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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在人间(2)

    ②

    你的信我收到了,那时忙于母亲的葬礼,根本走不开,什么微信,我刚开始用这个东西,你留的ID查无此号。我从王家出来时,想起你我之间的约定,彼时已经过了一周多,我从屁股荷包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折纸,折痕处布满磨损的黄色纤维。我又读了一遍,心中留下悲哀的泪来。人和人终究是没有可比性的,即使另一个人是平行世界的我,我也不能接受,凭什么我丧母赔款在地狱里挣扎,你却妻儿双全,在天堂里享乐?那么你我重逢的意义也没那么重要了吧?我并不想见你,你觉得是探讨人生的意义重要还是厘清生活这个烂摊子重要?当我用打火机点燃你留的便条,喷一口酒气,丢到小溪里,看它打着旋儿消失在山沟野箐。

    但你所说的那个地方,其实是我和王相雨回去的必经之路,那附近有一个汽车站,我和她只要一出站然后往左转就能到达,不过它不是什么图文店好吧,附近也没有你说的“老东西”酒吧,就是一家所谓的“二元超市”,一个门面房,不到二十平米,连屋中间都架了高凳子铺上木板然后堆满各种小商品。我在湖山读书的时候,经常光顾此处,胶带、墨水、小本子、廉价沙漏工艺品、军棋、象棋、五子棋,甚至牙膏都能买到。全场特价,通通两元。

    常在这块儿走,心里已经有导航图了。那天我心血来潮,一脚拐进店里,浏览着满屋子的东西,也算琳琅满目,虽然不是生活必需品,逛的人还是挺多的。一边走一边看,顺手淘点小玩意儿回家。老板娘掇一把木椅在门口,自己站上面充当人形摄像头,谁要是敢直接装兜里,都逃不过她那双火眼金睛的。

    王相雨提醒我说:“怎么想起到来这里了?”

    我笑笑回:“路过逛逛,也许再过三五年,就没有这样的店了。”

    我的目光茫然扫过一排排商品,混合着人们的复杂的体味,像是探悉了一个个陌生人,我相信并没有你,邓当,如果我俩真的见面了,那我应该能认出你的吧,凭什么?凭直觉。虽然我迟到了一周,但是坐标上并不是同一所建筑物,我见不到你也实属正常吧。

    王相雨拾起一个针线盒,说:“回去把你的衣袖补补。”

    我笑了笑,抬起自己的衣袖,发现那里果然绽线了。

    安葬了母亲,我不得不丢下父亲,在清水和太极两座镇子来回穿梭,穿得最多的就是这件湖蓝色的薄外套,版型宽松,特别实用。穿了这么多年,现在它裂开了,它是什么时候破的,我没有注意,也不会在乎。这是我第一次网购时买的东西,想再支持一下店家生意,上网搜了搜,那家店已经倒闭了。

    时间是虚无的,如同河水一般兀自流逝,它会不会流到东海,然后循环呢?社会悄然发展,已经变了人间。

    我母亲走的这一年,父亲五十八岁,某天夜喝完二两酒,他跟我们说道:我好害怕,那晚上她和我聊了一半宿,我心想两口子好久没谈这么久了,我们一起说到你和小雨,说到一老念和未来的女婿,心想明年就可以抱孙子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人便没了,同床共枕的人留在了昨天,这事谁遇上不犯迷糊?

