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凡人家族 » 第39章 大雪无痕(3)

第39章 大雪无痕(3)

    ③

    楚亚楠在下午三点左右给我回了电话,问我是不是从护士长那里弄到的号码,我说是,顿了顿,又问:“你在哪儿,我能不能见你一面,有些事儿想找个人谈谈,越快越好!”

    “必须是我吗?”

    “我实在是找不到其他的人了。”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沮丧。

    “那你现在是在医院里?”

    “不,我在学校。”

    “学校?”

    “就——民族一中,我混进来看看的。”

    “嗯——嗯,二十分钟后你来‘佳创’。”

    那地方其实离我相当近,就在学校来路转最后一道弯时的马路对面,只不过我一直用余光打量近侧的市容风貌,并未注意对岸的世俗生活。那是一排并列向街的店面,每一间都一样大,但却占据了各行各业。抬头确认了门牌号之后,我注意到这是一家图文店,店面装潢是新的,以前开在这里的是什么就记不得了。紧挨着看起来是一家什么上市公司,前台有人站岗放哨,后面挂着几个鎏金大字。二者是互通的,倒是朝向大街这一面倒没有门,只有玻璃幕墙。里面摆着几台大型印刷机挡住我的视线,我绕到公司的大厅里,闻到一股咖啡味,安保是个斗鸡眼,也许在打量着我,我没理他,很快左转了。又是一道幕墙,我看到楚亚楠坐在一台电脑前,身子略微前倾,好像在埋头加班。

    进了门,那股浓烈的咖啡味愈发明显,我抽了抽鼻子,把书包放在两米宽的工作台上,包有所波动。另外一个小伙子,身强体壮,派头十足,好像是店里的员工,跑过来问我有什么需求。我笑着指了指楚亚楠,当然楚亚楠在我进门的时候也看见我了,这时候过来跟他做招呼,他看了我一眼,笑着离开。楚亚楠看起来有些困倦,也许是在电脑前坐得太久。其实我觉得自己更困,这一觉睡得地老天荒,好像是身体拖垮了脑袋,在来时的路上就有些脚不沾地,元神出窍。

    “啥事儿啊?”楚亚楠打量我一眼,“长话短说,我也挺忙。”

    “换个地方吧,请你喝咖啡,”我说,“我认为一句话是完全不够表述的。”

    楚亚楠回头瞥了眼电脑屏幕,哈欠未遂,“我已经不在医院干了。PS,县里的咖啡真的很low。”

    我重新意识到那已经熟悉但还残留在鼻尖的可可粉气息,改口问:“冬天里建议吃火锅——你定怎么样?如果你想要一杯刨冰,或者来点街头玛莎拉,我都请。”

    “听我的?”她伸指点了点空气,如同在点我。

    “当然。”

    “所言不虚?”

    “一言为定!”

    “那就走吧,去他妈的烂工作!”楚亚楠转过身去,跟那个小伙举起一只手,手指在空中抓抓,他报以微笑。

    出了门,我跟在楚亚楠后面,她停住等我并行,笑道:“如果你找我不是以医患关系的话,我还是乐意奉陪的,喝一杯桃桃乌龙雪顶,和这个冬天很配。”

    “那我要一杯海盐气泡水。”我说,然后我们拐上了二楼一家火锅店。在这个奇怪的冬天,准备喝着冷饮吃火锅。书包一直带着,现在放到旁边的空座位上。

    楚亚楠点了个鸳鸯锅,选了一些菜品,把单递给我,问我有没有忌口的,我说没有,然后粗略浏览,随意勾选了两样,趁店员忙碌之际,我问楚亚楠:“你怎么突然换工作了?”

    “当护士是实习,能换为什么不换?”

    “唔,图文店也不错。”我喝了一口盐汽水,冰凉凉地在喉咙里冒泡。

    她扫我一眼,然后瞥向窗外。“图文店是我小姨开的,我还没找到新的。”

    这里算是繁华地段了,从窗户可以看到一个公交车站,冰雪世界之中,仍然有不少候车人。

    “你有没有想过去卖东西?”

    “自己开个店,守着个柜台?那与我现在又有什么两样,我认识一个银行的柜姐,干了两年还只会开户,还有一个同学去了高速路口收费站,每天就抬杆放杆。那有什么意思?”

    “说得也对,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可言,当孩子的时候多好,有父母为我们撑腰,”我看着服务员端上菜来,菜单挂在一旁,思寻着怎么启动我的话题,“但我说的不是守,而是开着车子出去销售,往乡镇街道输送商品。”

    楚亚楠摆了摆头,“劳碌命。”

    “从来没想过?”

    “没想过。”

    我跟着她把肉丸、虾滑、肥牛通通下了锅,又丢了一些土豆和大白菜,她拿着自取的糕点食用。“我其实有一个问题,特别想问。”

    “嗯哼,”她擦了一下嘴唇,“我听着呢!”

    “你到底认不认识我?”我微侧视线,看了一眼在另一端挤一堆闹嗑的服务员,补充说,“以前,咱们是不是见过?”

    “哈?”楚亚楠忍不住皱眉,“你以前约女孩子都这么老套的吗?”

    我眨了眨眼睛,有些迷惑,但我知道她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就是以前,比如咱俩有没有一起上过小学?”

    “就这?你上辈子可能见过我。”

    “那你有没有见过我老爸?以及清水五组……”

    “神经病吧!”楚亚楠放下了筷子,指了指自己脑子,“你不该出院的,你该看看这里,我不认识你,会认识你爸?”

