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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妙香在房中独坐许久,直至太阳的光影透过窗纸在她光洁的面颊上浮动,映进她的瞳孔,她的神魂意识才复苏过来,缓缓抬起羽睫,手指在光滑的轮椅扶手上滑动。她来到玄月居住的厢房外,本欲敲门见人,经过正对走廊的窗户时,不期然地从窗户微开的缝隙中看到屋内的光景。玄月双目紧闭,捏着手诀,盘腿在床榻边打坐。这情形分明同她昨夜回房前看到的一样!妙香已经不会再为玄月无视自己的医嘱而生气,有些人就是这样,不见兔子不撒鹰,不在南墙撞到头破血流便不会回转。

    妙香悄然回房,翻阅未曾看完的《医经》,这是在她主持下沧澜州编撰的第一本综合性医理典籍,将来要传入无垢岛之外,用于芸芸众生。无数医宗中人为之耗费心血,妙香心怀敬畏之余深感责任深重,字字句句修释定夺不敢有丝毫大意。时间倏忽而逝,等她感觉到饿的胃酸难忍眼前发黑时,已然过了晌午。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小瑟今日不在身边,她只能自己去厨房觅食。行至厨房,竟发现已有人忙碌在其中,灶台前后烟火气十足。

    玄月揭开锅盖,渺渺热气扑出来,她拿起锅铲搅动锅中的食物,又将锅盖盖上,“咕噜噜、咕噜噜”......汤汁欢快地沸腾着。玄月早已察觉到妙香的到来,但两人都没有说话,一个端坐轮椅中停在门口,一个手中拿着锅铲,一手搭在腰侧,静静地听着、等着。

    这是十分短暂却又极度美妙的时刻,妙香和玄月奇迹般的心意相通了,谁都不愿急着将它打破。

    萝卜和冬瓜终归不比羊肉耐煮,玄月又一次揭开锅盖,加了些许盐末进去,搅开后,盛了两碗出来端上饭桌。妙香没有等玄月出言相请,在她盛饭时便来到饭桌边。玄月又返回灶后,揭开另一口大锅盖,徒手捡了四只胖嘟嘟圆鼓鼓的大包子装进竹萝。

    妙香瞪大眼睛叹了声:“你还会蒸包子!”

    玄月道:“我不会蒸包子,包子是小瑟做的。”

    妙香看那包子的形状,笑道:“的确像是小瑟的手笔......我们不妨打个赌,赌这包子里包的是肉馅还是素馅。”

    “赌输了如何?”

    “输的人刷锅洗碗。”

    玄月道:“我猜是肉包子,她喜欢吃肉”。

    妙香摇摇头,胸有成竹道:“她喜欢吃肉却不善烹煮,定然是素馅。”

    两人各自拿起一个,一齐咬了一口,并不见任何馅料,又咬一口,还是未吃到,真是好厚的包子皮!玄月把包子掰成两半,里面是实心的:“凭生第一次见包子里面包馒头的。”

    “也只有小瑟会有这等奇思妙想。”妙香很愉快,似乎为此深感自豪,同时也把手里的包子掰成两半,咬了一口,险些吐出来,居然还是咸的!狡黠一笑,道:“馒头做包子馅,是荤是素?”

    “算你赢了。”玄月回道,语气似真切又似哄逗。

    语罢,两人开始吃饭,默默无言。忽然间,不知谁先笑出了声,另一人也忍禁不住,紧跟着爆笑不止。

    饭后妙香邀玄月一起喝茶,玄月没有拒绝。

    炉火哔啵作响,壶嘴内吐出团团水汽,玄月的眉目之间沾染上些许潮湿,看起来多了些许生动,让人感觉亲近多了。半盏清茶在手中辗转,妙香声色沉默,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脸上,这一次没有带任何顾虑和戒备。忽略她的身份,似乎一切都要简单许多,包括心平气和地叫她的名字。

    “玄月......”

    玄月眉峰微挑,幽深的眼瞳轻轻一转:“何事?”

    妙香道:“倘若生命的长度和高度不可兼得,你会舍弃哪一个?”

    “你呢?你怎么选?”

