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日 弥留（第一季 完结）
西二实验楼里，程启浑身散发着骇人气势，如同在海上掀起滔天巨浪的暴风，吹开了那一扇扇紧闭的老旧房门。
六楼的一间实验室房门大敞，程启闪身飞入，总算是找到了拉哥和他女友，两人靠坐在墙角边，低垂着头，脸上表情晦暗不明。
一路过来，程启觉得自己的动作比先前敏捷了许多，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只需脚尖轻点，便能飞悬半空。
待他落到拉哥身边，赶忙先将手放到了拉哥鼻翼之下，可伸出去的这只手几近透明，完全无法感知温度和气息，他又想去探拉哥的脉搏，手却抓了个空。
难不成，自己现在就是个虚幻的影子吗？
可不对啊，他明明能看见，能听见，进来这座楼之后，还闻到了一股令他作呕的恶臭。
那既然触碰不到，只能靠听了……程启凑近，将耳朵紧贴在拉哥胸口。
半晌，他终于长吁一口气，“还好还好，有心跳。”
转而又望了一眼旁边穿着暴露、波涛汹涌的小姐姐，程启略迟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拉哥没事，这位……应该也没事。”
但是，该如何将这两人送出去呢？
程启没在两人身上发现明显外伤，可看他们窝角落里缩在一起的样子，很像是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
是那个灰影吗？
先前意图制造意外，对一个无辜的保洁大爷下手，这一次却又手下留情，只是令两个闯入者陷入昏迷，到底为了什么？
“或许只有找到那个家伙，才能解释一切。”
时间紧迫，程启担心自己这个形态维持不了太久，于是愈加疯狂地开始在实验楼里四下找寻起来。
“出来！滚出来！”程启闯入那些空置的房间，挥手间有劲风飞舞，吹开了那些紧闭的橱窗，扫开了那些遮挡视线的杂物，而他未曾察觉，自己所过之处，竟留了满地碎霜，仿佛阳光下耀目的雪地，纯净澈亮。
从刚进这座大楼就闻到的恶臭，逐渐变得浓烈起来，不知为何，程启觉得这味道十分特异，似乎激起了他深埋心底的某种血性，令他生出了想要大开杀戒的念头。
程启循着那股恶臭，闪进了一间较为宽敞的实验室，他记得之前救下保洁大爷的时候也到过这里，那些靠墙的橱窗里，放满了大大小小的培养皿。
“小样，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把自个儿塞进这里头的！”程启的指尖飞出一道寒光，一人多高的橱窗发出“哗啦”一声巨响，碎玻璃四下飞溅，那些整齐摆放的培养皿，也有不少被震得甩出了柜子。
“不在？”程启轻笑着，目光立刻放到了旁边的另一个高柜子上，正待再次出手，那玻璃柜门先一步从内部被推开了。
“等等……高人请手下留情！”柜门开启，一团蜷缩着的灰色影子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朝程启做了个停战的手势。
“出来说话！”程启喝令道。
“我……我站不起来……从您刚一进大楼，我的身子就不听使唤了，感觉浑身发软，连个人形都没法维持……”灰影的模样看起来确实狼狈，像是一堆被人随手塞进柜子里想要藏起来的脏袜子，非但辨不清面目，连哪里是胳膊哪里是腿都无法辨认。
“行，那我也省了一番气力来对付你。”程启干脆盘腿坐下，打算好好和这位长相十分潦草的大兄弟唠唠嗑。
“我问你，楼上昏倒的那俩人，是不是着了你的道？”
“是……”灰影声音怯生生的，“昨晚……他们进到这座楼里，那女的说要开什么直播，结果那男的说先别急着工作，第一次约会总得来点实质上的进展，说着把那姑娘……”
“说重点！”程启打断，他还不知道拉哥那尿性么，照灰影这样讲下去，他岂不是还得听一段限制级的内容？
“哦哦，然后我就现身把他们吓晕了……”
“so？”程启皱眉，掌心不知不觉又凝起了几朵寒意逼人的霜花，厉声质问道：“只是这么简单吗？一晕能晕十几个小时？”
“别，别动怒……”灰影似乎极为害怕，激动之下整个身子仿佛一摊史莱姆，从柜子里流淌到了地上，哭兮兮道：“我，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吓唬他们……其实是为了……为了摄走他们的梦灵……”