    “你真的不认识我?”我突然又难受了起来,努力提起一些事,想让她有所回忆,“五年级时,我调皮,拿橡皮筋弹过你。那时我叫你‘兰花儿’,你叫我‘小当子’。”

    “‘啊哈’?那你挺坏的呀……”

    “我在五组,你在三组,放学回家,有一大段路是相同的,你总和蒲彩虹一起,你们分过一个苹果。有一回你没带伞被雨浇透了,而我带了伞……”

    “简直十恶不赦——小当子,要是我认识这么一个你,我肯定不想见你。”

    “可我认识你呀,以前你叫赵亚男,而我还叫陈当,现在你是楚亚楠,而我不知怎么就姓邓了!”

    “你是不是有妄想症?”

    “我说的属实吗?”

    “关于我的还挺准的,但是基于你的记忆……”

    “你第一次见我在什么时候?”

    “医院。”

    “那就对了,问题就出在这里。我是怎么进医院的?”

    “我哪里晓得这个哟——你就那么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样子,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我因何入院?”

    “车祸,你运气好得不得了,肇事司机非但没跑,还给你送进医院,垫付了一大笔治疗费,‘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不对,”我缓慢而坚定地摇着头,“我……我是因为和别人打架受伤的,之前的事情记得,现在的事情,也记得,但是自己如何进了医院,全然不知。”

    “间隙性失忆症,有时候因为受到剧烈刺激而丢失了某个特定片段的记忆。”楚亚楠依然保持着理智。

    “可是……可是我没有家了,从病床上起来之后发现家人全不见了,村里的人也不见了,但是建筑、河流和记忆都在。”

    我抬头发现楚亚楠盯着我的眼神有些发直,但很快转向公交站,没有说话。

    我继续讲:“也不是一个熟人都没有,三组的在,副食店陈老勇,县医院陈一贤,以及我永远叫不出名字的老祖儿们,分不清辈分的舅公舅婆,一组应该也在,弓箭坪上有小人儿移动,但我没有靠近打听。但是我认识他们,他们都不认识我。”

    “你会不会走错地方了?误把他乡作故乡?”

    “故乡,生我养我的地方,我一半生在这里,一半死在这里,又岂能记错?”

    “我不信,如果你迫使我相信这个鬼故事,那真的是伪科学。”

    为了拿出一些证据,我打开了自己半锁的书包,揪出一只猫来,向楚亚楠介绍:“这是我家的猫,叫剑无尘。除了人没了,什么都在……”

    楚亚楠面露难色,伸手过来摸了摸,“咬人吗?”剑无尘友好地“喵”了一声。火锅是不吃了,服务员过来帮我们关了火,并提示餐馆不可以带宠物。

    我点头致歉,把猫关回了包里,又掏出那本密码锁坏掉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让楚亚楠看到自己以前的名字,她很是惊讶,翻了好几页来看,然后像是突然醒过神来。

    “我以前叫赵亚男不假,但你认识我,我的确不认识你,而且,日记里标注日期都在2010年,两年前我显然已经读完小学,现在我十九岁了。”

    “愿你永远十九岁!”我心说,不知道自己是多少年的老怪物了。我看着桌上红白分明的鸳鸯盆,好像一条大河,中间一条弧线形长堤,将我和她隔离两岸。

    “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认识你,不管你是陈当还是邓当,但我现在叫楚亚楠。原本以为你是准备跟我谈情说爱的,但实在太离谱了!”

    “其实我找你不只是因为这个笔记本。”

    她原本已经打算离开了,听我话头还是按耐住了,她的眼皮突然跳了起来,不知道是吉是凶。

    我说:“我之前就见你一次,也是在医院,你是医生,我是病人,病因么,因为我骑车不慎,跌得很惨,那次你也许记得我。我也记得你。”

    “到底什么意思?”

    我纠结了一下,拧不开眉毛,“我也不明白,这么说吧,我觉得自己在玩一个真实的游戏,角色只有自己,很多熟悉的人消失了,剩下的都不认我,就好像一个个NPC。”

    楚亚楠下意识地用双臂抱住自己,许是感受到了寒意。她舌尖打颤地说:“我有一个想法——会不会你已经不在世界了,根本不是你的家人离开了你,而是你远离了他们,现在的你只是一缕残魂,一只鬼,在旧地徘徊,就算你再见到家里人,他们可能也认不得你?”

    我木讷,想说服自己相信她的说法。

    “也不对,你的生理特征都在的,你是个活着的生物。”作为前医护人员,她的素养还是在的。

    “谢谢,我只有记忆,我也想弄明白。”我举起奶茶杯,向她致意。

    楚亚楠和我碰了一个,但她没有喝,转身就跑了。

    失神过后,我背着猫猫去柜台结账,那个店员问先生怎么了。

    我说:“我没家了!”

    我没有家了。我突然抑制不住地“呵呵”大笑起来,一连“呵”了七八声,一会儿听着是“呵”,一会儿听着像“哈”,与其说是笑,不如说在哭,我拼尽全力,伏案大哭,泪水奔涌而出。

    不知为何,我就想哭。

    “我能理解……”店员说,“我三十岁那年找了五个对象。”

    我像小孩一般擦干鼻涕望着她,但是我不敢相信。

    楚亚楠回来了,些许是听到我的哭声于心不忍。我摊开手,发现擦鼻涕用的是从柜台上抓的一张报纸,头版头条吸引了我。我展开细看:一出租车司机遭遇化作乘客的歹徒持刀抢劫,下车之际斡旋展开搏斗,自卫中反杀歹徒,没想到该歹徒竟是三十年前背负命案在逃的要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