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病房里的天使
1
我坐在房城港电车站外简陋的雨棚下。白色的长椅，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空。一切都好像进入了30年代的黑白电影。我和坐在我身旁的女孩是这个黑白世界里唯一存活的彩色生物。
“你那时的行为让我感受到了某种我很久之前就失去的东西。所以我从来都是把你当做我最珍惜的人来对待，六年来，一直是这样！”她捏着一张纸巾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可是当我们再次相遇时，我在你身边就好像一个陌生人一样。难道你就那么不想回忆起当年那段往事吗？”
我看着天空心想，一个好不凄凉的清明节，我和一个女孩离开城区来到了偏僻的海边，现在她还在我的怀中哭了起来。不过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六年间我们除了一起拍集体照外几乎没有见过面，以至于我再和她相遇时，竟然忘记了她的名字。
“对不起，在我的记忆中，那只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与你相遇的经历也我也不在意，我不知道这件事最后会在你的人生中留下这样的影响。”
“什么啊，说到底还是一个靠说谎话来掩盖自己内心的不安的家伙。”
“你身上有某种东西·····也许，是一种魅力，在吸引着我，至于为什么，就连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与缺憾吧，而你的那点正好弥补了我的缺憾。”她拧开了矿泉水的瓶盖，小口地喝着。
“我虽然有很多亲人，但他们不是早早过世就是因为某些原因天各一方。由于父母忙于工作，我从小就缺乏与同龄人之间的交流，这种情况到高中之后才得以好转。但是就如你之前所听到的那样，我还是一次次失败，还是无法像其他的那些女生一样收获友情甚至爱情，于是我就想到了当时的你，幻想着‘如果能和那个人再次相遇，他一定会给我满意的答案吧。’但是我却再也没有找到当时的那个男孩。那个体贴，温柔，善良的男孩。”
我努力的回忆着当时的她。
那是一个孤僻安静的女孩，她从来没有和我主动说过一句话。除了老师以外，我从未见过她和别人交谈过。也几乎是从那时以来，她得到了一个外号“冰山公主”。
但我向来不知道的是，在那冷漠坚硬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如此敏感的心。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在当时注意着我的每一个举动，在意我的每一句话，还有你所谓的幻想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你要是在意的话，我可以假装忘记这一切，以后我也不会再提起这件事了。”
我本来希望就这样一直选择沉默，听到了这番话，我终于决定，要把心中的一切都倾吐出来，没有什么理由。
“池······同学，我想说······”我咬着下唇，轻轻的说道。但是，她似乎并没有听到，还是低头看着脚下的地面。
“池雨馨！”
“什么？”她微微一怔。
“我知道，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你是一个不擅长与别人交流的孤僻女，但是，我宁可用不同的眼光看待你。抛开刚才的那一点，你是一个优秀的学生会干部，是一个懂得照顾后辈的好学姐，是一个从来不让父母失望的好女儿，仅仅这些，就让我望尘莫及。我承认，在哪一个方面我都很平庸，但是我愿意让其他人看到真实的自己，即使我没有你这么优秀，但那些比我优秀的人或者比我差劲的人就会了解我，也就会不由得将他们自己真实的一面展现在我面前。你就是因为见到了一个真正能向你展现自我的人，才会和他交往的吧。”
“唉，听你这番话说得，就好像初中时的心理老师一样，不过我宁可听你的说教也不愿接受心理咨询。我就是不愿意像你一样把自己的内心展现得透透彻彻的。那样对我来说就像一丝不挂的在大街上走路一样。”她望着天空，叹了口气。“不过，吐出那些闷在心里的话之后感觉好多了。”
“谢谢你可以原谅我。”
“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才对啊。”
“那接下来怎么办？”我捏着已经喝完的塑料瓶，瓶里发出了空洞的响声。
“坐电车回去啊，难道你还想在这里坐一整天吗？”
我笑了，看来想回去的人不止我一个。
2
“呐，夏雄君，你有没有想过要向某人告白？”在回程的电车上，她突然这样问我。
我不禁愕然。这可不像是她这种人说的话。不过我还是小心地回答了她：
“还有六十天就高考了，这时候谈恋爱，怕不是脑袋出了问题了吧？”
“所以你不是那种人咯。”她抬头看着我的眼睛。
“当然了。”
“那有人向你告白也会拒绝咯？”奇怪的笑容从她的脸上浮现出来。
“为什么要向我提这么敏感的问题？”我有些不知所措。
