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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井

    (接上回)

    年轻人一身道士打扮,青色长袍洗得有些旧了,但很干净,脚上的布鞋也是一尘不染。

    他走到了村口第一家,礼貌地朝院子里的人拱手作揖,道:“大哥好,我一路过来有点累了,能在你家讨点水喝,歇一会儿么?”

    陈大牛正在院子里的树荫下乘凉,听到来人问话便赶紧起身迎了上去。

    大牛憨厚好客,看到说话的是个年轻道士,虽说有些好奇,却不忘先让人家在藤椅上坐下,才去院子一角的水缸里头舀了一瓢水。

    年轻道士接过大牛递来的水瓢,看了看瓢中水,摇了摇头,又抬头望向了天空。

    “离泽之地啊……”道士叹了一声,将瓢中水一饮而尽。

    大牛觉得这个年轻人或许知道点什么,于是跟着坐到了藤椅边的磨盘上,和道士聊了起来。

    “带我去村里走走。”道士放下水瓢,对陈大牛道。

    陈大牛被道士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但本能地觉得这人靠谱,于是领着他在村里溜达了几圈,最后停留在了村西头高墩子上的刘冬梅家门口。

    “大牛,你怎么来啦?这位是?”冬梅在院子里摘菜,正好看见大牛,跟着看见了大牛旁边站着的年轻道士。

    “老乡,你家里是否还存着当年那蛟身上的东西?”大牛还没说话,道士先开了口。

    听到门口有说话声,冬梅的丈夫李大嘴也从屋子里出来,问大牛道:“什么四情啊?”

    冬梅一脸紧张,看着丈夫也不敢说话。

    道士连忙笑着道:“不必惊慌,这或许是救你们村的关窍所在。”

    冬梅还是闭着嘴,不住地回头看李大嘴。

    “诶呦,冬梅你快讲诶,这关系到我们村子里头所有人诶!”大牛急了,催促着冬梅。

    李大嘴过来,道士又问了他一遍,他头摇得像拨浪鼓,摆着手:“我不晓得,我真不晓得。”

    这时候冬梅终于还是开口了,说:“家里……床底下的泥罐子里有些鳞片,还有当年没卖掉的几块骨头,当时我家大志才生下来,想着一早卖了得了钱也没的大用处,就一直……一直留着了。这个四情大嘴不晓得,她以为我把骨头骨脑滴东西都扔的了,哈骂了我一顿,我后来也没跟他讲,怕他卖了钱光买酒喝去了……”

    大嘴当时虽懊恼,但也没太在意,再加上后来大旱,哪里还有心情管这事了。

    “当真能救我们村?”冬梅一把抓住了道士的衣衫,两个眼睛里已经有了泪花。

    她不在乎自己,反正当年是真的造了孽,蛟老爷要来寻仇,就让它寻好了。

    但她家儿子大志还小,生得又聪明伶俐,她怎么忍心让自家孩子也一直活在受难中。

    这段时间,他们村里人还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更加笃定了报应一说。

    但凡当年吃过蛟肉的,手沾过蛟血的,全都没法在村子以外的地方久呆,连子孙后代都不行,出去一段时间后全部会出现异状,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想喝水,而且也不计较喝的水干不干净,能不能喝,反正就是要喝水,直到把自己喝得全身发肿,不成人样。

    有的人觉得不对劲,赶紧连夜赶回了村子里,症状才慢慢减轻。

    村里人都彻底了解到一件事,他们,被困死在这里了。

    “能救的。”道士对冬梅和大嘴点了点头。

    冬梅大喜,顾不得擦眼角的泪花,立马跑去床底下指着一处地方:“大嘴,就则块,赶快挖。”

    大嘴和大牛齐心合力,当时估计冬梅一个人也没埋得多深,两个人用手刨就刨出来了。

    陶罐被挖出来的瞬间,道士往后退了一步,浑身跟着抖了一抖,几人也感觉到好似整个家里都变得阴凉无比,大嘴捧着罐子的手一下子被冻得通红,陶罐外壁还挂着许多晶莹的冰珠子。

    “有救了有救了,我们临江村肯定有救了!大仙,您一定要帮帮我们!”大嘴感受了手上传来的一阵阵寒意,连连惊呼,转头望向了站在一边的道士。

    道士愣了一会神,才神情凝重道:“甚好甚好。”

    几人听道士这么说,想来他肯定是有几分把握,李大嘴激动得手抖,赶忙把陶罐传给了大牛,道:“我现在就去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我再去把村长喊来!”

    不多时,大牛抱着陶罐,几人簇拥着道士到了村头的古树下。

    “真的假的,这人能救我们?”

    “不晓得诶。”

    “这要怎么救啊?乖乖,那个罐子里头什么东西,你看大牛滴手……”

    说话间,大牛已经耐不住那罐子上的寒气,又将罐子交还给了李大嘴。

    “你看那罐子底下都结冰了诶!”

