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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二)

    【水淹开封】

    如今,周边明朝官军的野战力量已经被他消灭殆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除了朝廷派出了一些监军御史,他们大多驻扎在黄河北岸,鉴于之前朱仙镇的血训,一个个都按兵不动(敢动吗?)之外,应该是不太可能再会有别的什么增援赶来打扰他了。所以,“闯王”不再“勇敢去闯”,而是把麾下大军排成一个圈儿,并把开封城放在这个圈儿里。然后,大家挖好壕沟,堆好土垒,就这么天天跟城墙上的守军大眼瞪小眼。

    一开始,开封城军民并不知道李自成的打算,他们以为“闯王”是在调整状态,等到恢复精力以后,再像前两次那样大举进攻。所以,城内的守军和老百姓再次动员起来。他们熟练地进行武器保养、弹药准备、站岗巡逻以及战备操练,时刻保持着高昂的斗志。

    然而,开封军民发现,城外的“贼寇”一天接着一天毫无动静。任他们在城墙上摇旗呐喊、辱骂挑衅,城外的农民军也只是抬头瞟上几眼,然后继续窝在营寨里面该放哨放哨、该换班换班,就是没有进攻城墙的意思。

    于是,开封城内的所有人都知晓了农民军的打算——把城市围死。

    整个6月,农民军在城外按兵不动,他们的营寨越建越密,几乎连成一圈,把开封围了个水泄不通。而且,农民军还顺便把周边乡村的庄稼收割完毕,并时不时地去附近州县打打劫、抢抢粮。所有这些活动,均未遭遇像样的抵抗。就这样,李自成的数十万农民军粮食充足,精神振奋,悠闲地等待着开封城内自乱阵脚。

    这一招,李自成用的很对。

    开封城内军民愈加焦虑,他们人手不足,没有实力冲破城外农民军密密麻麻、堡垒坚固的包围圈。而远处,也丝毫未见援军的到来。

    原来平静也是那么的可怕,尤其是对于物资逐渐耗尽的开封军民来说。

    6月将过,城内民粮均已耗尽,饥饿开始蔓延,主要是在平民之中。随后,不论大家开始竭尽全力捣鼓能吃的东西,包括树叶树皮……

    到了7月,守军从城墙上望见远方有一支人马出现,略微可见明军大旗。结果当人们以为救兵已至的时候,这支部队大概忌惮于农民军的人多势众,迅速“溜之大吉”了。

    绝望之下,开始有人饿死,官府不得已有计划、有配额地动用战略储备粮,但难以填饱城内十多万军民的干瘪肚子。8月,饿疯了的官兵开始对平民动刀,以“奸细”、“叛徒”的罪名处死手无寸铁的饥民,然后把这些人的头颅带到官府,以换取额外奖励的粮食。还有的直接闯进大小民宅,疯了似的搜寻能吃的东西。

    谁会想到,往日军民鱼水、同仇敌忾的情谊,在饥饿面前是那么不堪一击。

    8月底前,油盐酱醋等调味品也被舔了个精光,接着就是所有能下咽的动植物,包括猫狗、老鼠、昆虫、树叶、草根等,一并被饥饿的人群疯狂吞食。等这些活物消失殆尽以后,还有人跟在大街上的马匹(大概是军马)后面,抢夺马粪,再和着水吃下去。

    月将过,地狱之门在开封城内彻底敞开。

    官府维持军队的口粮即将见底,军兵面黄肌瘦、无精打采。平民已经饿死大半,活着的人成了名副其实的魔鬼。只见街上的尸体被暗地里或公开地当成猪肉羊肉而遭到街头饥民的分食。那些已经失去理智、被饥饿夺取伦理观念的人,甚至成群结伙直接闯入民宅,当场杀人,而后分食血肉。一时间,恐怖凄厉的惨叫和悲鸣在城内此起彼伏。而官府充耳不闻——他们管不了。

    担惊受怕的弱势民众,躲在家中惶惶不可终日。为了避免被疯狂的饿死鬼屠戮,有的人家选择“自己动手”,他们杀死仆人奴婢或者妻子儿女,自己先吃了尸体,然后在极端绝望中自杀,又或者彻底疯掉,沦落为只有进食欲望的“行尸走肉”。

