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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 夜

    (接上回)

    临江村的人口在这四十多年间又多了些,也有一些男男女女外出打工,但在外时间不能太长,每年都要抽时间回来一两次,否则还是会出现那种怪病的症状。

    水井也依旧是那个水井,许多时候村民们扎了堆,打水便得排队,谁先谁后的难免起一些争执。

    “诶诶诶,我先来滴,你怎搞哈插队喃?”王铁柱看着自己方才的位置上站着赵有才,赶忙灭掉手中的烟跑过来理论。

    “你先来滴?你人又不在个拉,哪晓得你在啊?”赵有才叉着腰理直气壮的样子,嗓门还极大。

    “我把桶放的个拉你没看到啊!我是看后头有个大肚子,我让她先,就到旁边拔根香烟,屁股一磨你就鬼样滴占了我位子,嗷,你肯巴以为自噶狠得很!”王铁柱气得不轻,这俩人从小不对付,大了更是处处看对方不顺眼。

    “你个桶高头写你名字啦,哪拐哪拐喃?我怎搞没看见捏?你喊它一声看它哈嘚你!”赵有才还真的装模作样围着桶转了两圈。

    王铁柱气不过,看出来赵有才摆明是跟自己杠上了,这刚准备上手,远远地有人喊了他一声。

    “铁柱!”出声的是现任村长王建军,年级不大,但认真负责,来了不到两年已经和村民们打成了一片,家家户户都配合他的工作,无论长辈还是小孩子,也都喜欢叫他大军子。

    “怎么啦,这怎么打个水还能动起手来了?”王建军是大学生村官,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语气倒不怎么严肃,更多带点玩笑的意思。

    “大军子诶,个赵有才插我队,还把我滴桶踢倒的了,气死人滴。”

    “你个是恶人千告状哈?你自噶跑边上拔香烟去了,搞个桶带你排队啊?你个不是笑话么,你问问大家伙认不认你个么排队。”赵有才道、

    “有才诶,则四情就是你不好了,铁柱子是看我噶媳妇怀孕了,就让我噶千打水,把桶放个拉让我带他看的,你倒好,把人噶桶一踢,自噶就插进来了。”一旁的刘婶开了口,她儿子外出打工,只剩了怀孕的媳妇和自己在家,生活上有时候确实挺困难的。

    “听见没,是你插队,还赖到老子头上。”王铁柱这下有了底气。

    赵有才自知理亏,摸了一把自己快要秃顶的头,犟着个脸也不说话了,就死盯着王铁柱。

    “行了行了,要怪啊,都怪这井口太小了,也怪我们父辈祖辈只挖了一口井,没直接挖一个大湖出来,要不你们回去跟自家老头老太吵去?”大军子脸上还是带着笑,一番话说得等于是给两人都递了个台阶,王铁柱和赵有才对视了一会,也都泄了气,顺着台阶下来了。

    “诶唷喂,文化人就是有意思,大军子你讲话真好玩。”刘婶笑着拍了拍王建军,算是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其实呢,我这次过来是想给大家一个提议,只是提议啊,具体是否赞同,大家伙儿拿主意。”王建军看到排队打水的人还不少,干脆就趁着这个机会说了。

    “怎么搞?难不成真把井口扩大啊?”王铁柱抱着胳膊,嘿嘿地笑着。

    众人都跟着笑出了声。

    “那是开玩笑,”王建军摆摆手,“咱们排个班次出来,按照时间点轮流打水,不要每次都扎堆到一起,然后呢,最好打水的时候家里壮年过来,实在没的壮年就邻里之间帮帮忙,我有时间的时候也都过来帮忙,然后,打一次水就把家里的水缸装满,足够用一整天了,是不是?”

    “个样子好诶,那估计也不用排队了。”村民中有人附和道。

    其实之前并非没人想到这样的方法,只是总需要一个话事人来组织张罗,王建军恰好就是这种实干派的小伙子。

    “我赞同哈。”刘婶家里一老一孕,自然是很高兴的。

    “那行蛮,哪噶要帮忙滴,讲一声哈。”赵有才这时候想挽回一点面子,把胸脯拍得啪啪响。

    基本上没人有意见,排班次也是用的抓阄的方式,虽然土气,却最公平。

    一个多月下来都井然有序,村里人的关系也越发融洽了。

    这个星期,李大志家轮到的是晚上九点半打水,虽然晚了些,但这个时间点就剩他一家,想打几趟就几趟,也不用考虑后头还有下个班次的人在等。

    李大志力气大,一根扁担能挑四桶水,满满当当的,一般来回挑个三趟,家里的几口水缸都能装满。

    “诶?个怎搞滴?怎么打不到水了喃?”李大志发现桶扔进井口里都没个水声,顿时觉得有些奇怪。

    他往井里头看了看,但月光一直隐没在几朵阴云之后,他也看不清楚井里的状况,于是从旁边捡了一块小石子,丢进了井里面。

    “扑通”……

    石子落水的声音在井壁之间回荡着。

    “有水蛮……”李大志挠了挠头,没往深处想,只又跑回了家,拿了一根长麻绳过来。

    他把绳子又接长了一段,连着之前麻绳的长度大概十七八米。

    李大志这回把桶丢进去,很快感觉到桶入了水,等水桶再吊上来的时候,仔细看了一下水,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天上的云层堆叠到了一起,天色愈发阴沉。