    “什么宝贝东西啊?”

    “讲不定是人噶道士带来的法宝,肯巴真滴有用处喃……”

    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把这一块地方弄得好像年节的集市,几个小孩子追打着跑过来,一边喊着:“村长来了!村长来了!”

    村长还不到七十,原来身体很硬朗,可自从村里人接二连三出事,他的背佝偻了,头发白了,现在连走路也得拄着拐棍了。

    “道长,这……这个罐子要怎么使啊?难道水会从这罐子里冒出来?那也不够我们这么多人用啊。”村长走到道士面前,声音沙哑道。

    道士不说话,此时方才从大嘴手里接过罐子,抱在胸前往村子里走去,所有村民都跟在他身后,心里禁不住又是好奇又是忧心。

    “你是村长是吗?你喊大家,在这里打个井。”道士走到村子的西北头,指着脚下对村长道。

    村西北后面就是大山,只有零散的几户人家,草木倒是茂盛。

    村长有些犹豫,他没发话,所有人也都不动。

    “怎么了?”道士奇怪。

    “道长,没用的,能挖井的地方都挖了,挖再深都没得水,这不是白费力气嘛。”村长抚着拐杖,神情沮丧。

    人群中又有了一些质疑的声音。

    “这道士到底靠不靠谱啊,别是个江湖骗子。”

    “上次打井,秦噶的双胞子可惜了哦,挖了肯巴有四十多米深了,两个人摁是在底下闷死的了。”

    “原来我们戈拉随便哪拐,打个七八米哈去土都潮滴了,哪哈会打四十多米不见水的喃,就是作孽诶。”

    “这……”大牛一时间也动摇了,无助地望着道士。

    “信我,你们就只管打,不信,那我也无能为力了。”道士是向村民们说的,可眼睛一直盯着村长看,显然是明白这个村长在村民们心目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让你们打你们就打呗,打了也许哈是没的水,但不打那不肯定是没水蛮?你们都不打哈?我自噶一个人打,等我打出了水,你们可别过来跟我抢。”一旁的李大嘴拍了拍胸脯,插嘴道,“冬梅,噶去拿东西!”

    村长听了,又看了看道士一双眼里满是坚定的神色,终于还是点点头,吩咐众人都回家拿工具。

    “死马当活马医吧,总不能让大嘴一个人忙。”二狗爸猛地甩掉了手里的烟屁股,也招呼起了自家媳妇儿。

    村民们见村长发了话,又有人带头,个个也不再犹豫,纷纷开始行动起来。

    十几天后,井又已经挖到了四十米左右,可仍旧没有出水,大家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干一会儿活儿都要上来透透气。

    又过了两天,一直在井边抱着罐子的道士突然开口了:“别停,快了!”

    他手中的罐子越发寒凉,好似一块极北的冰坨。

    “大伙儿都干起来!”大嘴的嗓门不是盖的,一嗓子把大家的气势又喊了上来。

    到了下午,村民们都闻到了一股腥气,好似是从道士手中的陶罐里发出的。

    “停!”道长手一挥,“大嘴,你来把这罐子放到井里面去,放了就上来,其他人抓紧时间把井口砌好。”

    当所有人完成了道士的吩咐之后,天突然阴了下来,村民们抬头看天,乌云滚滚,还伴有雷声。

    “神了神了,有救了,天无绝人之路啊!”

    “是啊,道长是真的有本事呀。”

    “活神仙呀!”

    可过了许久,也不见有一滴雨落下,所有村民又疑惑地看着道长,道士不说话,负手站着望天。

    正在村民们开始着急的时候,从那井口里升腾起一阵阵浓重的腥气,越来越重。

    “这是什么味呀,怎么这么腥。”

    “好像是从井里头出来的。”

    “血!是血啊!”李大嘴大呼小叫起来,他正朝着井里看。

    又有一些胆子大的走到了井旁边,伸着脖子朝井下面看去,只看见原先没有水的井底正开始汩汩地冒出血色的泥浆。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吓到了。

    “这……这水可怎么喝呀?”

    “反正我是不敢喝,这也太吓人了。”

    道士转过身,双手做着手势,安抚道:“大家稍安勿躁,静待三天便可。”

    这三天,井边一直有村民在守着,生怕井底会忽然冒出来什么怪物,村里人都过得提心吊胆,可这道长并不担忧,日日打坐在井边上,不吃不喝不动。

    他打坐之前还让大嘴告诉大家莫来打扰。

    “若有妖邪,吾也镇之。”道士放了这样一句话,就入了定。

    很快,三天过去了,这天天还没亮,村民们都聚集到了井边,又是几个胆大的悄悄地往井里看。

    井底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

    无奈之下,村民们只能在井边干等着,待到日出,道士睁开了眼,面带微笑,拍拍自己身上的长袍对众人道:“诸位可还能闻到腥气吗?”

