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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坠落(2)

    ②

    第一日——

    当天下午四点许,收到幺叔一个电话,网线里他的声音低沉,略微哽咽:“拐得,囊个搞耶?骆坪喊来那有个人落下去了!”

    “拽了?从吊(篮)上下来的?”我感到难以置信。

    “是,他个人落下来的,现在我给送到医院了,急救室里躺起的,我先交了三千块钱管到起蛮,你说行不行?”

    “行蛮。”我说。

    “不是,他又给你扯皮,家人扭到起不让走啊!他硬要主人家来医院看,你说你屋爸来得行不嘛,让他们几攮几攮,魂都吓落了。我就跟他们说:‘你们不要喊主人家来,他屋现在是他屋爸在屋,你喊他来起卵用蛮?你喊他来他路都找不到回去,你管啊?”

    “那是,我屋爸去也没得用。”虽然他在贬低他的亲哥我的父亲,但却是实情。

    “我给你出个主意,现在你跟书记打个电话,请他来做个证明,哦噢,趁骆坪也在这儿,咱把这责任摊明白了——要不要我给你他电话?”

    我迟疑了一下,“书记——陈垚?我有。”

    “哦噢,你看跟他打个电话说下情况,让他出面做个证,不是你屋爸囊个讲得抻抖?”

    “是是。”

    我挂了电话,酝酿了一遍两遍三遍,不知要怎么跟垚书记开口,求人的事总是让人为难。老妈给我来电,告知她已经知悉情况,也是从幺叔那里得知,她有点茫然。我说:“我原本就不同意粉刷,你们也不和我商量,现在出了这档子事,也是一家子倒大霉,还能咋办,该医的医,该赔的赔。不过,你也别担心,幺叔已经先付了一笔钱。后续该怎么走就怎么走。现在幺叔让我联系一下书记,我看给他打个电话。”

    “那行蛮。”

    转拨书记陈垚,业务繁忙,不便接听。又按了幺叔的号码,正通话中。于是我放下手机,揣测他俩正在通话,望着隔离区外的湛蓝色天空,觉得生活真是太他妈扯淡了,不自觉喘了口气。

    书记给我回了电话,他淡然的语气使我觉得他不愧为书记,似乎书记就该有这样的风度,他告诉我:“我出面并不能证明什么,有帮自己社区拉偏之嫌,而且对方是受伤一方,肯定不得同意。当务之急,陈当,你联系好那个粉刷匠师傅骆坪,不能让他洗脱责任。而且最好是让家属把医保弄进去。只要医保先入了,后面不管怎样分责,大家都松活得多。”

    别了书记,幺叔问我怎么说的,我就说如此如此,他说要得,把骆坪的电话留给我。又问我:“那他现在还要交钱,医院催着,囊个搞耶?”

    我说:“那先把修房子的钱割一点吧。”

    “行。”

    我给骆师傅去了电话,两人统一意见,都不是什么身家百万,力图使伤者一家先动医保,后续医院收的咱们合力补上,救命要紧。

    晚上给父亲去一个电话,他被吓得不轻,也许他这辈子都没碰到这种要承担责任的事情,他庸庸碌碌,连自己的生活都过不好。我只能让他千万别担心,结果还没出,往多坏想都无用。

    第二日——

    第二天早微信消息响起,我一看,幺叔共付了三笔钱,三三六一共一万二,都把缴费截图发给了我。我一边存档一边心抽抽着,一万二,大抵是我身上现在所有家当,包括两款支付软件,包括几张银行卡,包括一个理财账户。

    幺叔又来电话,此刻办公室和厨房都充斥着同事们的欢声笑语,打印机仍在卖力地工作,而我偷偷跑到卫生间,不想让他们知道咱一家伤心的秘密。

    “现在我和骆坪,家属都在医院,老头儿(伤者)还没见过面,他儿子来了,听说情况严重。你一会儿要不和他们说说。”

    “说呗。”

    “还是,等一会儿,你打骆坪电话过来,不然他们又以为是我在给你出主意。”

    那又怎么办?我心说,事情已到此等田地,硬着头皮上吧!过了若干分钟,我的思绪跟随他们穿过医院漫长且充满药香味的走廊,来到某个楼梯角落。声音响起,我把骆师傅想成是跟高中生物老师差不多的一张脸,因为昨晚的通话,让我觉得他俩音色相似,自然就有这方面的联想。另外,我还听到打火机电火花的清脆一响,有人轻轻呼出一口烟雾。自然脑补了角落里两个愁眉苦脸的中年男人一起商量着一件棘手而又不得不面对的事情。与他们对话的是我,我年轻轻轻,同样碰上了这么糟糕的事情,其实昨晚上和父亲完话入睡前我便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如果那个老头不幸死亡,我不知道该怎么承担这巨额的赔偿,忍不住滑落几颗狼人的眼泪,侧身滚进被窝里。有一瞬我联想到死亡,但我很快掐死了这个想法,哪怕还一辈子债,我也不能同生活妥协,而且这个时候,我千万不能把担子甩给我的家里人。

    三个人聊得沉重但战线一致,四个人就谈不拢了,伤者儿子吴的加入改变了利益立场。我通过骆坪的电话和吴对话,当然我是按旁人出的招说的——

    “哎你好哥,你爸的情况现在如何?”

