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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妙香素来觉少,白日里也从不午憩,但自这次发病服过那丸药之后,精神不济,总觉疲累难支,不得不卧床休息,一时梦魇昏沉醒来,见小瑟立在床榻边,面目绯红,也不说话,只是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妙香招手让小瑟靠近些,小瑟顺从地在脚踏上坐下,倚在榻边,不住地抹着眼泪。

    “喝酒了?”妙香气力虚弱,声音极低。

    小瑟重重地点点头。

    妙香支起身,虚弱地靠在床头:“感觉如何?酒好喝吗?”

    小瑟又摇摇头。

    妙香道:“不喜欢,以后就不喝......”

    小瑟“哇”地哭了,朝前一扑抱住妙香,嗡声乞求:“宗主,你不要死,我不想让你死。”

    妙香摸摸她的头,想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早已完全接受自己寿数无多的事实,她的心神依旧坚定不移,可是小瑟为她流了好多泪,这让她慢慢的也会感到一丝丝害怕、不舍、不甘,甚至是愤怒!

    大名鼎鼎的杀神拄着烧火棍猫在炉灶后面给灶膛里添木柴,带给弱水的惊诧无异于听到哑巴突然张口说话和大白天撞鬼。她还是没有进厨房,只待在窗户外面,上身半支在窗台上,笑道:“你还真会做饭啊!”

    玄月拨完灶膛里的烧的爆皮的木柴,将烧火棍在脚边磕了两下,掸掉上面火红的木柴灰,说道:“我会做饭很稀奇么?”

    “我原来对你也有所耳闻,传闻中你是不伤不死的,更加不需要喝水吃饭。”

    玄月笑了:“我让你失望了。”

    弱水矢口否认:“那可没有,我对你没什么特别期待,眼见为实,你这个样子也不错。”

    锅里冒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团团热气从锅盖边缘冒出来,弱水大大地吸了两口,忍不住道:“好香啊!”

    玄月放下烧火棍,起身绕到灶台前拿起锅铲揭开锅盖,搅动锅里的食物,滋滋的声音不绝于耳,锅气和肉香蒸腾而起,肆无忌惮地冲进鼻息里,勾的弱水忘记自己的忌讳直扑进厨房:“可以吃了吗?”

    “可以了。”玄月摸到菜刀,在砧板上把青葱切成细细的葱花。

    弱水随手找了只白瓷碗给自己盛了小半碗,潦草地吹了两口热气,玄月转过身来,给她碗里撒了些葱花。弱水迫不及待地吸溜了一口。羊肉炖的软烂,莲藕的口感也是刚刚好,汤汁浓郁,厚味鲜美,一点膻腥味都没有。弱水喝的心花怒放,赞不绝口之余一点没耽搁吃肉喝汤,半碗吃罢又添满了一碗,瓷碗实在太烫,只好放在灶台上晾一晾,这间隙不忘跟玄月寒暄:“我还是头一回见人发内功是为加持火候煮羊肉的!”

    “我也是头一回这么做。”

    “呵呵,那可太巧了,私以为这才叫物尽其用,比打打杀杀好。”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怒喝充斥进宽敞的厨房,震耳欲聋,也阻住玄月的话,两人回头一看,见包裹严实的妙香坐着轮椅,还是平静淡定的模样,但面白如纸神如死灰,看起来极为脆弱。她的身旁则是一脸惊诧和恼怒的小瑟,方才的声音正是她发出来的,那模样和语气活像是新婚的小娘子捉了夫君的奸情。弱水有点心虚,招呼她道:“饭做好了,我打算尝尝咸淡,要不你来偿......。”

    “你把星言的口粮煮汤啦!算了,这到也不要紧,我可以再去沧澜州大厨房给它挑只羊回来。”小瑟怒冲冲急火火地跑过来,抓起锅盖把半锅炖羊肉盖上,盖好之后还做贼心虚地四处看了看。“明天就是季月大祭,今天开始三天内我们都要斋戒的!她不知道,弱水阿姊你怎么能忘了呢?这几天到处都是巡查的人,要给他们看到去告状,回头宗主会受斥责的。”氤氲的热气从锅盖的缝隙中蔓延出来,香味钻进鼻子里,小瑟口腔内口水肆虐,不禁脱口而出:“好香!”