“一年级的学妹向我提的问题，既然我们之间那么坦诚相见，我就想顺便问问你。”
“那你那个学妹还真是‘关心’你啊。”
“结束。”
“结束。”
我转头望向站台表，才发现东都足球场已经是上一站了。
“我们去哪里？”我看着窗外雨中的城市。
“医院。”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在房城市第一人民医院东方院区站，我们下了电车。恐怕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一站下车。我们先走下扶梯，在穿过人行天桥之后，眼前就是门诊大楼。
3
她带我穿过宽阔的广场，迳直走向了天蓝色的住院部大楼。那与其说是建筑，不如说是一件充满着对称动感与几何美学的艺术品。墨绿色外墙玻璃整齐的镶嵌在表面，恰到好处的将整栋大楼的明暗色调平衡下来。我不由得驻足欣赏着这完美无瑕的人造奇迹。
“很漂亮吧？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和你一样，被这座大楼吸引住了。但是久而久之，它在我的眼里也就变的和别的建筑没有什么区别了。也许这就是审美疲劳吧。”
我和雨馨乘坐着电梯，到15层的1509病房。在她的引导下，我们来到了一间小小的病房，里面只有两个床位，一张床上是空的，似乎还没有病人。而靠窗的那张床上，坐着一位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的少女。她正在看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额头上别着一只星星发卡。她对那少女打了声招呼，少女立刻把书放下，与她热情的交谈起来。我拎着蓝色文件包站在床边，尽量不打扰她们之间的对话。
“前辈，跟你一起过来的那个人是谁啊？”女孩看着我，小声的问。
“我差点忘介绍了，这位是我的同学黎夏雄，这是我高一的学妹方岚。”
“初次见面，我是黎夏雄。”
“初次见面，夏雄前辈，我是方岚。”她羞涩而不失气质的说。
“对了，岚岚，我给你带了些书，都是些很有意思的小说。”她从红色肩包中拿出两本精装的小说。其中一本是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谢谢前辈！但是前辈不用借给我那么多书啦，我都看不完了。”她不胜爱惜的抚摸着封面上的烫金纹路。
“没事，你就当是自己的书，看完之后再还我也不迟。”
“二号床方岚？”门外响起了护士的声音。“每日惯例检查。”
“来了。”她穿上棉纸拖鞋，下了病床，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房间外的长廊。她回头向我们看了一眼，那眼神仿佛说:对不起，我先离开一会，很快就会回来的。
方岚离开之后，她就好像放下了什么一样松了一口气。我静静的坐在窗边，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你一定以为我只不过是为了探病顺路把你带来的吧。”她望着窗外，那里正对着著名的燕河公园。
“怎么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得的是什么病？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啊。”
“脑肿瘤。两个星期前才确诊的，如果再晚一点的话就有生命危险。”
我心中一惊，觉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但理智强迫着身体镇静下来。这可能······不，肯定是她为了报复我想出的恶作剧。
“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我是认真的。”
“那她本人知道吗？”
“不，”她淡然回答道，“我们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她。”
“那为什么要告诉我？”
“没有什么······只不过是想看看你的反应罢了。”
“哈？”果然只是恶作剧吧······我松了一口气。
“那如果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会怎么办呢？”
我怔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拉住我的袖口，嘴唇微张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又难以启齿。
“夏雄，我有一个请求。”
“说吧。”
“你······能不能照顾方岚？”
什么？让我照顾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还是个女生？
“怎么了？为什么要找我？”我小心的回答道。
“······”她欲言又止，只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到底发生了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我······说不出来。至少，是作为一个学姐来说。”