    “不晓得哎,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在抢救,我现在是真的不晓得状况!问医生也不讲。”

    “那我和骆师傅商量了一下,就是先用医保行不行卅?之后的费用我和他负责出。”

    “你出哪些费用哎?”

    “是直到医好(你父亲)出院卅。”

    “那不行咯——你看我屋爸现在状况,出院后一时也不能工作,你不得赔偿,包括误工费、住院费、护理费还有三年的营养费?”

    听到这里我有点愤怒,三年?三年之后我在哪儿我还不清楚呢!我问骆坪:“骆师傅也是这么谈的吗?”

    “嗯。”骆坪在旁边应了一声,很勉强。

    我试着问了一句:“那这些杂七杂八的大概得多少钱?”

    吴没有直说,“赔多少不是我定的哦,你们就管我爸三年的保养费用,医不好再说。”

    我感觉自己很愤怒,脱口而出:“我心想赔你个一百万,你要我拿得出!”

    对方好像笑了一下,转身对骆坪还有我幺叔说:“谈不了,你听他说什么?”

    骆坪还在圆场:“他是说的可以商量嘛。”

    “对嘛,”幺叔暗示我道,“你是说的还可以商量卅?”

    “嗯。”我停顿了一下,应付过去,自然商谈不了了之。转身幺叔给我来电斥责道:“你先答应他卅,你不晓得具体情况,现在伤着坐骨神经了,要是以后医不好,站立不起来,要评残的,就算评个八级、九级,你们不得赔个十万八万?哦噢,十哪万跑不脱嘛!我现在就是和骆坪商量先把家属医保弄进去,用医保了他就评不了残了,怕他现在敲诈卅!后面要花钱也不多点。看你支支吾吾地,我都替你着急哦。”

    不得不说,幺叔的话还是有道理,从旁观者的角度讲甚至有点阴险,但我一想到要赔三年的营养费,我就不敢答应。答应了便试图做到,做不到的事情不能承诺。

    有点不欢而散,天黑之后吃了饭,骆坪给我来电说看病交的钱要用完了,怎么办?

    “你还在医院?”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是想听听他交了多少钱。

    他说:“我在。守着的。”

    “我幺叔交了钱吧,他走没?”

    “他刚走。”

    “还没出结果?”

    “没出卅。”

    “那不晓得要花多少钱?”我感叹。

    “昨天我买了张垫子三十块,今天又买了一张就要八十五了,有时候我是觉得这医院也挺黑的,它现在都没出结果是不是想敲诈我们,你看看你在医院有啥关系没得,先打听一下情况,敲起来我也怕。”

    医院黑不黑我不知道,骆师傅的话让我眼前有点黑,我进一步提示他:“那骆师傅你交了多少钱了?”

    “昨天交了两千,今早上又交了一千,我看卡里又个是负的了耶!”

    他在和我踢皮球,自己只交了三千却还不想买账,我不太想和他聊了,另外我也不会继续交钱,不管医院和家属再怎么催,直到他也掏出一万二为止,所以我结束了和他的通话。

    就在刚刚,我看到爸爸、妹妹、还有幺叔打来,全部都提示为占线状态。我从来没有一次性要接过这么多电话,我的手机从来没有这么忙碌过。

    这会儿,我看着两个家人的号码,决定先给妹拨过去,因为和老爸每次通话都上十分钟,也说不清楚些什么。但,很意外地,电话已接通,我便听到陈一念的啜泣声:

    “哥,听说跟我们修房子的有个人拽(跌落)了,要赔钱是不是?”

    很明显她被吓坏了,过度担心又让她着急,也许在那头已经手忙脚乱,无心工作。但我记得自己还并没有告诉过她这糟糕的消息,于是问道:“是爸爸告诉你的?”

    “哦。”

    “哼——”我用嗤之以鼻表示对老头子软弱和愚蠢的蔑视。

    “没事哈,妹啊,是有个人住院了,但幺叔那边已经付了一笔钱了,你不要太担心了,该干什么干什么,该吃饭吃饭。我原本是想明天再跟你说一声的,你看出了这情况,谁都没料到,谁都不想。”

    “爸跟我说要是医不好得赔好多钱。”

    “没事没事,这个该赔多少走法律程序的哈,我们要相信法治,中间还有个骆师傅呢,人是他找的,和我们没有直接关联,对方想敲我们也不行的,咱不惹事也不怕事。”

    “哦。”

    “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行,别想太多哈,赔偿的事我主要来想办法。我现在给老爸打一个电话。”

    “嗯。”

    稳住了小妹,我打给老爸,态度截然不同,对付这个糟老头子,我在信道这端劈头就是一顿质问:“爸,是你打给妹的?”

