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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所以小殷前辈当年的用意是想让众人认定,她是为了无垢岛先尊与您产生龌龊,又因先尊悔诺另娶才黯然出走。而您与先尊也就此结恶关系疏离,其实是想让她的离开看起来更合情合理,也借此把您与身后的戍海卫推出权利争斗的漩涡。”玄月幽幽一叹:“这的确是一局大棋!”

    “不错,老夫气的越狠闹得越大,这件事情看起来就更逼真,阿音与先尊,他们两个只有兄妹之情臣属之义,先尊当年把婚事一拖再拖原是不想拖累浅秋夫人,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哎......他们两个,把老夫骗的好苦啊。”也许是积年的思念与怨气陡然被翻出来,殷越越想越委屈,眼中泪光泛滥潸然落下,他没有刻意隐藏,只是牵起袖口飞快抹了抹脸。

    玄月无措地呆在一旁,这种情形实是意想不到,她一点准备也没有。

    “她要做事,在外面必然是要改换身份,最初五六年里她都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连先尊都与她断了联系。直到第十二个年头,天机阁改换阁主之后才铺捉到与她有关的消息,却也是少的可怜。老夫只知道那几年无垢岛外围的危机得以缓解,无垢岛之内也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她原本是要回家的,谁料先尊突然过世......幼主上位,而强者之间的争斗从未止息,只是又换了一批人罢了。为了稳固大局,阿音不能回来,即使回来也没有人能证明她为无垢岛所做的一切,主位长老们更不会允许她重拾玄黄廷的掌控权。老夫最后一次听到阿音的消息已是十年前,阿音单骑入天祈国云居城见庄氏家主,未能如愿,遂牵马返回,途径望年巷,之后踪迹全无,再无半点音信。”

    云居城!庄氏!玄月弹起身。

    殷越精神一震,笑道:“这么说来小友与我家阿音之间渊源不浅呐!”

    玄月陡然沉下脸,在纷乱的思绪中捉到一线蠢蠢欲动的疑惑,哑声问道:“难道小殷前辈就是......四空!”

    “那不可能。”殷越想都没想大手一挥,“阿音从小就不爱读书写字,那三册《玄月传》虽然只是江湖流传的怪志话本,文采却十分不错,遣词用句处处讲究,阿音断然是写不出来的”。

    玄月神色冷酷,半响没有说话。

    殷越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于心不忍,连忙换了张笑脸:“你与老夫已聊了这么多,还不打算说你来找老夫的目的?”

    玄月心道分明是你不给我机会,可这话自然是不宜明说的,强打精神,轻掀衣袍前摆跪下,朝殷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殷越惊的一跳:“这是干什么?”

    玄月抬起头,额心已经磕碰出一块微红:“小殷前辈要我一定要给殷前辈磕上三个响头。”

    殷越的心绪顿时又沸腾了,嘟嘟囔囔道:“要磕头也该她亲自来,哪有托人叩头的!真是乱来”。

    “小殷前辈还说”。玄月清了清嗓音,换成殷音说话时的语气:“这么多年来我常常在梦中回到家乡,回到小时候父亲教我凫水的地方,若我还机会再回去,我定要再去凫一次水,好让父亲看到我这么多年来到底是有长进的,最好是能再夸一夸我。”

    “季月月末就是父亲的七十大寿,我很后悔当年在父亲生辰这日匆忙离开,答应好的礼物也未来得及准备完整献给父亲,若我还得回去,定会好好补偿父亲,为您老人家热热闹闹地做一次寿”。

    殷越越听越激动,不禁掩面啜泣道:“你学阿音的声音实在是太像了,她那时说话就是这样的语气和神态”。

    玄月道:“那只说明小殷前辈这么多年来变化不大”。

    殷越点点头,擦了擦眼睛问:“就这些?”

    玄月道:“就这些”。

    殷越不甘心:“她费尽心机把你送来这里,让你冒着生命危险跑来见我,就......就让你做这些?”

    玄月点点头。

    殷越心痛道:“太少了,阿音说的太少了”。

    玄月道:“等你们见了面,您想听她说多少话都可以”。

    “真的再没别的了?”

