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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殷音禁不住一笑,眼尾几条淡淡的纹路温柔地延伸、消失,卷舌尖吹了声悠扬的口哨,那山雀回了一声,径直飞进厨房停在殷音手臂上。殷音抚了抚山雀潮湿的羽毛,掰了点芝麻饼渣喂给它,“山雀随处可见,用来传信比较安全。只可惜这些年飞到你跟前的山雀大都进了你的肚皮里。”

    殷音的话彻底刺痛了玄月,刹那间心里升腾起一股暗火,多年累积的苦楚与委屈倾轧而来,形成一股巨大的冲击,让她的头顶都在突突猛跳。豁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瞪着殷音,却在爆发之前硬生生地让怒火平复下去,所有压在心里发霉发臭的悲愤都转化成一声深沉的叹息,“我剩的时间不多,我追寻的答案能否明示,请前辈给我个痛快话。”

    殷音喂着山雀,只笑不语。

    “告辞。”玄月转身就走。

    一串奇怪的音符从背后萦绕而起,极似山雀的鸣叫,玄月停步回头,见那只山雀啄干净殷音手心里一颗黑芝麻后展翅飞了出去。

    “你就这样放弃了?”殷音说。

    “难道我还能把剑架到前辈肩上威胁么?”

    “为什么不?我这条命定然是不能交待在这儿的,你以我的性命威胁我,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玄月漠然地打量着殷音,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你我现在都身受重伤,可你出剑的速度无人能及,如果你像袭击那大胡子臭男人一样袭击我,我无力避开。”

    玄月皱了皱眉,殷音笑道:“我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早就知道这一招会奏效,昨晚你便看出来我着了刘泉断筋碎骨掌的道,你有机会。我一直在等你这么做,可你没有。从前我看不清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我知道了。你,遇善则善,遇恶则更恶。”

    玄月呼吸微沉,“前辈,我赶时间。”

    “我方才已传信给玄黄使者,让她傍晚时分如常前来,护送天圣教红衣圣女前往两生林。”

    玄月虽有疑惑,却也没有傻到提醒她红衣圣女已经走了这件事。

    殷音拍掉手掌上残渣,站起身道:“我会将你易容成红衣圣女的模样,送你去无垢岛。”

    玄月愣了一瞬,没被这天降好事冲昏头脑,“能让前辈做这个决定,想必前辈的条件一定非常离谱了。”

    殷音走过来,轻轻拍了拍玄月右臂,“我总归是个长辈,哪能欺负你?别愣着了,过来帮我把这灶拆了”。

    “阿音把玄黄圣器藏在厨灶底下!”

    “不错”。

    “后来又用玄黄圣器换走了你的佩剑?”

    “不错。”

    殷越气的脸色发白:“胡闹!胡闹!玄黄圣器关乎无垢岛万民安危,藏进灶下便也罢了怎敢贸然拿它跟人交易,她的胆子也太大了!”

    玄月心底泛起一丝冷意,道:“万民之命是命,我一人之命也是命,我觉得这场交易公平的很。”

    殷越诧异道:“一人生死岂可抵万民生死?”

    “倘若这一人是小殷前辈呢,您的选择还能如此坚定吗?”

    殷越一下闭紧了嘴,玄月兀自一笑,“晚辈无意与前辈争辩,事已至此,再去纠葛小殷前辈当时的决定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过了很久,殷越深深叹了口气,若有所思道:“她必然也是没办法了,这么做一是为让你安心,二也是为了无垢岛着想,你原本便是个能以一人牵动万人的人物”。

    玄月苦笑道:“我如今这样,实不敢当”。

    殷越道:“能让范逸忌惮,千万百计阻止上岛之人,你自然当得”。

    “殷前辈对我的事很了解?”

    “不算太深,老夫看过那三册《玄月传》”。

    “著书的四空前辈可认识?”

    殷越不假思索道:“老夫从未听说无垢岛上有这号人”。

    玄月呼吸微滞:“她果然骗了我!”