“如果······当初我没有一直追问下去的话，现在也不会这样了。”
“嗯？”
“从医生那里知道她的病情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虽然很想哭，但是我还是忍住了。我知道那改变不了什么。现在能做的，只有继续前进下去。”
“那为什么还要找我？这件事，原本不是不应该让外人插手的为好吗？”我越发的困惑了。
还是······我在她心里，从来都不是外人？
“毕竟我还是很忙的，学生会还有工作······”
“那也不用非要找我啊，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应该很多吧？”
“可是，毕竟，我······只敢把事实告诉你一个人啊。”
“够了。”我已经感到她不是请求，而是在胡闹了。只告诉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呢。
“我做不到！离开你，我根本改变不了什么······真的······”她眼中发亮的泪珠在最后一瞬间流了下来。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波动，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4
“雨馨，我······”
“这只不过是我的建议，”她擦去眼角的泪水，打断了我。“如果你真的不愿意的话，你可以拒绝，我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对你抱有偏见。”湿答答的袖口紧紧缠着她的手腕。
我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燕河公园。她在我身旁，一言不发。
沉默。
“雨馨前辈，夏雄前辈，我回来了。”方岚穿着淡黄色的睡衣，把双腿轻盈的搭在床边。
“欢迎回来，方岚，今天的检查结果怎么样？”她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上一秒钟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安心的笑容。
“医生说我的情况比以前好多了，不过以后还是要吃药。他还说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样恢复得这么快的病人呢。”
“那就好。方岚，你还没有到燕河公园去过吧，等会我们一起去那里散散步，待在病房里太久对身体不好的哦。”
“嗯，前辈，我先准备一下。”方岚轻轻脱下睡衣，浅蓝色防晒服罩住了轻薄的短袖衬衣。她的左臂上有抽过血的痕迹，有些像是几天前的，有些则是新留下的。雨馨走向了站在门口的那个医生，和她交谈了起来。
“前辈，我准备好了，我们去公园吧。”她穿上运动鞋，在房间里转了几圈。
“哦，好，记得拿一下伞，外面还有些小雨。”雨馨停止了和医生的交谈，从门后的储物架上抽出一把双人伞，方岚则拿出了一把透明单人伞。“我没有打扰到你们的约会吧？”她走到我身边斜眼看着我，轻轻的说。
5
我撑着那把黑色双人伞，和池雨馨在燕河公园的雨中漫步。方岚在我们前面小步走着，时不时能够听到她哼的小曲声。
“夏雄前辈和雨馨前辈是怎么认识的啊？”方岚看着被雨掀起波纹的河面，雨打在塑料伞的蒙皮上，发出一阵阵回响。
“我们是初中同学，不过我们真正认识还是在那个雨天······”
就这样，她在雨中向她讲了关于那一次相遇的故事，他就在她的身边静静的听着这一切。他看着她们，在四月的第一场雨中。
“不过这里有一家很不错的咖啡馆，中午我们就到那里庆祝吧。”池雨馨对方岚说。
“庆祝？庆祝什么？”
“每一天都值得庆祝嘛。如果你真的不想去的话，我就只和夏雄同学去了。”
“当然想去了，请务必带我去那家咖啡馆！”
“那好吧，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就庆祝你们的第一次相会。”
“前辈，不要说什么相会啦······虽然说来我也是第一次和夏雄前辈见面。”方岚红着脸说道。
6
我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明亮的黄铜罩灯用光线点缀着店内的空气，与北欧风格的烟灰色大理石桌面相得益彰。我们刚坐在冰凉的镂空金属椅上，侍者就将菜单连同温热的柠檬水端了上来。
方岚拿着菜单，似乎一时无法决定自己的选择。蓝色玻璃杯里的柠檬片在酸楚的汁液中轻轻晃动着，让人不由自主的回想多年前的往事。
方岚放下了菜单，喝了一口柠檬水。“我决定好了，前辈，你们点些什么吧。”
我们坐在窗边的小桌旁，窗外的世界变成了与我们无关的另一个次元。一切都开始变得不真实了起来。
“雨馨前辈，最近在学校的工作还顺利吗？”
