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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奶爸(3)

    ③

    年前我跟随周君干的时候,在北方接了一个活,北纬43ᵒ,东经112ᵒ,也算是祖国的极北之境了,那是在夏天,爆裂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紫外线直击人体,没过一星期,我就被炫得脸黑皮开绽,市中心只隔百里,不久后又因为出了四例阳性,遂响应政策封城停工停产,天窗点临时取消,一窝人再次闭塞在项目驻地,喝酒打牌侃大山。我看惯了蓝天,看厌了黄沙,懒得作诗,礼拜末睡了一天,铁皮箱燥热难耐,汗流不知多少,仿佛蒸了半天桑拿。晚八点拾了锅底,精神充沛,决定戴上口罩,出门走走。

    地平线上的太阳下坠得极快,我只是出门撒个尿再返回取手机,它那椭圆而鲜红的火球形身躯便已消失不见。不知为何,感慨时光飞逝,想起小学课本上那个小孩(见林清玄《和时间赛跑》)。那个小孩,我觉得就是陈当,他一直朝前奔跑,无法回头,我只能见着背影,面孔任我想象和期待,我不敢造次定笔。我相信他也在寻找着我,但我能看得见他,他却见不着我。

    恍然,只顾得呆呆望着分层的天空,仿佛取色器里的色板,仰望头顶黝黑深邃的苍穹,过渡到天际碧蓝,夕坠处,留一抹明亮的暖色,这里的团云在白天是白色,到傍晚便成黑色,构成了笔刷子。

    在这里,最为变幻多端的便是云了。

    云是天空的笔刷,天空是丰富的色板,以蔚蓝为背景,任由风吹风散,任由云卷云舒,任由光明光暗,画下唯美自由的涂鸦。

    云是天空的雪山,如同空中城堡连接成片,也是泪腺,黑化的时候,便欲下雨。平原上视野开阔,黑云埋压千百里,就像疫情一般将我等包围。太阳西沉,好似一颗通红的火球,掉到地平线上,映得那一条长长的弧线红光冲天,把云朵也烧穿。是否因那陆虞侯又放火烧了草料场?林冲何时再风雪山神庙——可惜了,没有雪,如果沙漠下一场大雪,那是何等的盛事!

    云也是草原的保护伞,试想当你满头暴汗时,一朵悠悠的白云飘过来,为你遮去毒辣的日头,留下一块阴凉。你抬头看,太阳依然不可直视,只有那云,让烈日灼心,照得通身透亮。

    我就这么一直漫步在荒原/无人区的国道,回想着与云相遇的每一天。路过三块广告牌,路过三座信号塔,路过一处处交通标志,妄图这么一直走下去,消失在无人的夜。

    最好是有辆单车,让我骑着车不要停。

    可我总觉得缺点什么,暗云漆空,极少光污染,安静无比,连风儿也停止喧嚣。

    对,少了风,以往的狂风灌我喉,恨不得掀起我的头盖骨。躲进集装箱工房,上铺床板吊着个小风扇,微微摇晃,外面风拍打着箱体,使得房子也在摇晃,我是在摇篮里还是在海上?五级大风带着内蒙的特产——黄沙,犹如阴兵过境,瞬然,一睁眼一闭眼,白云皆做乌云。但许多民工坐在墙根下的阴影中,面无表情,屁股底下的地基似乎正隐隐松动。我好害怕,风再大点,把箱房拆了,把人也卷跑了。

    因为没有风,此刻我觉得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能感受到群星的闪烁,甚至宇宙在和我对话。

    这一刻我看到陈当了,我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我看到了我,我敞开怀,试图与他拥抱。

    周君的经理车这时候缓缓得停在了我身边,他摇下车窗,探出头问我:“遛弯啊?”

    “对。”我尴尬地说。

    “上车,我带你转!”

    “不,我特意走两步,活动活动!”

    “你不会是寂寞了吧?我带你找娘们儿去!”周君笑笑。

    “啊,”我问,“这地儿你还能找着娘们儿?”

    之前有个老陈,共事两年的工友,老给我打视频电话,非亲非故的,我与他差着辈分,又不好删微信,便不接,过了十分钟、半小时回一句“老陈”,他总说邓总高升了,不接电话了。我心说高升个逑。他说祖国边境好,怎么不找个外国大娘们儿,我说上哪找啊,找个树杈上的外国大喜鹊!

    “你别管,我自然有法子,你要去我便带你去!”周君说。

    “外国大娘们儿吗?”我戏谑道。

    “也不是不可以。”

    这有点难整了,唠的嗑太硬了。我说:“还是算了吧,我刚结婚就去找大娘们儿,这不犯罪吗?”

    “也是,”周君笑道,“我忘了你已不是自由身了。想家了给嫂子多打打电话吧,看看你一天胡思乱想些啥,也不往家里报。”

    “老毛病了——你还去啊,作为项目经理,这影响不太好吧?”我试图劝劝他。

    “我单身我怕什么?”他反驳说。

    “这不好吧?你不看看弹钢琴的李云迪?”我善意提醒。

    他嘿嘿一笑,“我这毛病跟你一样,邓部,都是个人癖好,不同的是你写小说比较高雅,我的这个就直接暴露人性了,诶诶诶!说可以,你别把我也写进去了哈!”

    我说:“只要你不会上新闻,我是不会写的——不过话说回来,周总,你是啥时候有这爱好的?”

    “要是别人这么问我肯定黑脸了,你既然问出来了,我就告诉你一声吧,之前跟一个项目大领导混的时候,他带我玩的。不过他现在已经臭名昭著了……”

    “而你现在还在顶风作案?”我不理解,“嗓子眼放鞭炮,你咋想的啊?”

    “食髓知味啊……”

    “老邓,”他点了一支烟,“也许你会说我变坏了,但是我只花几百块就能买到一张通往天堂的体验卡,公平交易好不好?”

    “找个人结婚呗!”

    “想过,可能我还没遇到那个能拿捏住我的女人吧!”

    我摆摆手,让他赶紧走,他却反过来告诉我:“早点回啊,别走太远,带好口罩,注意安全!”

    看着周君开着他的座驾消失在坡的顶点,我“嗐”的一声吐了口气。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剩下天边最后一缕血红。

    天空格外纯粹,本是碧蓝如洗,夜色拉低了其亮度,星星闪烁起来,

    一轮金黄色的圆月高挂半空,像是突然支起来的。月光下,沙地里捏叉刺猹的少年不再是闰土,那是我自己。

    “陈当啊,我找得你好苦!”我说。

    少年转过身来,见我笑逐颜开,扔掉叉子,奔跑过来拥我入怀,我们怀着会师胜利的喜悦紧紧拥抱,但在互相抱住对方的一刹那,开始湮灭,融为一体,彼此都变成了一束光,一束看不见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