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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人间-文人

    他奢望劝好每一场架,平息所有暴力和战争。

    对面那人抿着酒,笑他是痴人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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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瘦高个儿叫洛孰非,人称洛大,二十有八,是一名武将,军衔不高。

    他有过四个弟弟,和一个小妹,全都前后死在了战乱之中。父亲早亡,独自将他们拉扯长大的母亲也在两年前被一股流民冲散,自此杳无音信。直到一年前,洛孰非在荒城外一条水沟里,找到她嶙峋的尸身。

    母亲是活活饿死的。

    六个月前,两万敌军强攻骆台,洛孰非率领的五千守城军重击之下,扛了整整三月。几仗下来,死个精光,而援军迟迟不到。最后,骆台失守,洛孰非和剩下八十余众被敌军俘虏,押解入狱。后在转移大营的路上,死里逃生。

    其中有一半的弟兄和敌军死在了一起。

    洛孰非带着剩下那一半,几经流窜。在敌军围追堵截,伤势恶化,饥寒交迫之下,骆台将士,最终仅剩下他们五人。

    他们去过的每一个村落,都装满了鄙夷,恐惧,和憎恶的眼神。他们被当成逃兵,弃城而走,致使骆台失守,骆台百姓受难。他们渐渐从保家卫国的英雄,变成了无恶不作的土匪,劫掠财物,粮食,甚至是村里的鸡鸭猪狗。

    徐奈休问他,将来你会到哪去?

    他说他现在只想回肆城。

    他想去问问他的上级,为什么不援骆台。

    他们走了一路,抢了一路,因为洛孰非旧伤复发,所以不得不在清图山脚下暂且滞留。巧的是,渔家酒馆的老板周轶,是洛大堂哥。

    洛孰非生在署州岚城,家世不错,父辈有几个族亲,周轶是大姑母唯一的儿子,靠着他爹的势,不用上阵杀敌。可以用周家祖上的产业,在酒馆里安享余生。因为姑母和父亲的陈年往事,两家多有过节,久不来往,而周轶亦不爽洛孰非。父亲死后,留下了一所宅院,几份遗产,而这棵大树底下,仅剩他洛孰非一条根。

    周轶没有一天不盼着他死,他死了,洛家的一切都得冠周姓。

    包括他远在天涯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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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孰非喜欢喝酒,喝酒不利于伤愈。

    同去肆城,他便捎上了徐奈休和小蜀。他说,逃亡至今,第一次有人为自己说话,甚至是请客吃饭。

    壮汉和矮个子瞧不起文人,他们无法理解,国难当头,竟然还有人花心思读书。

    这个世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可是在徐奈休眼中,人是需要讲道理的,如果永远靠拳头和武器生存,无异于蛮人野兽。他不想斗个你死我活,方能裁决对错,更不想打得鼻青脸肿,只为换一口清粥裹腹。

    天下只有文人,翻来覆去讲那些大道理,是不行的。只有武人,动不动耍刀弄剑,杀人放火,也是不行的。

    疤脸和独臂无可厚非,他们求的,只有一个生,一个义,舍生取义,或者弃义投生。

    自从父亲病逝,小蜀是徐奈休唯一的亲人。他没有朋友,先生和同窗死后,他再也找不到可以认同他,支持他的人。连小蜀一开始都不愿意跟他去肆城。小蜀喜欢读书的原因,仅仅是为了逃避战争,他怕死。

    而洛孰非之所以能认同他,是因为他厌恶战争。他试图用战场上无休止的杀戮,来填平这种深不见底的仇恨。

    率千军以犯他人寸地,非其所愿。十六岁被征入军营的洛孰非至此不能明白,战火起与何处,又会在哪里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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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孰非是个文盲。

    换言之,一行五人,只有疤脸识字。

    清图山距肆城数百里之遥,漫漫长路,日夜兼程,徐奈休听罢来历,开始担任起教书先生的角色。秉着自行自愿的原则,收下了他唯一的学生――洛孰非。

    “蓝花……兰……哪个蓝?”

    “兰花,”徐奈休点点草纸,“第二个。”

    洛孰非捏着笔杆,蘸饱了墨,缓慢而认真地,写下这两个字。

    “谁是兰花?”

    “家里养的小媳妇儿,”他笑起来,透着几分得意,嗓子哑着,咳了几声才接着道:“我爹死后,让人接回她老家去了。小我八岁,现在是个村姑,杀猪的。你别看她杀猪,其实很漂亮。”

    徐奈休也跟着轻轻笑,“你们成亲没有?”

    “没有,”洛孰非看着那两个字,若有所思,“也许仗打完了,我会回去娶她吧。”

    徐奈休顿了顿,“你有给她写信吗?”

    洛孰非摇头:“不认字。”

    “我帮你写一封吧。”

    洛孰非低着头,久久没有回话。

    “仗打完了,我们会重逢的。那时候,我可以补份贺礼,看看你和你的兰花,小兰花。”

    洛孰非抬头。

    “……哦,是个儿子也说不定。”

    洛孰非笑了笑,“嗯,你现在就写,告诉她说,别等我了……也许我哪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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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他们混在一起,熟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意味着该分别了。

    肆城外大雨滂沱,他们在酒馆喝酒划拳,互相把名字留给对方,然后后会有期。

    徐奈休的背后,写着工整的洛孰非。

    洛孰非的背后,写着苍劲的徐奈休。

    连矮个子都拉着他,留下一句:“好好应考,别碰兵器,也别当兵。”

    自那以后,徐奈休全心全意,发奋图强,终于榜上有名。他成了朝中为数不多的一名梦寐以求的文官,他终于可以把想说的话,宣之于口,一吐为快。终于可以把想写的东西,想做的事,捧给天下人看!

    他靠着一身才华,得偿所愿。

    却终是孤军奋战。

    十年以后,徐奈休被政敌上书弹劾污蔑,满朝的武将袖手旁观,甚至于落井下石。连彼时声名鹊起的小蜀都迫于君威,敢怒而不敢言。

    徐奈休被下了狱,狱中三年有如三十年。光从铁窗里穿进来,退下去,经年反复。他忽然想起来,他是个文人。

    他的国家,他的君主,最瞧不起文人。

    十年啊,根深蒂固!

    徐奈休哭了,泪如雨下,狼狈不堪。这一次,他不为自己,不为君王,不为百姓。

    他只觉得悲哀。

    莫大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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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关捷报,他们打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胜仗,自此战事宁息。后来,新王继位,与邻国互相结盟,彼此交好。朝中文人辈出,才子成名。武学也渐敛狂势。

    而那个曾经凌云壮志的徐奈休,已近暮年。

    当年出狱后他被流放远地,后辞官归梓,告老还乡。孤身一人,隐居世外。

    早年间长子夭折,其妻失智,弃他而去。如今一女嫁在肆城。两个孙儿,从未亲见。

    山中花鸟鱼虫,陪他度过了几载春秋。每次路过山南溪涧,都能从这里看到外面的世界,那里天高云淡,阳光大好。

    当人间足以谓之盛世,他却再也没见过洛孰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