    弱水伸手在她额前弹了一下:“你个小傻子,平时不见得多守规矩,这会儿想起来劳什子祭祀当斋戒三日。那些巡查的小郎君早被我吓跑了,沉溟居拢共就咱们几人,只要你不说出去,谁会知道你吃了什么。”

    “可是......。”

    弱水捏住了小瑟两片嘴唇:“煮都煮了,难道非要倒进泔水桶?糟践食物就是对的么?”

    小瑟挣开弱水的手指,“可是......。”可是她也觉得弱水阿姊的话是对的啊!

    “别可是了,趁热快吃,毁尸灭迹。”弱水积极地从柜中取了三只碗出来,热火朝天地抄起锅铲一一盛满,撒上葱花,推搡着小瑟指使她帮着端上饭桌,布上骨碟与勺筷,当先入座后:“都等什么呢,快过来啊!”

    小瑟馋的抓心挠肺,扭捏地回头看着妙香,“宗主......。”

    弱水一拍大腿,起身冲向妙香,径直推她来到饭桌旁,蛮横地把筷子塞到她手里,“你身子虚成这样,该好好食补的,规矩重要还是命重要?”

    妙香拿着筷子不知如何对满满一碗热汤肉块下手,弱水捉起木勺舀了半勺热汤吹了吹,趁她张口欲言时直接喂进嘴:“怎么样?是不是一点膻味也没有,喜欢吗?”

    肉汤蛮横地攻陷味蕾,吞咽入喉,又一点点化开了身体里的寒意,妙香连连点头。

    弱水忙向小瑟招手:“小傻子你还不过来?早前你喝多了酒,羊肉莲藕汤正适合解酒。”

    小瑟挥舞着拳头,抗拒道:“不准叫我小傻子。”

    “好,小姑奶奶,那你要不要吃饭呐!”

    小瑟撇嘴未语,勉强维持了片刻的别扭,便就乖乖窜到饭桌边坐下了。

    沉溟居的厨房里许久没有这么飘香四溢过,妙香不事烹饪,以前都是师父浅秋照顾她的饮食,师父去后,小瑟入住沉溟居,却是个明明厨艺不佳,非但不自知还分外自信的。妙香不挑食,加之不愿给小瑟添麻烦,因而在吃食上从无二话。这突如其来的一碗莲藕炖羊肉,不光唤醒了她沉睡的味蕾,也勾起她深藏脑海的许多记忆。恍惚间,厨房里又响起师父走路的声音,师父亲自照顾三个病人,每顿饭都需要为他们准备不同口味的饭食,她的脚步就在无意识中变的很快,脚上的木屐不停地轻敲着地面,数不清要在饭桌和灶台之间来回多少次,才能换来满满当当的一桌饭菜。吃饭的时候师父会亲亲她的脸颊,鼓励她自己拿稳筷子自己吃饭,会去摸摸阿源哥哥的头,告诉他不要太勉强吃不完也没有关系,发现先尊比上次多喝了两口汤,师父满眼都是欣慰......那时她还小,病症颇重意识混沌,记住的只有些零散杂乱的模糊片段,今时今日回想起来,一切竟比那时更清晰更令人触动......只是,那终究已是旧梦,再不可触及!妙香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羊肉就着一口热汤大口吞下,眼泪几乎要冲眶而出。

    一时皆都无话,大家眼里似乎都只有各自手中那一碗莲藕羊肉汤。小瑟吃完一碗,浑身暖融融,脸颊红彤彤,身上出了层薄汗,通体舒畅。虽还意犹未尽,胃里却已撑得再也塞不下了。妙香放下碗筷,掏出手帕擦拭嘴角,她的碗里也吃的很干净,面上有薄薄的嫣红,恢复了些许生气。

    弱水掩唇打了个难以压制的饱嗝,歪身靠近玄月问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莲藕羊肉汤做的非常好?”