    他挑起扁担来回打了三趟水,一切如常。

    第二天,他路过井边的时候看见王铁柱家在打水,而昨晚自己接的那根麻绳被王铁柱扔到了一边,只听铁柱还在不住地抱怨:“个昨晚哪噶最后一个打水滴啊,没四情干把绳子接这么长搞么啊……”

    李大志刚想上去问问,却见铁柱已经提了一桶水上来。

    刚要问的话瞬间被他给憋了回去。

    “大志?怎搞啦?”铁柱扭头看见大志在旁边,“噶里水不够用哈?没四诶,你噶去把桶拿来,我顺便带你搞两桶。”

    “不是不是,我……我路过。”李大志缓了神,回了一句转身就走。

    走在路上又挠了挠自己的头,傻傻一笑,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大概白天的时候自家媳妇截了一段绳子,去做别的去了。

    当晚,李大志再次去打水,井边上那截麻绳还在,但他想也没想先放了桶下去,结果,竟然和昨晚一样,桶仿佛是悬在了半空,他没有听到水声。

    李大志有些紧张了,心想:个是在逗我喃?

    于是他又接上了那截麻绳,想着或许是什么自然现象,井水到了晚上会降点水位也说不定,海水湖水什么的不都还有涨潮退潮一说么。

    谁知道这次的桶丢下去,依然是没有挨到水……而这可是昨天已经接过麻绳的长度了,怎么可能?没听讲哪里水井的水位从早到晚能一下子降个七八米的!

    李大志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便回去告诉了自家媳妇陈素芬,两人一起,带了一段十米的麻绳到了井边。

    本来陈素芬带着孩子都睡下了,这会儿还些迷迷糊糊的,结果听李大志描述了一番,睡意一下子消散了大半,两人心情忐忑地接上了麻绳,一点一点地往下放着,麻绳快要到头的时候,终于听到了井底传来触水的声音。

    两个人这一趟可谓是心惊胆战,第二趟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去了。

    第二天,李大志起了大早,想赶到井边再看一看别人打水的情况,顺便再打听一下之前是哪家排到晚上打水,有没有像他一样遇到这种怪事。

    最早一班打水的是村西头的吕老头,儿子儿媳都去城里打工了,家里就他一个人,老爷子六十多岁,地也种得,水也挑得,身体很是硬朗。

    “吕爹爹诶,哈要我帮忙啊?”李大志凑上去,看到吕老头正疑惑地望着被接长了许多的麻绳。

    “哦,不用哦,我就是觉得奇怪,个哪噶打水把绳子搞个么长……”

    “要不吕爹爹你先试哈子,看哈能打到水?”

    “怎么打不到喃?个礼拜都是我第一个打水,绳子哪要个么长啊。”

    李大志二话没说,假装不小心把吕老头手里的桶给碰进了井里,只听得扑通一声,绳子最多下去了十米,桶便触到了水。

    “吕……吕爹爹诶,我,我不骗你,个是出了怪四诶……”李大志有些哆嗦了,急急忙忙解释道:“我噶是昨晚最后一个打水滴,麻绳接了两回才碰到水,怎么现在又没四了喃?”

    “大志啊,你这一大早上瞎讲蛮,井里面水哈能一会子上来,一会子哈去啊?你肯巴是搞错的喽……”吕老头在李大志的脑袋上扣了两下,好像是想打醒他。

    李大志只能浑浑噩噩地往家走。

    吕老头打着水,却也看了看李大志的背影,觉得李大志不像是那种喜欢随便开玩笑的人,虽然李大志的父亲李大嘴生前话又多嗓门又大,但也从不打诳语,不乱讲话的。

    “可惜了滴,小家伙从小没了dada……”吕老头叹了一声。

    三十多年前,李大嘴夫妻俩去了城里打工,大嘴给一个老板开车运砂土给工地,冬梅在老板家做保姆,只为了供李大志读书,结果有个晚上也不知大嘴是喝了酒,还是疲劳驾驶,车子一下子开进了湖里。

    发现的时候卡车都没得只剩个顶了。冬梅忍着悲痛继续带着儿子,结果第二年竟也被人发现淹死在同一个湖里。

    那个年代还没有什么监控,没人知道冬梅怎么就走到了那个地方,至于到底是想不开跳了湖,还是失足掉了下去,也成了一桩悬案。

    李大志便成了孤儿,被人送回了村里。当时老村长年纪已经很大了,却依然不忘嘱托村里人一定要齐心协力地照顾大志。

    大志虽辍了学,人却勤劳稳重,村里人看在大嘴和冬梅的面上对他都不错,十九岁时他看上了陈解放家的女儿陈素芬,一来二去整天赖在了老丈人家里不走,老丈人也是被他磨得没了脾气,便答应让他做了上门女婿。