    殷越胸腔中迸出两声笑:“这有什么稀奇?不过阿音骗人都有她的道理,不会平白无故骗,也不会害你。”

    玄月没说话,心里白眼翻上了天,合着被骗的不是他亲闺女,他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殷越觑着玄月的神色,慢吞吞问道:“怎么,你后悔冒死替她走这一趟了?”

    玄月晃过神,神情间流露出一丝倨傲,“但凡我答应过的事没有做不到的,难道我还输不起吗?”她这句到不是气话,说完后心里更是彻底释然,只想着自己余下时日无多,不知该怎么了结心愿。孰不知她这份豁达洒脱,颇合的上殷越的脾气,自对她刮目相看了,“小友与阿音相处时日短暂,何以那么快就学会了苍阿召引令?这可不是一件易事!”

    “晚辈对音律一窍不通,当时情形也不适宜以音律的形式传授,所以小殷前辈将苍阿召引令转换成剑律,我从剑律中悟出一套剑法,再由剑法招式中的起承转合体会音律韵脚,最后学到一点皮毛”。

    殷越感慨:“也幸亏是你们俩遇在一起,还有这样的法子可以尝试”。

    玄月神思游离,直觉自己与殷音之间的渊源不是巧合那么简单,更像是一场阴谋,时而牵动着她,时而死死拖住她的脚步,若即若离却无法摆脱。

    “阿音当真入了天祁国?”

    玄月道:“当时天祁神策军步步紧逼,渝州军将整个碧水城包围,小殷前辈别无选择。”

    “你带回来的银簪子也是她托给你的?”

    “银簪是护送我的使者临死时所托。”

    殷越:“簪中玄机,阿音知是不知?”

    玄月想起那使者收到传召前去茶坊中接她,临行拜别,殷音亲自扶使者起身,瞅见使者头上的簪子顺手便拔了下来,突如其来地动作令使者脸色都滞住了,怔在当场不敢出声。殷音却又将银簪别回使者头上,说道:“歪了。”

    歪了的是簪子?还是那使者走的路?这种事又怎能瞒得过殷音!一面归顺天祈,一面纵下属偷转秘药回岛助姝岳练成邪功,怎么看她都算不上清白。

    殷越突然闷声发笑,连拍了几下大腿道:“将计就计顺势而为,此是破局之法”。

    玄月不置可否,但见殷越脸上阴云散去,很是骄傲,不禁发问:“您就那么相信她?”

    “我的女儿,我不信她信谁”。

    玄月有些语塞,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小殷前辈走一步看百步,何以不提前传道消息回来?至少让您有所准备。”

    殷越摇摇头,神色戚戚:“老夫已有十年多未收到阿音的音信,时事所迫,这对我们都是最好的”。抬眼看了看玄月,殷越心口一颤,大约玄月是和女儿相处过的人,所以看着看着居然也有些亲切了,把身旁一个稻草蒲团推过去道:“你也站了许久,坐下吧”。

    玄月依言坐下,殷越惆怅道:“阿音幼时就说,她长大后定要行遍天下,快意人生。”

    玄月道“小殷前辈随性疏阔,世上能阻住她的事与物确实不多。”

    殷越道:“可惜无垢岛出去的孩子,没有一个是真正自由的。”

    玄月怔了下:“太过自由不一定就是件好事,没有归处没有去路,乏味且孤独,人就是人,心中有牵挂,脚下的路也许会走的更长一些。”

    殷越听完话放声笑了,笑容里夹杂着深深的无奈和痛楚:“年轻的孩子很少会有这样的觉悟,就是阿音也会觉得过多的羁绊是一种束缚,她的心一直在与这种束缚抗争,却也只能深陷其中,为此耗尽青春付出一生。”

    玄月道:“晚辈与小殷前辈虽然相处并不长久,但能感觉到她的内心并不痛苦。”

    殷越道:“她是老夫唯一的女儿,大半辈子颠沛流离形单影只,不能与亲属相见,不能建立自己的家庭,老夫这个做父亲的怎能不心疼不痛心。”