“嗯，学生会的工作还比较轻松，不过没有了你的帮助，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那如果我的身体没有问题的话，就申请出院，我也想多帮助学姐啊。夏雄前辈也是学生会的干部吗？”方岚看着我的眼睛。
“不，不是的。”
“那真可惜了，如果前辈在学生会的话，我就能早点认识前辈了。”
“我去一下洗手间，你们先在这里聊一会。”池雨馨说。
方岚沉默的看着窗外的小雨，街上空荡荡的，偶尔有撑着伞的行人路过。
“那个······方岚同学？”我小心的问道。
“怎么了？”她转过头来，脸上浮现出上一秒还没有的笑容。
“你和雨馨同学是朋友吗？”
“嗯，我是高一进学生会时认识她的，那时候我还什么事都不懂，总是给大家添麻烦，但是前辈很耐心的一点点教我如何去做事，我就这样逐渐和她熟悉了，渐渐的也就成了朋友。”
“那她对你怎么样呢？”
“雨馨前辈一直很照顾我，在我的眼里，她是一个完美的学生会干部，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前辈，为什么你······突然问这些呢？”
“抱歉，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而已。”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前辈，你真的对雨馨前辈有好感吗？”
“没有什么好感什么的，只不过是认识了很久而已。”
“雨馨前辈之前一直说要给我介绍一个朋友，她说的······就是你吧。”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很······很高兴认识你，夏雄前辈！”她像小女孩那样害羞的低下了头。
“怎么了，方岚，你没事吧？”我望着四周，祈祷雨馨快点出现。
“没有事情，只是太高兴了。”她慢慢的抬起头，眼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泪光。我的心略微放松了下来，但还是不敢直视她的脸庞。
“雨馨前辈说，她的那个朋友虽然看起来很冷漠，但是随时都能变成一个体贴的人。她还说是他教会了她如何面对生活。在我听到的叙述中，那个人就好像就是前辈的一切，没有什么人比他更懂得前辈。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一直躺在床上想，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但是，从我见到那个人的第一眼，他就深深的吸引住了我。那个人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痕迹或是味道，让我记住他的，却是他的眼神。那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我沉迷在在他深邃的眼神里，就忘记了自我，也忘记了一切。”
“久等了，这是您的鸳鸯奶茶，卡布基诺和加冰美式。”
“方岚同学，你和夏雄同学聊的什么啊，看起来很开心嘛。”池雨馨小步走到了桌边，“啊，看来我不小心打扰了你们啊。没事的，你们继续吧。”
方岚没再多说些什么，她将脸侧向玻璃窗外，再度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发呆。
7
“苏州路站到了，下一站，黄桥北站。”
“那，今天就这样了。”她站在电车门前，“没想到你和方岚还挺合得来的嘛。”
“可能就像你说的那样，她看中了我身上的某一点吧。”
“那当然了，我的预言可是百分之百准确的哦。”
“那再见。”
“再见。”
短暂的告别后，她消失在了苏州路流淌的灯光里。
第二幅画，雨中的燕河公园。
8
窗外的云层在黑夜的渲染下成为了奇幻的暗红色，这一夜，夏雄望着远方被城市点亮的夜空，想到了那个同样可能在望着天空的女孩。
那个人在想像着什么呢······
直到在充斥了铅灰色线条的白纸上勾勒出最后一笔，他才摘下黑框眼镜，躺倒在床上。被不断翻覆的身体挤压着的床垫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楼下的小孩子又开始弹钢琴了。弹的声音断断续续，但起码没有跑调，这点值得庆幸。
曲子是再熟悉不过的《世上只有妈妈好》。
他跟着曲调轻轻的哼唱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把这种声音当作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写字时笔摩擦纸面的声音一样熟悉。
那个小孩子在音乐上没有半点天赋，把一首摇篮曲生生弹成了惊魂曲。
他很想抱怨。
我坐在房城港电车站外简陋的雨棚下。白色的长椅，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空。一切都好像进入了30年代的黑白电影。我和坐在我身旁的女孩是这个黑白世界里唯一存活的彩色生物。
