更加璀璨和夺目。也可以盛得住人,我想高歌一曲,在这无人的舞台,我想独自起舞,像我老爹那样,扭的既不是秧歌,也不是鬼步,而是清水镇廖凡在漠河舞厅着了魔。

    今日不走公路,改走水路,但水路绕,一转多出去二十里,当年父辈进城搞贸易的时候一路横穿陈家园、枷担弯、半边岩、桐子坝,处处翻山越岭,但最省脚力。到了杉木垭,便知离城不远了。水路曲折,我以念作剑,以履作船,载歌载舞,且笑且狂,一路上乘奔御风,破冰斩浪。行至犀牛洞,两侧地势收拢,峭壁斜出如刀劈斧斫,莫道山前无路,船到桥头自直,冰封白沙,渐渐上岸。复行十里,我也进城了。

    楚亚楠离职了,很近的事,问了经常打交道的几个医生护士,一说往西山采药去,一说曾住西山头,还有摇头摆手直言不熟。我准备去问问给我送饭的那个孩子,可当我找到楼下他家的店,他妈竟说跑出去玩儿了,一天没有落屋。

    于是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上人来人往,车迎马送,于我而言,是座空城。

    公交车站还没改迁,但我熟悉了新地方,也可以想象为车站被搬回去了。我其实对这座城市并不熟悉,走得最多的路段是从车站到中学的校园。所以,拿脚指头思考,心随脚动,不自觉地穿过广场和书店,顺便猛吸一口路边扑面而来的洋芋饭的香味,心满意足。扑面而来的还有熙攘的人群,如同杂乱的电子,但即将要和我碰撞之时,却又擦肩而过。转了几个弯之后,靠近城中河,我不想过桥,就拂去河滨道上就近一只长椅的雪,坐下来望着地面。一会儿屁股底传来凉意,我便搂紧自己,注意到脚底的雪被我弄脏化开了,开门的店家耗电耗能转换并传导了热量,也烘干了一些地方,看起来并无规律,深一块浅一块,像是路过的某条狗的斑块。走的人多了,常用路线好像被拓宽,雪化了,我感到开心,雪没了,我又觉得难受,我挺喜欢雪。

    有一群看起来未经人事的中学生从我跟前经过,手中捏着证件,蓝色的系绳前后飞舞,虽然这么冷的天还要上学,他们却互相有说有笑。我搓了搓手,起身跟着他们离开,保安看了一眼背上的包,没有深究,所以我成功地混了进去。

    熟悉又亲切的煤渣跑道锁着黄土操场,我当初进校第一眼所见便是这样。春天有天然的草被,夏秋被磨得精光,冬天——现在也许是冬天吧,我做了几个引体向上,吊得篮球架摇摇晃晃,踩着雪中陌生人的脚印倒退撞墙。

    不知不觉走到宿舍底了,上楼去看看吧,见了宿管,熟练的道声好,也许是317,也许是321,两间寝室都曾住过。我敲了敲其中的一扇门,铁门缓缓打开,我好像看到门口的东二坐床边泡着脚,阿伟正在桌子另一端泡面,用叉子截断火腿肠,阿灿和二浩是上下床,一个在看书,一个在偷偷玩手机,然后床在摇,阿灿笑眯眯从护栏往下望,是王吉想和二浩搞点有关“哲学”的事情。胖壹嘛,没回,总喜欢关灯后敲门。空着的那个床位是我的,我在床沿坐了一会儿,看着大家各忙各的,阿伟问东二要不要喝口汤,东二就够着脖子张着嘴做出等喂的样子。阿伟就斜了他一眼,说:“你还在洗脚,你最后,还有谁要喝?”先递给了上铺的阿灿,阿灿呡了一口说有点烫,然后刚忙完事儿的王吉,一边和二浩嬉皮笑脸一边叼走了一截肠,并说:“谢了伟哥哥!”二浩不喝,照着王吉的裤裆虚晃一脚。转了一圈,阿伟把碗递到我面前,“当哥,喝点儿?”我有点迟钝,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说:“不喝了,再喝汤都干了。”我有点疲惫,把枕头下的书都抽了出去,躺到,扭了几下,床架嘎吱作响。

    入住的时候我把成绩条塞到上铺搭床板的铁槽里了,睡梦中把它取出来,漂白的纸质,淡隐的黑字,依稀还能看出各科目的分数,捻一捻,一不小心却在指尖化作齑粉,然后烟消云散。

    我在那张铁床上躺了很久,身体似乎已经疲惫不堪,沉沉欲睡,但脑子无法关机,总在后台不断尝试唤醒。脑海里浮现起了许多学生时代的画面,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儿,可可爱爱的人儿,残篇断章,你一句我一句,东一笔西一画。除了这些,陈当好像也没啥值得怀念的了,永久格式化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