    有村民惊叫道:“对哦,腥气没了,那这水……”

    早有动作快的几个村民围到了井边,众人往下一看,井底哪里还有之前的血色,只有清冽透着丝丝凉意的水。

    “神了,神了啊,这简直就是活神仙。”

    见到这情况,村民们激动地叫嚷了起来,有的人已经喜极而泣。

    道士淡淡地笑着,云淡风轻地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道长,这水真能用吗?”村长来到道长面前,紧张问道。

    “是呀是呀,这水能喝么。”李大娘听见村长的话,见缝插针地追问了一句。

    道士不说话,走向井旁边,拿了桶提了半桶水上来,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喝了好几口。

    “好水!”道士喝了之后,又将水倒在地上,再打了半桶,继续喝了起来。

    他想告诉众人这水并无不妥。

    所有人这才继续欢呼雀跃,村里活跃的几个壮年迫不及待地也上去打了水来喝。

    甘冽,清甜,比山里的泉水还好喝!

    “我们再也不用去山里打水了!”

    “太好了,您真是我们村的大恩人呐!”村长老泪纵横,握紧了道士的手。

    这下好了,有了这口井,村里几百口人也都能活下去了。

    经过这事,村里人都对道士充满了感激。

    “道长,我让噶里做了饭菜,您要不嫌弃来我家吃饭吧。”村长为了向道士表示感谢,吩咐家里婆娘赶紧把最肥的那只鸡给宰了,再把他埋在老榆树底下的陈年酒起出来几坛,分给村里人喝。

    “来我家吧,我让冬梅回去给你准备饭菜。”李大嘴也热情地凑了过来。

    “去我家去我家。”人群里不断有声音传出,七嘴八舌的。

    “要不这样哈,道长就别着急走了,一天去一家,咱拿好酒好菜招待道长,感谢道长!”二狗爸出了个主意。

    所有人附和着,道长也不推脱,笑着应了下来。

    此后,临江村的人发现这井水除了好喝,浇灌出的庄稼也长势喜人,不知不觉几个月过去,天气也再不是停留在夏季不走,而是慢慢转了凉。

    “下午我就走了。”这天,道士是在李大嘴家吃饭,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李大嘴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慌忙想挽留,“这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您索性住下来得了,村里条件是不大好,但大伙儿都勤劳,好吃好喝的肯定管够。”

    “不了,我还有重要的事,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的照顾。”道士放下筷子,认真地说。

    李大嘴看出了道士执意要走,也不敢再强留,只能安安静静地把饭吃完。

    下午,道长背着自己那个并不鼓囊的行李,准备出发。

    村民们自发地聚集到村口的老树下送别,很多人都拿出了家里最好的东西塞给道士,他却只是接了一些好带的干粮,塞进自己的包裹里。

    “道长啊……这个,这个……”村长欲言又止。

    “无妨,您有话直说。”道长朝着村长拱了拱手。

    “是……关于这井水……”村长犹豫着,毕竟先前大家被没水的日子折磨得太惨,生怕道士走了水井也跟着又干涸了。

    道长沉思了一下,徐徐开口道:“我也不敢夸下海口,但想来用个三五十年不是问题。”

    “啊?只有三五十年吗?那到底是三十年,还是五十年,那这以后的孩子们可怎么办呀!”

    “孩子们还是出不去,出去了还要犯病,这样下去……难道我们临江村滴人就不能有后了蛮?”二狗妈又想到自己的丧子之痛,满脸都是泪水。

    “是啊,以后儿孙们该怎么办呀,总不能家家户户都绝后吧?”

    村民们你一句我一句讨论开了,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各位……各位,”道士又做了个安抚大家的手势,朗声道:“不必多虑,万般皆是缘,到时必定有化解之法。”

    “后会有期。”道士向着身后的村民们行了个躬身作揖礼,然后大踏步地离开了。

    “都回去吧,道长帮我们够多了,咱要相信,老天爷不会让我们临江村绝后的。”村长看着道长远走的背影,挥了挥手,招呼大家各自回家。

    道长走后,村里的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水井安好,水也依然甘甜。

    随着时代的进步,村子里也通了电,修了路,家家户户的田里多了拖拉机,因为水源不够,都不再种水稻,改种了一些耐旱的作物。

    时光荏苒,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

    有一些孩子们出去了之后没有犯病,但大多数不行,好在这么多年人们日子越过越好,临江村也没再遇到什么自然灾害。

    那时候的壮年都变成了老头老太,却因为喝了这口井的水健康长寿,身体从不会得什么大毛病,只是远村的村民慕名来这边打水,喝了之后似乎没什么大用,于他们来说,只是极为普通的井水罢了。

    (下回预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