    “未曾有过。”玄月如实道,在她纵横江湖这十几年来,追杀和穷困始终如影随形,以至于她不得不经常露宿山野,饮食大多是飞禽走兽蛇虫鼠蚁和树皮草根,若无条件烤熟便就生食,从不拘泥讲究。孑然一身,居无定所,锅灶上做饭的次数屈指可数,给别人做饭......呵!过去便是有这机会,也未必有人敢吃。

    “从今开始就有了,这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莲藕羊肉汤。”弱水随手在玄月肩上轻轻一抚,歪着头道:“你在烹饪上许是有天赋的,有朝一日你若是厌倦了想要退出江湖,大可去寻一间街角的小店面,开个小饭馆专卖莲藕羊肉汤,香味传遍街头街尾,每日限定只卖百来碗,保管生意火爆。”

    弱水说话的时候似乎忘记了身边的人并非一般的江湖人,杀神玄月想要活着退出江湖,任何一个了解她的人听到这种话恐怕都会哈哈大笑然后讽刺一番。玄月没有立刻说话,她的双手微握成拳搭在膝头,背脊修直,神情说不上是柔和还是冷漠,看起来好像是在认真考虑弱水的话,片刻之后,她朝弱水道:“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多谢你的提议。”

    这一顿饭吃到最后,总算是宾主尽欢。饭后小瑟主动收拾残局,弱水推妙香出了厨房,一路走一路打哈欠伸懒腰,困得不成样子。路过廊台时妙香说想在外面晒晒太阳透透气,弱水返身欲寻玄月,哪里还看得见她的人影!弱水再想偷懒,也不忍心自己跑了扔下妙香一个在这儿,只好陪着一起拐到廊台上。没想到廊台前头有张躺椅,上面摊开着一床夏季薄被,想来是小瑟拉出来晒太阳祛潮气的,弱水兴奋不已,直扑过去躺下,舒展四肢,只觉无比快活舒爽,不一会便有些迷迷瞪瞪了。

    恍惚迷蒙之间,听见妙香缥缈的声音道:“秦长使的丧仪设在无算草堂,明日衣冠入殓,你带小瑟替我去拜祭。”

    弱水侧了侧身子,许久之后才咕哝道:“我听你的,我带小瑟去。”

    至酉时末,惊岚殿派来使者递上清风长老式令,以体恤妙香腿伤未愈行走不便为名,特令她暂卸主祭之责,居宅内休养不必出席大祭。妙香领命致谢,弱水同小瑟静立一旁,未敢多问。

    时至深夜,妙香倦意浅薄,倚在床榻上继续看《医经》首稿,忽然间小瑟抱着自己的床褥枕头闯进来,不由分说便开始在妙香床榻下打地铺,等到妙香反应过来,地铺已经备好,小瑟哧溜钻进被窝中,闭上眼睛,俨然没有再说话的打算。过了一会儿,细微的鼾声响起,妙香便搁下手中的卷册,吹熄床头的烛火。

    第二日,弱水千载难逢地起了个大早,换上素服出门时,见小瑟立在廊下悄悄抹眼泪,眼睛肿的跟两颗鸡蛋似的。弱水走上前,拉着她道:“哭了大半夜吧!我们只是去一天一夜,又不是不回来了,值得你哭成这副惨样?”

    小瑟遽然抬起头,腮边挂着晶莹的泪珠,眼珠上布满红血丝,嘴角压制不住地抽动,看起来又委屈又倔强。对上弱水充满关心和探究的目光,小瑟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低下头死命地将两只手的手指绞在一起。

    “好了,不要哭了,我去跟宗主打个招呼,我们就走。”弱水伸手在小瑟一边肩头上揉了揉,转身走向妙香卧房。

    晨光还有些昏暗,烛火却俱以熄灭,是以房中有些昏暗冷清。妙香也已起床梳洗停当,坐在卧房外间临廊的窗户前,窗户紧闭,自无什么风光可看,她静静地坐着,似乎只是在发着呆。

    弱水叹喟道:“我来跟你说一声,我跟小瑟这就要走了。”

    妙香闻言转过头来,许是因为连续两天适度补眠,她的气色好转许多,白色素服衬着她越发显得冰娇玉洁,气质如兰。“今日同是大祭正仪,路上人多,你们走路不要太急,以免跟旁人冲撞。”

    弱水道:“你自己也要保重。”

    妙香默默点头。

    弱水想了想,道:“小瑟的警觉性非一般人可比,她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却知道一定有事要发生,你把她送走,她会以为是自己无用帮不上你......她心里很难过。”

    妙香久久无话,瘦削的身体被一只没有生命的木轮椅环抱支撑,看起来是那么脆弱孤独。弱水眼眶发酸,拧身走出房门。

    “宗主、宗主......”。小瑟在窗外轻轻地喊道,“小瑟去去就回,宗主要等小瑟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