    “我?”

    玄月道:“拼命活下去,拼命把自己送到更高的地方,能被人正视,拥有话语权,都只是达成夙愿的途径和方式罢了。如果你愿意承认我们面临的境况相似,你会明白并且理解我的决定。”

    “你的夙愿到底是什么?”

    “我只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妙香颊边微微颤动,心里揪得很紧,只有她知道玄月的夙愿对无垢岛来说无疑是另一次翻天覆地的危机,可是世事皆有因果,谁都没有让她放弃的权利。她们终会成为敌人,而这一天也许很快就会到来。妙香长声叹息,觉得好遗憾:“玄月,无论以后事情如何变化,无论你是否相信于我,至少此时此刻我是真的希望你能达成所愿,好好活下去。”

    玄月徐徐轻笑:“这种话似乎都是说于离别之前。”

    “今夜之争,我是以性命做赌。”妙香停了片刻,继续说道:“你是我的病人,伤病未曾痊愈,我在医宗内重新为你指定了主治医师,你去沧澜州,自有人接应。”

    “以我的境况,我看没有必要再劳烦别的医师。”内力反噬,经脉淤塞,促生心痹,单凭药石之力难以转圜。玄月虽未自我放弃,但心内早已接受这个事实,无所忌讳,从心底里不想再麻烦旁人。

    “只要你好好配合医师,遵从医嘱,悉心调养,短则四五年,长则八九年,虽不能令你的战力恢复至全盛时期,至少可以保你性命无虞。沧澜州全力护你,绝计不会再有上次那种被人找上门挑衅之事。”

    听起来好像很不错,玄月面露微笑,却摇头道:“时间太长,变数太大,我等不了那么久。”

    “我还有一法,很快,但凶险至极,成算渺茫。找一可信可托之人,以化功法助你散去一半功力,避内力反噬与心痹之危,辅以针石良药疏通经脉,自疗内伤,完治病根,待身体基地彻底恢复再勤加修炼,重回巅峰并非全无可能。”

    玄月表情未变,盲着的双眸之中却分明透出丝丝寒意,穿心摄魄,令妙香脊梁发麻:“真遗憾,能这样帮我的人,今生今世不可能有了。”

    妙香叹了声道:“真遗憾,我还是没能得到你的信任。”

    “也许你自己不知道,当你面对我的时候,你的心从来都没有平静过。”

    妙香有些微恼:“难道不是你习惯于以己度人,所以你才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可信之人。”

    玄月“啧啧”摇头:“是世道对你的捶打还不够么,以至于你会说出这么单纯的话来。”

    妙香眸色复杂地盯着玄月的脸看了好一阵,终是放弃了继续言语交锋的冲动,轻声一喟,为玄月续上热茶:“随你怎么想吧!至少这最后一盏茶喝完之前,你我不要翻脸。”

    “我以为你还会有第三种方法来说服我。”

    “没有第三种方法,即使有也不会比方才说过的两种更快更稳妥。”妙香说道,她的语气并不强硬,是一种医者才会有的坚定柔和,这反到让她的话听起来非常可信。

    玄月叹道:“可惜那两种我都不满意,看来我是没得救了。”

    妙香思忖道:“世事难两全,有得必有所舍。”

    玄月纵使再强悍坚韧,此刻也忍不住有些落寞,抬手去端茶杯,却又将茶杯搁下,手腕搭在茶桌边缘半响都没有挪动,手指自然地微屈着,透着无力,“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当初我得到的是一柄长剑而不是一把锅铲。”

    妙香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为什么,听到玄月这么说心里明明松了一口气,可察觉到她原本坚定的信念开始动摇,开始怀疑和认命,她又隐隐觉得不忍和失望。“你有得天独厚的身体条件,根骨强壮,一般伤病恢复起来也比普通人快,也许这就是原因,就算你当时得到一把锅铲,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方寸灶台根本无法让你满足,你终究还是会舍弃它,因为你生来就是要做最强的剑士。”说完这些话,妙香有些发昏,玄月心防瓦解意志溃败难道不是解决潜在危机最好的办法吗?为什么她会心有不甘?此刻的妙香像是被人摁进了蒸笼之中,浑身被热气穿透,呼吸灼烫气息凝滞,她垂下头苦笑了一阵,道:“你走吧,今日大祭不会有那么多人关注你,你有玄黄圣器,就算你不愿去沧澜州,也有别人会帮你。”

