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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在人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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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墙粉刷高空坠落事故发生后,将近一年,我没有收到吴家的电话,一切看起来相安无事,达摩克里斯之剑终究没有落下来。但冬天里,我妈妈去世了,她走的时候应该很安详,派出所开具了一纸证明系自然死亡。爸爸早上起来生火。烧开了一大鼓子水。洗脸。支使陈一念去叫她:“喊你屋老娘,起来弄啥子饭,不然我弄来你屋几娘们又嫌弃!”陈一念一边拨弄着两只眼里的眵目糊,一边去摇老妈的身体。开门的瞬间,屋外的白雾就好像涌了进来,那东西一旦进来便又消失不见。

    不知过了几分钟,陈一念过来呼喊道:“妈,喊不动了!”嗓音里挟着惊恐的颤动。我滑下脸上的热毛巾,露出两只眼,“妈想睡懒觉了?”

    爸爸其时在灶背后自言自语一句,语气甚至有点调皮:“哈,不起来就算了,我先把我昨天的烂骨头热来吃了,你们要吃啥自己放!不跟你们搅和!”

    那照常是一个平常的清早,我和我爸都没有注意妹说话时微变的语气,但就是在那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晨,妈走了,没有遗言,没有告别。一如妈打工离家的那一天,也是个大雾的早晨,我耳边老是盘旋着妹妹的呼喊:“妈把猪脚脚㧯起跑了!”

    妈走后,每次我有意提起这个笑料,总能赚得陈一念的眼泪。她有时候笑着哭,有时候是哭着笑,总之是落泪了。直到后来,每当我要当笑话讲时,她便举起手要捶我。

    我和王相雨的婚事,自然是往后延迟了,我总觉得对不起她。那天又下雪了,我们一起站在二楼的客厅里,望着窗外,直到天黑。

    “还记得去年么,也是站在这里,”我说,“下了大雪,没有窗,可以毫无阻挡地看到四叔家和猴叔家房顶的积雪和冰块,火炉房支出的烟囱冒着炊烟。晚上,天道哥家在备酒,花胶纸被雪压塌了。”

    “那个时候,我对你说:我们年底就结婚!”

    “对不起啊对不起,王相雨,我骗了你!”我说得很小声,害怕一楼有人听到。

    那会儿我好想哭,但就像一个蹩脚的演员,挤了挤苦涩的眼角,掉不出泪来。我蹲下来,靠在窗墙下,把半张脸埋进臂弯。

    王相雨往外迈出一小步,倚在了窗台上,定定地望着雪花,一只手薅着我的头发,“没事”,说得很轻声。

    我想起重逢之后的她,总感觉判若两人,话很少,以前的她是个话痨,有点什么想说的事都唧唧喳喳,挂在嘴边。我其实希望她多说两句,或者干脆骂我一顿,不接受我的道歉。这样她表现得波澜不惊,几乎无情绪起伏,我有理由怀疑,她的心已经随着凉桥跳水死去了,至于陪在身边的另一半是我还是另一个人她并不在乎。

    我能点燃她的火苗吗?我能让她感受到我对她热烈的爱吗?

    古人丧了考妣,讲究的是丁忧三年,所谓丁忧,满打满算也只有二十七个月,我自认为自己做不到为父母守制二十七月,但也不敢先白后红,顶风作案,把丧事喜事一起办。

    唯一冒险又能堵住众人嘴的做法,该学我老爸当年,我还没看到成绩信息,先把消息散出去,到时候不整酒也得整了。百事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寒门无孝子。

    “我们再攒点钱,等明年吧,”我很想探探她的话,“也不是非要等一年,我的意见是至少过了三月,弄点钱就就把酒席给整了,广告天下人。你如何想?”

    “随你。”她依然轻轻地说,走两步把客厅里的大灯开了,那盏枝形吊灯随着按键的组合方式不同,变换着不同的色彩。这是我妈的主意,在我看来不伦不类,搞得家里像是KTV、酒吧之类的营业场所,现在她也看不到了——原本,她还想听幺叔的建议在客厅摆一张麻将桌,即使她和我爸都不会玩麻将和扑克,现在我应该是不会安置这些东西了,看着墙上临时走的好像蚯蚓的线路,想到卫生间那个用木板挡住的坑洞,我摇摇头,这个家,多了太多华而不实的东西,袍子里侧早已经爬满了虱子。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霜,”王相雨,相雨即霜,我经常这么简称,她也没什么意见,“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你是要跟我过一辈子的那个人呐,我总不能让你这也不满那也不满吧?”

    “没啥不满的,这样的日子不好也不坏,可以讲究也能将就,既然余生认定了你,陈小山,你是个男的恰好单身,我是个女的恰好也单身,彼此也还看得顺眼,那就这么过着吧!彩礼都不要了,我还在意婚礼啥时候办么?男人不该看他说过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对吗?”

    “嗯。”我蓄劲儿应了一声,心想,得此良妻,夫复何求?

    岁云聿暮,犹望一荏,翻过了这道坎,又有什么好怕的?

    但跟王相雨回到太极镇,一顿酒,老丈人带了几分脾气,吐了真言,将我打回原形。

    “你个臭小子,名字里取个‘当’字,可你到底有没有一点担当?当初我们就不同意把女儿嫁给你,因为你是个出力的,作业队长,说白了,比个民工好点,我曾经和民工一起干过活,知道那有多脏有多累,现在什么年代了,一个老工人忍心把女儿嫁给一个民工吗?那她能幸福吗?我们能放得下心吗?

    可答应女儿嫁给你呢,有她自己的原因,也是看你踏实,能干,不会嫌弃她有过……男人,可你总得给她一个名分啊!陈当,你不能让一个女孩子到你家一年了,还让外人说闲话呀!”

    老丈人稀里糊涂,跟我说了一大堆,丈母娘唱红脸,净往我碗里夹硬实菜,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吃饱了还是喝饱了,只晓得压力全来到了我这边。王相雨全程没说一句话,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过,这让我愈发觉得她现在是个极其冷漠的女人,心里没底,悄悄地,酒醒了一半。

    出门前,我双手扶着她家门口的小树,试图把一部分压力转给它。

    王相雨问我在干嘛,是不是喝醉了,我让她背过身去,哗哗哗地对着树根浇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