    “媳妇,太奇怪了……”李大志一回到家就关上了堂屋的门。

    “怎的了?”陈解放也坐在堂屋里,正在给自家小外孙剥花生米,随口问了一句。

    李大志看看老丈人,又看看一脸紧张的媳妇,悬着的心好似有了依靠,于是和媳妇一起坐到老丈人身边,说了这两天晚上自己遇到的怪现象,以及别人打水一切正常的事情。

    陈解放的眉头渐渐皱起,当年的分蛟、打井他都有参与,此时像是想到了什么,陷入了沉思。

    “爸,你个是晓得什么啊?”陈素芬看着自己的爹不说话,语气有些焦急。

    陈解放想得太过专注,被女儿这一声惊得一个激灵。

    “也……没什么,诶,大志你那时候哈小,素芬你都哈没生下来,所以有些四情不晓得,这个井,本来就有滴个来头……”

    “爸,你给我们讲讲吧。”李大志示意媳妇先带孩子回屋里睡觉去,一边催促着陈解放。

    “其实蛮,你们估计也听上辈人讲过一些,我们村子几百年也没遇到过洪水,恰好大志你出生的那年就遇到了,水退了之后我们看到大河里漂着好大一条蛇,但听老村长讲蛇头上不长角,那是一条蛟,我们都好新鲜,才遭了灾家家户户也都穷得很,于是有人提议把蛟分了,肉能吃,皮和骨头能卖……”

    “那时候确实是阔怜哦,一年到头哪见过什么肉嘿,所以分到的肉几乎都烧来吃了,就是小孩子也跟着喝了肉汤……结果,天就再也不下雨了,我们这些吃过肉、喝过汤滴也一直不能离开村子太长时间。唉!”

    “到了后来,来了一个道长,当时找到了你噶,那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诶,你噶妈妈当时存了几片那个蛟的鳞片,哈有几块骨头,道长就用那个鳞片和骨头找到了能打井的地方,我们村子才有了救……”

    李大志听着听着汗就下来了,他小时候自然是听过一些传闻的,但也只是被家里人告诫着不要去井边上玩耍,更不许把脚踩到井口的砖头上,那是全村人能活下来的希望。

    可怎么几十年过去这破事就被他遇上了呢?一到他打水的时候水位就往下降,别人打水就一切正常,莫不是……那个蛟想要害他?

    “爸,那大志怎搞哦!”陈素芬安顿了儿子,从房里走出来,满脸紧张。

    “不急,我去想想办法。”陈解放说完,打开门走了出去。

    陈解放出门是去寻了自己的几个老哥们儿,这些都是爷爷辈的人了,也都经历过他之前讲的那一段旧事。

    几人纷纷表示今晚会一起陪着李大志到井边打水。

    晚上,陈解放那几个老哥们到了,有的还带了家里的壮年过来。

    “大志啊,别怕吼,我们个么多人在喃,没四没四。”带头的是刘叔,他两个儿子刘卫东、刘卫民,还有王叔,王叔的儿子王铁柱,赵叔,赵叔儿子赵有才。

    李大志看着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顿时心里安定了不少,朝老丈人陈解放点了点头,往井边走去。

    李大志战战兢兢地把水桶放下去,可那水桶刚放下去,居然就入了水,这让他一下子没有缓过来。

    “哎哟妈嘞!”李大志吓得把绳子都扔了出去,刘卫东和王铁柱看到李大志人往后倒,赶忙上前将他一把扶住。

    陈解放,刘叔几个老头子围到了井边,虽是晚上,可不知什么时候月亮从层云中透出了半张脸,惨白的月光下,井中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怎么……怎么个样子?”王叔惊呼了一声。

    王叔也常和自家儿子铁柱一起来打水,可他从未看到过井水的水位高成这样,几人凑近的瞬间,又好像往上抬高了些,几乎要漫出来了。

    陈解放眉头紧锁,几个爷爷辈的都一齐陷入了沉默,这么多年过去,大家靠着这井水为生,没遇到过一次异状,如果不是村里人还受着水肿病的困扰,大家甚至都要忘了这水井和那蛟的往事了。

    忽然,水下传来了一点声响,闷闷的,听不太清。

    众人再次朝井中看去,不知为何那逼仄的井口好似一刹那间开阔了千万倍,成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湖泊,众人悬于湖上半空,那湖水镜面一般,只见水中陡然掠过一条暗金色长影,身上片片鳞甲反射着月光,可那影子转瞬即逝,再定睛一看,月是月,井是井。

    水位并未上升,桶呼啦啦地掉入井底,不一会儿传来了清晰的落水声。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下回预告: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