    “无论如何,多谢你了。”玄月起身,目光似乎在妙香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飘然离去。

    许久之后,妙香忽然反应过来,玄月这般机警狡猾之人,越处于弱势越会强横霸道,处于强势时反而会不露声色掩藏实力,令人捉摸不清,即使心志有所动摇又怎会轻易露于人前!反到是她自己,思虑太多太过矛盾,最后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了。

    老江湖到底是老江湖,总能在不经意间就拿捏人心探察虚实。妙香颓然一笑,摇头作罢,自回房中继续心无旁骛地看《医经》去了。

    祭礼从白天延续到晚上,远在沉冥居都能看到祭祀台上的火光冲天而起,能听见大巫们吟唱咒词祝语。即使没有在现场,也能感受到那场面的恢弘与神圣。妙香昏花的双目从卷册中挪开,屋内光线昏暗,小瑟不在,无人为她适时点亮灯盏。算着时间,也该去议事厅中为师父的长明灯添香油了,妙香转过轮椅离开屋子,沿着走廊缓缓移动,她并不急促,顺道透透气,减缓眼睛酸涩。

    这一驾轮椅设计的实在是好极了,操作方便,每一处合缝都完美无瑕,每一块木头都打磨的光滑流畅,高矮宽瘦刚刚好,像是为她量身而生的王座,她驱使着它缓缓穿过这条长长的走廊,轮子碾过地板,静悄悄的。

    视线遥遥扫过廊台,见着一条瘦瘦小小的身影,妙香以为是自己眼花所致,走近一看,却是真切的,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小瑟!你怎么回来了?”

    小瑟应声回身,面含笑意,双眸黝黑发亮,直勾勾的盯在她脸上。

    “小瑟......你......!”妙香脸上掠过一抹惊慌,声音和她的底气都化为虚无。

    “我是小瑟。”小瑟像往常一样露齿微笑,只是笑容全无灵动娇憨的感觉,两片樱桃般粉嫩的嘴唇生硬的张合:“可是小瑟又是谁呢?”

    妙香心口剧震,好似豁然破开了一个洞,洞窟幽深无底,只有小瑟的声音在里面回响。她用了极长的时间才把事情完整地思考了一遍,凉气袭遍全身,心痛如刀绞,颤声问道:“你们遇到过什么人?弱水呢?”

    小瑟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嘻嘻笑道:“你猜啊。”

    “小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小瑟咧开嘴角大笑,身体忽然直挺挺飘起来悬在半空里,居高临下地望着妙香,晚风催动她鹅黄的衣衫,像一只生自暗夜的精怪,浑身上下充满诡谲,却还带着小女孩的天真和淘气。看到妙香惨白如雪的脸上无法掩藏的震惊和恐惧,小瑟兴奋的不能自已:“吃惊吧?我吓坏你了吧?”

    妙香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定了一下心绪,柔声道:“对,你吓坏我了。”

    小瑟的身体又直挺挺地落下地,伸出手,给妙香看手心的东西,是一圈卷在一起纤细如毛发的白色细丝,“喏,这细丝极有韧劲,我事先把它绑在梁柱之间,再跳上去踩着它,看起来就像是活生生的人悬在半空中了。”

    “原来是这样!”妙香低低轻呼。

    小瑟却沉下脸,似乎得逞的太过容易,让她失去了兴趣,她想了想道:“我们玩一个游戏吧,你很久都没有陪我玩过了。”

    “好,你想玩什么?”

    小瑟欢天喜地道:“你跑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如果你藏的好,也许我就找不到你。”

    妙香愕然:“原来你也喜欢玩捉迷藏!”

    “是啊,怎么你不喜欢?”

    “我不喜欢。”

    “你不想知道弱水在哪里了?”小瑟威胁道,她的声音还像以前那般悦耳,听来人畜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