“你那时的行为让我感受到了某种我很久之前就失去的东西。所以我从来都是把你当做我最珍惜的人来对待，六年来，一直是这样！”她捏着一张纸巾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可是当我们再次相遇时，我在你身边就好像一个陌生人一样。难道你就那么不想回忆起当年那段往事吗？”
我看着天空心想，一个好不凄凉的清明节，我和一个女孩离开城区来到了偏僻的海边，现在她还在我的怀中哭了起来。不过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六年间我们除了一起拍集体照外几乎没有见过面，以至于我再和她相遇时，竟然忘记了她的名字。
“对不起，在我的记忆中，那只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与你相遇的经历也我也不在意，我不知道这件事最后会在你的人生中留下这样的影响。”
“什么啊，说到底还是一个靠说谎话来掩盖自己内心的不安的家伙。”
“你身上有某种东西·····也许，是一种魅力，在吸引着我，至于为什么，就连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与缺憾吧，而你的那点正好弥补了我的缺憾。”她拧开了矿泉水的瓶盖，小口地喝着。
“我虽然有很多亲人，但他们不是早早过世就是因为某些原因天各一方。由于父母忙于工作，我从小就缺乏与同龄人之间的交流，这种情况到高中之后才得以好转。但是就如你之前所听到的那样，我还是一次次失败，还是无法像其他的那些女生一样收获友情甚至爱情，于是我就想到了当时的你，幻想着‘如果能和那个人再次相遇，他一定会给我满意的答案吧。’但是我却再也没有找到当时的那个男孩。那个体贴，温柔，善良的男孩。”
我努力的回忆着当时的她。
那是一个孤僻安静的女孩，她从来没有和我主动说过一句话。除了老师以外，我从未见过她和别人交谈过。也几乎是从那时以来，她得到了一个外号“冰山公主”。
但我向来不知道的是，在那冷漠坚硬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如此敏感的心。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在当时注意着我的每一个举动，在意我的每一句话，还有你所谓的幻想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你要是在意的话，我可以假装忘记这一切，以后我也不会再提起这件事了。”
我本来希望就这样一直选择沉默，听到了这番话，我终于决定，要把心中的一切都倾吐出来，没有什么理由。
“池······同学，我想说······”我咬着下唇，轻轻的说道。但是，她似乎并没有听到，还是低头看着脚下的地面。
“池雨馨！”
“什么？”她微微一怔。
“我知道，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你是一个不擅长与别人交流的孤僻女，但是，我宁可用不同的眼光看待你。抛开刚才的那一点，你是一个优秀的学生会干部，是一个懂得照顾后辈的好学姐，是一个从来不让父母失望的好女儿，仅仅这些，就让我望尘莫及。我承认，在哪一个方面我都很平庸，但是我愿意让其他人看到真实的自己，即使我没有你这么优秀，但那些比我优秀的人或者比我差劲的人就会了解我，也就会不由得将他们自己真实的一面展现在我面前。你就是因为见到了一个真正能向你展现自我的人，才会和他交往的吧。”
“唉，听你这番话说得，就好像初中时的心理老师一样，不过我宁可听你的说教也不愿接受心理咨询。我就是不愿意像你一样把自己的内心展现得透透彻彻的。那样对我来说就像一丝不挂的在大街上走路一样。”她望着天空，叹了口气。“不过，吐出那些闷在心里的话之后感觉好多了。”
“谢谢你可以原谅我。”
“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才对啊。”
“那接下来怎么办？”我捏着已经喝完的塑料瓶，瓶里发出了空洞的响声。
“坐电车回去啊，难道你还想在这里坐一整天吗？”
我笑了，看来想回去的人不止我一个。
2
“呐，夏雄君，你有没有想过要向某人告白？”在回程的电车上，她突然这样问我。
我不禁愕然。这可不像是她这种人说的话。不过我还是小心地回答了她：
“还有六十天就高考了，这时候谈恋爱，怕不是脑袋出了问题了吧？”
“所以你不是那种人咯。”她抬头看着我的眼睛。
“当然了。”
“那有人向你告白也会拒绝咯？”奇怪的笑容从她的脸上浮现出来。
“为什么要向我提这么敏感的问题？”我有些不知所措。
“一年级的学妹向我提的问题，既然我们之间那么坦诚相见，我就想顺便问问你。”
“那你那个学妹还真是‘关心’你啊。”
“结束。”
“结束。”
我转头望向站台表，才发现东都足球场已经是上一站了。
“我们去哪里？”我看着窗外雨中的城市。
“医院。”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在房城市第一人民医院东方院区站，我们下了电车。恐怕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一站下车。我们先走下扶梯，在穿过人行天桥之后，眼前就是门诊大楼。