    他的脑子渐渐出了点异样,我跟王相雨到她拍婚纱照的剧组,扛了三个月的设备,陈一念说:“哥,你还是回来一下吧,咱爸脑子好像出问题了,不记得我们了。”

    故乡那时正是雨季,新雨过后,地坝上留几处明晃晃的水塘,剑无尘照旧吊着大肚子四脚疾走,见面不跟我打招呼,好像从未认识过我。燕子不再来,粉刷檐廊顶的时候,把燕窝捅了。骆坪说他不动这个手,爸就自己找个竿子捣掉了,不知道他咋想的,这么大的房子还容不下几只燕子吗?这燕窝之前就被梯子尖儿误毁过,于同旁内角重建之后,又遭此厄运,那对燕儿来瞅了几眼,呢喃了几声,再也没回来。

    不背书包了,我早不备钥匙,试着转了转门把手,打不开。我退后几步,站在雨地,凝望这扇规格厚重的四开大门,似乎比隔壁红脸大伯家的还要厚重几分,但是正面瓷砖颜色显暗,和顶上的琉璃瓦一点不搭。修了这么好的房子,一家人住一起的时间却太短了。

    爹呢?我打了电话但没人接。只好蹲街沿等着发消息,望着水汪里的白云,我看到了给别人拍婚纱定妆照的景象,王相雨站在我身边,她的眼里充满了渴望。

    有汽车停在山当头,一个吊儿郎当的青年猫着身子上了街沿,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兴许是要开我家的门。我打量着他时,他也扫我两眼,眼神中充满着某种不自信。此人三十来岁,眼睛不大,但有卧蚕,脸皮白净,乍一看倒是个帅哥模子。

    “你谁啊?”直到他把钥匙插进孔里,我忍不住问道。

    他缓缓转过身来,一直看着半蹲的我,然后加重语气回复道:“你——谁啊?”

    我说:“这房子都是我的,你猜猜我是谁?你今个儿要是说不清楚,就甭走了!”

    那小子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钥匙串,就是不信邪,义正辞严地道:“你说是你的房子,那你可怎么蹲在外边儿呢?难道你连钥匙都没有?”

    “你也不打听打听谁住在这里的?”我觉得这个人有点好笑,“再说你的钥匙——是你的吗?”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他得意地又拿着匙串在我眼前一晃。

    “那就看你能不能打开了,能打开这钥匙就算你的。”我期待着看他如何收场。

    “哼。”他俏皮地对我歪了下嘴,插钥匙,转动,不成,又换了一把最大的,顺时针旋转两周半,锁芯弹开,轻轻一推,堂屋里的内设展现在我们眼前。

    “你他妈是个偷钥匙的贼!”我抢身进屋,只看到那张熟悉的小方桌便被他拦住。

    “你干嘛呢?”他问道。

    “谁给你的钥匙?”我大声问道,“我敢肯定不是你的。”

    我俩犟着,谁也没问出对方名字,谁也没搞清楚对方的身份,直到陈一念扶着老头儿进门,我问:“去哪儿了呀?”

    她说:“爸非要去水池后面,看妈的墓碑,杵了将近半个小时,看得眼睛水双爬滚,就是一句话也没说。”

    我看着爸呆滞的神情,像是在睹物思人。不过他注意到我的时候,还是表现得很好奇,伸手指指我说:“三哥……”

    我第一反应是“印度阿三”,呸,爸说我是印度人?卧蚕男人问:“你是他哥?”

    “有点眼力见嗷!”我提醒他道。

    “他是我哥。”陈一念翻了翻白眼。

    “亲哥?”他不可思议地望着我,“我早该想到的——我还以为你是……”

    “是什么?”

    我含笑打量着他,看他要说出什么话来,他竟然知趣的放下了钥匙,向我说道:“你们先聊!”

    一场乌龙,等他坐在启动的轿车上,我才问陈一念道:“妹,你找的对象啊?”

    “他脸皮厚,要跟着我,在张家营问铝合窗时见过。”

    “这是耍上了呗?有三个月没有,你都没告诉过我。”

    “想等关系确认了再告诉你呗。哥,你也帮我拿个主意。”

    “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我问道,“不过你钥匙都给他了,你是不是蒙我呀?”

    “他来照顾照顾咱爸,我实在忙不过来,有时就把钥匙给他。”

    “这么快就给钥匙了,你也得当点心嗷!我是得帮你试试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