    9月,城内不再喧闹。水草每斤卖价白银一两,人肉每斤白银五两,连屋上的瓦松都可以卖到每斤二百钱,水坑里的小虫子,一只就是几百钱……

    该死的都死差不多了,活着的也剩半口气。路旁边、墙根下随处可见一两个衣衫破烂、形容枯槁的“活鬼”,拿着长短不一的人骨,用尽最后的力气敲打着吸食其中的骨髓。

    至于官兵,大部分还健在,还有力气站在城墙上。谁也不清楚为什么百姓饿死甚众,他们却仍然幸存。这其中,除了官府极力留下的存粮,或许还有其他什么东西保证了他们不被大批饿死……

    不过,没人去追究这些了。因为更大的灾难即将到来……

    在这种困境之下,也不知道是谁向巡抚高名衡献计“决河灌贼”,而他的理由是,我们把河水引出来,肯定能够把那些贼寇全部淹死,而水应该是不会进入开封城的。

    这个理由很充分,但是等于放屁。

    而黄河北岸的监军御史,也很快和城内的“掘堤派”达成共识,他们也指望着黄河决堤能打击到义军,于是城内城外的明军一致决定“决河灌城”,便先凿开了朱家寨口大堤。

    农民军这边看他们在决堤,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也开始跟风起来,找了个马家口大堤。(呵呵,突然想起了太祖皇帝和马皇后)

    双管齐下,又恰好大雨连旬,黄河水位陡涨,顿时洪水滔天,声闻百里,汹涌的河水冲破农民军的包围圈,直冲向开封城,迅速淹没城市。厚重的城门挡得住刀枪火炮,却挡不住洪水巨浪。很快,街道被淹,民房被没。久违的哀嚎尖叫再次响彻全城。侥幸从饥饿动乱中捡回一条命的老百姓,再次遭遇了“全方位、无死角”的屠戮。

    整个开封城瞬间淹没于一望无际的汪洋之中,积水甚至达到三丈(换成现在的计量单位,大概是八米),建筑物无一幸免,大水最疯狂的时候,水面上只剩下钟楼,鼓楼,相国寺,周王府的屋顶,好像大海中星星点点的珊瑚礁。

    等到洪水退去,显现的是污泥、瓦砾和无数鼓胀、浮肿、残破的尸体。然后随着9月烈阳的暴晒,城内充斥着刺鼻的腐臭和成群的蚊蝇。

    此次决河灌城,死亡惊人,各种文献记载的数据也不尽相同,往少处说有10万,往多处说甚至有高达90万的。

    洪水过后,开封城内即使有活着的人,也宛如身处地狱。

    如果还有值得庆幸的事,那就是城外的农民军也在大水过后撤离远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那么这次黄河决堤,究竟谁是罪魁祸首?

    多数人认为是官兵,他们为了开封解围,不惜赌上全城人的性命,可是这样的胜利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也有认为是李自成,他所带领的农民军也参与了决堤,据说是他带的粮草也已经消耗殆尽,为了尽快解决问题,他也选择决堤,既然我得不到,那么这座城市也没有必要存在了。

    而在这座城市幸免的人当中,那个一直身处开封城内的周王朱恭枵,在大水来临时,和妻妾奴仆上百人爬上王府高塔上。随后,官府的救援船只率先赶来搭救。救援人员看到这位老王爷正落魄地趴在墙头上,失了魂一样一脸茫然。

    或许,这就是一个人经历过重重灾难之后的样子。皇亲如此,何况百姓呢?

    谁是最后的胜者呢?应该不是李自成,因为一方面他没有占领开封,另一方面也在此期间把整个河南变成残破之地,没有成为他将来称霸天下的后方基地。

    同样,开封城军民和大明朝也不是胜者。开封城最初据说人口百万(可能也就二三十万),繁华富庶。但经此一战,人口十之存一,城池残破不堪,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恢复。而大明朝,也在两年后灭亡了。

    没有胜者,只有败者。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