3
她带我穿过宽阔的广场，迳直走向了天蓝色的住院部大楼。那与其说是建筑，不如说是一件充满着对称动感与几何美学的艺术品。墨绿色外墙玻璃整齐的镶嵌在表面，恰到好处的将整栋大楼的明暗色调平衡下来。我不由得驻足欣赏着这完美无瑕的人造奇迹。
“很漂亮吧？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和你一样，被这座大楼吸引住了。但是久而久之，它在我的眼里也就变的和别的建筑没有什么区别了。也许这就是审美疲劳吧。”
我和雨馨乘坐着电梯，到15层的1509病房。在她的引导下，我们来到了一间小小的病房，里面只有两个床位，一张床上是空的，似乎还没有病人。而靠窗的那张床上，坐着一位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的少女。她正在看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额头上别着一只星星发卡。她对那少女打了声招呼，少女立刻把书放下，与她热情的交谈起来。我拎着蓝色文件包站在床边，尽量不打扰她们之间的对话。
“前辈，跟你一起过来的那个人是谁啊？”女孩看着我，小声的问。
“我差点忘介绍了，这位是我的同学黎夏雄，这是我高一的学妹方岚。”
“初次见面，我是黎夏雄。”
“初次见面，夏雄前辈，我是方岚。”她羞涩而不失气质的说。
“对了，岚岚，我给你带了些书，都是些很有意思的小说。”她从红色肩包中拿出两本精装的小说。其中一本是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谢谢前辈！但是前辈不用借给我那么多书啦，我都看不完了。”她不胜爱惜的抚摸着封面上的烫金纹路。
“没事，你就当是自己的书，看完之后再还我也不迟。”
“二号床方岚？”门外响起了护士的声音。“每日惯例检查。”
“来了。”她穿上棉纸拖鞋，下了病床，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房间外的长廊。她回头向我们看了一眼，那眼神仿佛说:对不起，我先离开一会，很快就会回来的。
方岚离开之后，她就好像放下了什么一样松了一口气。我静静的坐在窗边，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你一定以为我只不过是为了探病顺路把你带来的吧。”她望着窗外，那里正对着著名的燕河公园。
“怎么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得的是什么病？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啊。”
“脑肿瘤。两个星期前才确诊的，如果再晚一点的话就有生命危险。”
我心中一惊，觉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但理智强迫着身体镇静下来。这可能······不，肯定是她为了报复我想出的恶作剧。
“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我是认真的。”
“那她本人知道吗？”
“不，”她淡然回答道，“我们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她。”
“那为什么要告诉我？”
“没有什么······只不过是想看看你的反应罢了。”
“哈？”果然只是恶作剧吧······我松了一口气。
“那如果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会怎么办呢？”
我怔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拉住我的袖口，嘴唇微张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又难以启齿。
“夏雄，我有一个请求。”
“说吧。”
“你······能不能照顾方岚？”
什么？让我照顾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还是个女生？
“怎么了？为什么要找我？”我小心的回答道。
“······”她欲言又止，只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到底发生了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我······说不出来。至少，是作为一个学姐来说。”
“如果······当初我没有一直追问下去的话，现在也不会这样了。”
“嗯？”
“从医生那里知道她的病情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虽然很想哭，但是我还是忍住了。我知道那改变不了什么。现在能做的，只有继续前进下去。”
“那为什么还要找我？这件事，原本不是不应该让外人插手的为好吗？”我越发的困惑了。