    “真的再没别的了”。

    到此,殷越不得不接受现实,擦掉脸上的泪痕,低头又开始摆弄地上剩余的木雕。玄月看窗外天色还暗着,殷越也没有赶她,便屈身继续帮忙,天色微微泛白时,木雕盘重新装好,殷越却对着一处山势险峻的断崖看了许久,脸上乌云密布,玄月看到断崖底部留有活扣,心知那里必然少了一块。殷越不提,玄月闭口不问,爬起身道:“殷前辈,话已带到,晚辈告辞”。

    殷越掀起眼皮,深眸幽暗,突然缓缓笑了起来,道:“小友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山海相依之处,日暮西斜之时,玄月拄着根路上折来的树枝,提溜着两只小酒坛爬上绿草如茵鲜花遍布的小山丘,山丘上有一棵擎天巨树,盘虬嶙峋的根系破出土面,叶茂如盖,枝干上垂着千万条长须,长须直垂入土又扎根发芽,独树成林,蔚为壮观。

    巨树主干的根系之下,有回沉溟居的暗道入口。

    玄月在树荫底停下脚,寻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从暗道爬出来时她没有时间驻足观赏,而今,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了。

    蓦地,有道飘渺空灵的女声传过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在这里停下来,坐在这块石头上看日落”。

    玄月回身,循声望去,一片绿意掩映的树根下坐着一个人,玉色中衣外套着竹青的邹纹软袍,白袜丝履,脚尖向上,整齐地搁在树根上,只是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污和绿色的苔渍,衣摆裤脚滴着水,整个人像从臭水沟里才捞出来的。玄月想起暗道里阴暗潮湿,地势起伏狭窄难行,平常人行走都很费力,她没有坐轮椅,真不知她怎么过来的,“你难道是爬过来的”。

    妙香拍了拍放在左手边的一双拐杖,调侃道:“你的视力恢复之后,人好像变迟钝了”。

    玄月笑了笑,道:“也许是因为这里的风景太好了。”

    “此树叫做细叶榕,也叫万年青,是无垢岛上年龄最大的一棵,看日出观渡峰视野最好,看日落这个地方最绝,只是这里太过僻静,很少有人知道”。妙香望向远处,天海一线相接,红日缓缓下坠,万道霞光犹如轰轰烈烈燃烧着的烈焰,黑色的海水却翻涌的无声无息。

    玄月看了一会儿,又回头问她:“你在这儿是等我?”

    “是,也不是,我太久没有出过门,没有好好看过风景,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清风徐徐,有意无意地撩拨着妙香鬓边垂下的两缕发丝,她放任不管,不似从前那样一丝不苟。

    玄月从树叉上取下两只小酒坛:“要不要喝酒?”

    妙香失笑:“殷总领的藏酒不剩多少了”。

    “他非要送两坛给我,我不要他就生气”。玄月拿起一只酒坛作势要扔给妙香,妙香立即张开双手,稳稳接住。

    揭开泥封,酒香扑鼻,妙香觉得有些冲,扭头咳嗽了几声。

    玄月微微一定,凤眸转动,缓缓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关心,一口气灌了自己好几口,走了半天的路,她口渴的狠。

    喝酒前,妙香从自己怀里拿出两小块用白巾包着的烧饼,问玄月:“我带了点干粮,你要不要吃?”

    玄月摇头谢绝。妙香咬了一点慢慢咀嚼,也觉得干的难以入喉。

    “玄黄尊者叛降天祁,你知不知道?”

    “知道”。

    玄月喝了一口酒:“什么时候?”

    “在你跳进暗道之前”。妙香平静地笑道,当监察司的闻道违制潜入她房间替叶容与递上密信时,她心里寒潮翻涌滋味复杂,远远做不到现在这么平静。

    “你果然是刻意让我住在有暗道的房间”。

    “我知道你想走,就算没有暗道,你徒手挖也要挖一条出来”。

    “你想清楚没有?倘若玄黄尊者真带天祁的军队打进来,那将是无垢岛的灭顶之灾”。

    “如果这就是无垢岛最终的命运,我们又如何能逃的过呢”。妙香浅抿一口,酒液丝丝滑过咽喉,再抬头已是残阳如血,暮云四合,妙香发自肺腑的叹了口气,眼角有些潮湿:“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觉得此生无憾了。”

    玄月听得心里有些苍凉,起身道:“天黑了,回去吧!”

    妙香看了看手中的酒坛,酒不好带回去,她才喝了一口,有些舍不得:“等一下”。她把酒坛重新封上,徒手在身旁刨坑,只是草皮下的土地实在太硬,挖了好一会儿,也只是小小一个凹槽。

    玄月本不打算多管闲事,后来实在看不下去:“这里根系发达,泥土全被抓死,没有工具你挖到天亮也挖不出来一个能埋酒的坑,便是挖出来了也藏不了酒,根系挤压,用不了多久酒坛就会破裂”。

    “那怎么是好?”妙香求助地看着玄月。

    开过封的酒如果不用具有粘性的泥土糊封,单靠酒塞根本存不住,埋在土里也是糟蹋。玄月本想明说,却又作罢,捡起酒坛四下寻觅,在树干半腰找到一处自然形成的洞穴,不大不小,刚好足够酒坛藏进去。

    “你的酒,不放进去吗?”妙香看向玄月放在石块旁边的酒坛。

    玄月眼底闪过一抹诧色,旋即微微一笑,说道:“我的酒喝完了”。

    回去的路上,玄月手持火把在前,妙香拄着双拐跟在后面,玄月迁就她腿脚不便刻意把步伐放的很小很慢。妙香到似一点都不着急,也不觉歉疚,“哼哧哼哧”地挪动拐杖带动自己完全使不上力的双腿,两条瘦弱的臂膀架在拐杖顶端,几乎要被折断了。暗道内幽风瘆骨,她却累的汗流浃背,脸蛋憋的连额头都是红的。

    玄月回头扫了她一眼,问道:“你出去用了多长时间?”