    “哦。是我打的。”我从他语气里听到了让我愤怒的颤抖和懦弱,我沉着声儿问道:

    “你吓她做什么?都把她吓哭了!”

    “我……我没有吓她——我就是给她说了下情况。”

    “你跟她说了要好多钱吧?”

    “恩,我是说了一下……”

    “你说了有啥用啊,我都没给她讲,她现在一个人打工连自己都顾不上,我都没给她讲,你要有本事就自己掏点出来!”

    不知是情绪早已到位,还是受我言语所伤,我居然听到了父亲的抽噎,心软然后难免心疼,过问道:“你还没吃饭吧?爸!”

    “没吃,我哪里吃得下卅?”

    “酒也没喝?”

    “没喝哦。”

    “他们没来找你吧?”

    “没啊。没来找我。”

    “你不要管他们啊!该吃饭吃饭!该喝酒喝酒莫把自己吓坏了!”

    “对噢,我个吃我的饭,管他来不来,莫把个人怄坏了。”素华伯娘说了一句,原来她一直在旁边。

    “伯娘啊,”我喊答应她,“要麻烦你劝劝我屋爸,叫他不要想太多。要是这事还没解决,他先倒下了,叫我们囊个弄?”

    “听到没啊?”伯娘说,“注意个人身体,莫给陈当增加负担。”

    爸并没有回应,我很不放心。问道:“爸,你还在吗?”

    没有回应,我又问:“还在吗?爸!”

    伯娘跟他说:“你回一句卅,陈当问你在不在?”

    “哦,我在呀!”

    说是没喝酒,但我却感觉父亲醉了一般。

    “我是怕钱太多我们赔不起哦,我现在又赚不到钱,全指望你们,要是他们想动我房子的主意,我坚决不答应!等他们把我弄到桃子坝(监狱)去!”

    我说:“爸,你糊涂了,不得坐牢,你又没犯法,没伤他没杀他,坐什么牢?法律也是讲道理的对不,但是人家帮我们做活哎,出了事,虽然人家不愿咱也不想,出点钱是难免的……”

    “你说要是咱赔不起,我到时候只有学黄立勤那样——自我了结哦!”

    我见老父越说越没谱,心下厌恶,震惊之于感到悲哀,因为我也曾在不经意间冒出这种想法来和世间纷扰做个了结,悲哀悲凉之余又怒其不争,正了嗓音道:“爸,那你听好咯,你要学黄立勤的话,到时候我看都不得去看你一眼,你该躺哪哈儿躺躺哈儿!”

    父亲显然对我的回答感到震惊:“你是说那样我把你皮臊了,你不管我咯?”

    “不(仅)是把我皮臊了,是我觉得如果你活这么大的岁数,遇到点挫折就想着自寻短见,那真是太窝囊了,丢的是整个陈家的脸!那黄立琴是何等人?贪赃公款走投无路羞愧求死,而你却是连判决书都还没下来便想着临阵脱逃!树叶子落下来怕把脑壳砸了,你是不是一辈子没有得罪过人?你如果学他了,我是没有你这样的爸的!”

    爸哑火了,也许是我措辞使得太重,素华伯娘在一旁说:“真是呆子!说呆话哦!”

    我明白她说的其实不是我,是我爸,我又说:“爸,你别被他们吓坏了啊,就算他们到家里来找你!你也不要躲,你就说你现在管不了事儿了,让他们来跟我说!”

    爸仿佛改了口说:“我没怕他们!”

    伯娘又说:“当,现在关键是如果要上法庭,你一定要回来,你说得清楚你跟大家讲清楚,让你屋爸上去说得清楚个屁呀!”

    “是是,”我说,“爸,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不打官司解决不了了,我肯定会回来的!你现在该喝酒的喝酒,该吃饭的吃饭,就算没有见过大世面,现在也算见过了吧?咱讲理啊!咱不惹事也不怕事!”

    “对咯,”伯娘说,“天塌了个有陈当他屋几娘们儿,你光担心有麼用卅?不如好好过我(你自己)的日子!”

    又对我讲,她带着哭腔:“当啊,估计你们这次哎,十哪万也不多,比起我们那回要的钱少得多,挺一挺就过去了!”

    虽然她是在劝我,是在体谅我,但我全然不感冒,因为只是普通电话,所以我丝毫没有收敛我夸张的疑惑表情。

    苦难和苦难也是可以对比的吗?我不太肯定。但是十万这个数字对我目前来说,还是挺有压力的。就我所处的这个时代来说,有不少在校大学生认为毕业后赚够百万是比较简单的,而我是另一种极端的反例。一百万,以目前的薪资水平,忽略成长性,我大概得不吃不喝工作二十年,而十万,则是在两年内足以击垮我的一个数字,它意味着我得放弃任性消费,力求延迟满足,像西西弗斯推石上山一般工作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