还是······我在她心里，从来都不是外人？
“毕竟我还是很忙的，学生会还有工作······”
“那也不用非要找我啊，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应该很多吧？”
“可是，毕竟，我······只敢把事实告诉你一个人啊。”
“够了。”我已经感到她不是请求，而是在胡闹了。只告诉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呢。
“我做不到！离开你，我根本改变不了什么······真的······”她眼中发亮的泪珠在最后一瞬间流了下来。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波动，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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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馨，我······”
“这只不过是我的建议，”她擦去眼角的泪水，打断了我。“如果你真的不愿意的话，你可以拒绝，我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对你抱有偏见。”湿答答的袖口紧紧缠着她的手腕。
我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燕河公园。她在我身旁，一言不发。
沉默。
“雨馨前辈，夏雄前辈，我回来了。”方岚穿着淡黄色的睡衣，把双腿轻盈的搭在床边。
“欢迎回来，方岚，今天的检查结果怎么样？”她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上一秒钟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安心的笑容。
“医生说我的情况比以前好多了，不过以后还是要吃药。他还说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样恢复得这么快的病人呢。”
“那就好。方岚，你还没有到燕河公园去过吧，等会我们一起去那里散散步，待在病房里太久对身体不好的哦。”
“嗯，前辈，我先准备一下。”方岚轻轻脱下睡衣，浅蓝色防晒服罩住了轻薄的短袖衬衣。她的左臂上有抽过血的痕迹，有些像是几天前的，有些则是新留下的。雨馨走向了站在门口的那个医生，和她交谈了起来。
“前辈，我准备好了，我们去公园吧。”她穿上运动鞋，在房间里转了几圈。
“哦，好，记得拿一下伞，外面还有些小雨。”雨馨停止了和医生的交谈，从门后的储物架上抽出一把双人伞，方岚则拿出了一把透明单人伞。“我没有打扰到你们的约会吧？”她走到我身边斜眼看着我，轻轻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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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撑着那把黑色双人伞，和池雨馨在燕河公园的雨中漫步。方岚在我们前面小步走着，时不时能够听到她哼的小曲声。
“夏雄前辈和雨馨前辈是怎么认识的啊？”方岚看着被雨掀起波纹的河面，雨打在塑料伞的蒙皮上，发出一阵阵回响。
“我们是初中同学，不过我们真正认识还是在那个雨天······”
就这样，她在雨中向她讲了关于那一次相遇的故事，他就在她的身边静静的听着这一切。他看着她们，在四月的第一场雨中。
“不过这里有一家很不错的咖啡馆，中午我们就到那里庆祝吧。”池雨馨对方岚说。
“庆祝？庆祝什么？”
“每一天都值得庆祝嘛。如果你真的不想去的话，我就只和夏雄同学去了。”
“当然想去了，请务必带我去那家咖啡馆！”
“那好吧，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就庆祝你们的第一次相会。”
“前辈，不要说什么相会啦······虽然说来我也是第一次和夏雄前辈见面。”方岚红着脸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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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明亮的黄铜罩灯用光线点缀着店内的空气，与北欧风格的烟灰色大理石桌面相得益彰。我们刚坐在冰凉的镂空金属椅上，侍者就将菜单连同温热的柠檬水端了上来。
方岚拿着菜单，似乎一时无法决定自己的选择。蓝色玻璃杯里的柠檬片在酸楚的汁液中轻轻晃动着，让人不由自主的回想多年前的往事。
方岚放下了菜单，喝了一口柠檬水。“我决定好了，前辈，你们点些什么吧。”
我们坐在窗边的小桌旁，窗外的世界变成了与我们无关的另一个次元。一切都开始变得不真实了起来。