    玄月有些钝然,她永远都无法真正了解一个女儿的内心!更不可能体会到一个与女儿分隔三十多年的父亲的心情。

    “无垢岛之人都认为阿音以少年之身独据高位,狂妄不羁离经叛道。”殷越把每个字都咬的极重,带着不加掩饰的怒意,“所以从不曾有人怀疑过她当年出走的隐情,三十多年了,她一直活在众人的闲言碎语之中,活在种种误会与污蔑之中,老夫身为她的父亲却不能为她辩驳一句。”

    泪意漫上殷越的眼眶,他别回脸去缓缓扫视身旁已经恢复了大半的木雕群:“当年阿音才十五岁,一心要嫁于先尊主姜延为妻,老夫不同意,数度争执不下闹得人仰马翻,最终阿音负气出走。”

    玄月眉毛一跳,即惊奇于殷越会将这种隐秘家事向她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诉说,又对殷越口中所说感到可疑。她所认识的殷音风光霁月胸怀坦荡,并非是会意气用事拘泥于小情小爱之人。她的脑筋转的飞快,已然想出许多种可能性,但却不打算说透,只说了句听起来一点也不聪明的话:“难怪世人都说,老丈人看女婿总有几分不满意的地方。”

    “先尊胎中带病,年纪轻轻便暮气沉沉不是长寿之象,当时的四位长老们急于逼迫他成婚也只是为了延绵姜氏子嗣,换了是你,你会愿意自己的孩子嫁给这样一个人?”

    对于一个外人这些话显然已经失了分寸,玄月没有贸然回话。

    殷越没有搭理她的冷淡,继续说道:“再者当时阿音已经手握重权入主玄黄廷,老夫又统领戍海卫,她若再成了尊主夫人这对我们殷家而言只会是一场灾难。阿音那时极其叛逆,冲动冒进从不掩饰她对权位的痴迷,老夫以为她对先尊并非出于真情,更不能同意他们的婚事。争执到后来惊动了四殿长老,老夫索性闹上明光宫当面请求先尊承诺绝不会娶阿音,为了让先尊主动放弃,老夫对先尊出言不逊甚至直揭疮疤伤他的尊严,阿音闻讯赶来与老夫当众大吵,老夫......盛怒之下打了她......那日之后不久,先尊亲事落定,长老们另选了沧澜州女医使郁浅秋为夫人,也就是妙香的师父上一任医宗宗主,婚期定于当年腊月初五。”

    “没有想到阿音闻讯后,心伤负气一走了之,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等老夫发觉为时已晚,她出了无垢岛就如飞鸟入林再寻不到踪迹,老夫身负总领重职亦不能离开这里去找她。”

    玄月感叹道:“原来小殷前辈也是性情中人啊!”

    殷越哀叹了一声,又摇了摇头:“先尊把定好的婚事一拖再拖,老夫又误以为他与阿音之间是有真情所在,对此悔恨愧疚,痛恨自己不懂女儿心思白白断了她的姻缘,又气她任性妄为不给老夫留一点解释的机会。直到三年后尊主正式成婚,老夫受邀赴宴,先尊寻机召我入室密谈才知事情真相。”

    玄月斟酌着道:“看来小殷前辈那么做是另有隐情!”

    殷越道:“也许你不知道,其实在三十多年前无垢岛在外界还只是一个神秘的传说,无人能窥它的真面目,我们在这片世外之地过自己的日子,以为永远也不会被外人发现。我们小觑了世人的好奇之心,江湖与朝堂无数势力开始对我们争相追访,无垢岛布在外界的天机阁玄黄廷两股情报线皆被切断,层层人手溃散凋零,其中有些经受不住诱惑与恐吓,一时出了许多叛徒。阿音掌管玄黄廷,对此状况知道的比我们都要早,当时无垢岛内上层争权夺利之势如火如荼,先尊陷入绝境,外忧内患之下,阿音与先尊达成共识定下瞒天过海釜底抽薪之计。阿音借机离开无垢岛,逃脱四大长老桎梏亲去肃清叛徒,调停外界对无垢岛的压迫,先尊趁此间扶持亲信集权反制。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场斗争会如此旷日持久,历经三十余年,至今还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