    妙香喘着粗气道:“太阳升起时我出发,出了洞口,刚好看到日落”。

    玄月“哦”了声,没有说话。

    妙香不知想到了什么,嗤然一笑。

    玄月问:“你笑什么?”

    “其实我大部分路是爬着过去的,不过和你一起,我居然做不到了”。

    “只要能出去,不管是用爬的还是用走的,都是自己的本事,我不会嘲笑你,也不会回头看你”。

    “你一定是个非常好的朋友”。话音方落,右手的拐杖滑了一下卡进一条石缝,不待妙香反应,身体便朝坚硬凸起的石壁上撞去,妙香忙松了拐杖伸手抵挡,心里却明白单靠一只手的力量根本无法支撑自己全身的力量,只道受伤在所难免,好歹别撞到脑袋。

    玄月身影一虚,闪步奔来将妙香抓住,顺势一带借出身体让她倚靠。

    妙香惊魂甫定,抬起脸笑道:“多谢”。

    玄月别过脸,清冷的目光从妙香脸上滑过,须臾之后,淡淡道:“我背你”。

    “不用,我可以”。妙香低下身,想去捡地上的拐杖。

    “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我把你打晕背你回去”。

    妙香行动失败,一下跌坐在一滩腐泥里。玄月呼吸微滞,改了主意:“第二,我把你打晕背你回去”。

    妙香实际比看起来还要轻很多,只因全身长期处于虚肿状态,让她看上去不那么瘦骨嶙峋。玄月背着她走的比两人分开行走时要快很多。

    “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让人背着走路了”。妙香努力把举着火把的手臂抬得更高,好让火光将玄月脚前的路照的更明亮。

    玄月久久不语,暗道里回响着水滴的声,一滴接着一滴,直催人心。妙香稍稍偏头偷偷瞄玄月,倩丽的脸孔上映着光,神情复杂,冷漠疏离中带着沉重黯然,眸光耀眼,却也沁着凉意。察觉到正被人打量,玄月嘴角一弯,说道:“我也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把后背留给别人”。

    走了大约两个时辰,两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中间玄月放下妙香歇了两回,妙香也投桃报李,频频用帕子为她拭去额上冒出来的汗水,快到暗道出口,玄月不由放慢了脚步,外面也许已经天翻地覆,只有在这黑暗无光的暗道里,她们还能享受最后片刻的安宁。

    玄月把妙香放到出口的石阶上,将拐杖放到她旁边:“郁宗主,不要妄图把我变成朋友,那会让你变得更不幸”。

    妙香莞尔一笑,道:“今生是我不配,希望下辈子你我都只是简简单单的女孩子,不用投身在一户人家做姐妹,只要生在同村便好,再找另一个村的俩男人嫁了,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玄月,这是我的真心话!”

    玄月眉心微蹙,抬手摸向后颈,脚下一个踉跄,身体不由控制地往一边歪倒下去,浑身虚软地逶迤在地,玄月竭力提起嘴角,脸上展开一抹诡笑,“你......”她发不出声音,心里却立刻判定出妙香是在何时动的手,在她说出“我也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把后背留给别人”之后,她用叠的整齐的帕子为自己擦汗!所谓爬出暗道看日出,喝酒,回程时行走的艰难,都只是为了让她相信她,让她背上她,这样她便有了最合理的机会向她下手!

    “对不起”。妙香的表情有些麻木空洞,将手帕扔到地上,提纯过的曼陀罗汁液,加上明矾和其他十几种药性绵软的毒草熬煮出无色无味的汤水,浸泡过手帕,风干,擦拭人的皮肤时,毒素仍会通过毛孔进入血液。而她自己,当然会在事前服好解药。

    在玄月最后的意识里,有一个男人从暗道入口跳下来,玄月认得他是监察司的守卫,闻理。

    妙香吩咐道:“把她送入刑司地牢,记住,要人不知鬼不觉”。

    虽然岛上现在一片混乱,但把一个大活人送到刑司地牢并非易事,闻理心有戒虑,回话不免有点迟疑。

    妙香阴郁地扫了他一眼:“这是我交待给你的第一件事,如果连这件事情你都办不到,以后何堪大用?”

    闻理神色一震,连忙躬身道:“属下办得到,请宗主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