“雨馨前辈，最近在学校的工作还顺利吗？”
“嗯，学生会的工作还比较轻松，不过没有了你的帮助，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那如果我的身体没有问题的话，就申请出院，我也想多帮助学姐啊。夏雄前辈也是学生会的干部吗？”方岚看着我的眼睛。
“不，不是的。”
“那真可惜了，如果前辈在学生会的话，我就能早点认识前辈了。”
“我去一下洗手间，你们先在这里聊一会。”池雨馨说。
方岚沉默的看着窗外的小雨，街上空荡荡的，偶尔有撑着伞的行人路过。
“那个······方岚同学？”我小心的问道。
“怎么了？”她转过头来，脸上浮现出上一秒还没有的笑容。
“你和雨馨同学是朋友吗？”
“嗯，我是高一进学生会时认识她的，那时候我还什么事都不懂，总是给大家添麻烦，但是前辈很耐心的一点点教我如何去做事，我就这样逐渐和她熟悉了，渐渐的也就成了朋友。”
“那她对你怎么样呢？”
“雨馨前辈一直很照顾我，在我的眼里，她是一个完美的学生会干部，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前辈，为什么你······突然问这些呢？”
“抱歉，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而已。”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前辈，你真的对雨馨前辈有好感吗？”
“没有什么好感什么的，只不过是认识了很久而已。”
“雨馨前辈之前一直说要给我介绍一个朋友，她说的······就是你吧。”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很······很高兴认识你，夏雄前辈！”她像小女孩那样害羞的低下了头。
“怎么了，方岚，你没事吧？”我望着四周，祈祷雨馨快点出现。
“没有事情，只是太高兴了。”她慢慢的抬起头，眼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泪光。我的心略微放松了下来，但还是不敢直视她的脸庞。
“雨馨前辈说，她的那个朋友虽然看起来很冷漠，但是随时都能变成一个体贴的人。她还说是他教会了她如何面对生活。在我听到的叙述中，那个人就好像就是前辈的一切，没有什么人比他更懂得前辈。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一直躺在床上想，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但是，从我见到那个人的第一眼，他就深深的吸引住了我。那个人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痕迹或是味道，让我记住他的，却是他的眼神。那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我沉迷在在他深邃的眼神里，就忘记了自我，也忘记了一切。”
“久等了，这是您的鸳鸯奶茶，卡布基诺和加冰美式。”
“方岚同学，你和夏雄同学聊的什么啊，看起来很开心嘛。”池雨馨小步走到了桌边，“啊，看来我不小心打扰了你们啊。没事的，你们继续吧。”
方岚没再多说些什么，她将脸侧向玻璃窗外，再度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发呆。
7
“苏州路站到了，下一站，黄桥北站。”
“那，今天就这样了。”她站在电车门前，“没想到你和方岚还挺合得来的嘛。”
“可能就像你说的那样，她看中了我身上的某一点吧。”
“那当然了，我的预言可是百分之百准确的哦。”
“那再见。”
“再见。”
短暂的告别后，她消失在了苏州路流淌的灯光里。
第二幅画，雨中的燕河公园。
8
窗外的云层在黑夜的渲染下成为了奇幻的暗红色，这一夜，夏雄望着远方被城市点亮的夜空，想到了那个同样可能在望着天空的女孩。
那个人在想像着什么呢······
直到在充斥了铅灰色线条的白纸上勾勒出最后一笔，他才摘下黑框眼镜，躺倒在床上。被不断翻覆的身体挤压着的床垫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楼下的小孩子又开始弹钢琴了。弹的声音断断续续，但起码没有跑调，这点值得庆幸。
曲子是再熟悉不过的《世上只有妈妈好》。
他跟着曲调轻轻的哼唱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把这种声音当作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写字时笔摩擦纸面的声音一样熟悉。
那个小孩子在音乐上没有半点天赋，把一首摇篮曲生生弹成了惊魂曲。
他很想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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