“梦灵？”对于程启来说，这该是个全新的名词，可潜意识里又感觉并不陌生。
“您现在这模样……应该也是个梦灵吧？只是……我从未见过您这样的……”
“我是个什么模样？”程启好奇。
“看着……英俊潇洒，丰神俊朗，比我们临床院的院草帅气得多……可是……只有一个淡淡的……的轮廓，若隐若现的……”
“等等，临床院？你不会也是医大的吧？”程启有些惊讶。
“嗯，我叫姚腾，是临床医学院的研究生……本该今年夏天毕业的……”
“信息量有点大……这样吧，给你一分钟时间，你先理一理思绪，然后回答我几个问题，第一，梦灵是什么，第二，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室友又为什么会变成那样，第三，想让他俩恢复正常该怎样。”
灰影试图将自己瘫软的身体重新聚合起来，一边小声问：“能多给几分钟吗，我，我语言组织能力……不是很强……”
“三分钟，不能再多了。”程启冷冷道。
“好。那，那我先讲我自己……”
姚腾，本硕连读，在医科大学苦苦熬了七年，最后两年一直跟着临床学组的教授研究新课题，起早贪黑。或许是他天赋不够，或许是努力不足，他的实验总是失败，论文也一直过不了关，可与他同组的另一位研究生葛忠，不但求学生涯顺风顺水，家里生活条件还十分优渥，更是常常能得到教授的夸赞。
姚腾的心中慢慢生出了不忿。
他在校园论坛上匿名发了不少帖子，含沙射影地指责教授待人不公，随意驱使组里的研究生无偿劳动等等。
起先确实引起了一些关注，但组里并非只有他一人，事情很快澄清，医科大学的学生们本来就忙，大家依然该干嘛干嘛，只有他像蒸锅里没绑好的大闸蟹，满头大汗地爬来爬去。
这一天，葛忠请他吃饭，告诉他自己的实验即将出成果，毕业指日可待，教授还帮忙介绍了更好的实习岗位，干不多久就能转正了。
这彻底地激怒了他。
姚腾的眼里，葛忠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和他分享喜悦，而是赤果果地在向他炫耀，从他这个落后者身上寻找存在感。
他不能忍。
一气之下，姚腾趁着夜色回到了实验楼，给葛忠的那些培养皿里动了些手脚，毁了他辛苦期待了许久的实验品，这样一来，学组交给他的研究任务连同毕业论文都成了未知数。
无法按期毕业的葛忠，自然也和那个绝好的实习机会失之交臂。
他的未来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浑浑噩噩的葛忠将自己锁到实验室里两天两夜，姚腾站在门外听到了他低低的哭声，听到了他摔东西、捶打橱窗的嘶吼……
姚腾知道自己做错了。
第三天清晨，他突然接到葛忠妈妈的电话，说葛忠给家人发了一条诀别的短信，怕是要做什么傻事了。
姚腾这两天一直守在实验室外面，此时一听顾不得太多，一面报警一面猛踹房门，千钧一发之际，他死命地拽住了想跳楼的葛忠，阻止了一场悲剧的发生。
然而，悲剧并未结束，葛忠回到家再次轻生，最终还是住进了医院的特护病房，也是在那天晚上，姚腾的梦里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黑影，狞笑着将他吞噬了。
“那个黑影自称神官，他说我有做梦灵捕手的天赋，希望我能成为他的手下，帮他捕获高等梦灵。”
“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我一直被他困在黑暗之中无法动弹，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身上的束缚少了一些，我被他带进了一间病房，明明满屋子都是人，医生、护士、我爸妈，我同学……可没有人能看得见我，而那个坐在床上一直滔滔不绝说着疯话的，居然……是我自己。”
“神官说，梦灵支撑着他们的精神和意识，失去梦灵的人要么长眠不醒，要么变成疯子，最终下场，也都会面临肉体的衰亡……”
“他往我身上打了一个印记，说是给我种下了一张驱使符，如果不依照他的吩咐成为梦灵捕手，他会将我送进地狱……”
“我，我非常害怕，他说，只要我帮他捕获十个梦灵，就放过我，让我回去自己的身体里，虽然我觉得他完全不值得信任，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传授了我一种法术，叫……摄梦之术，可以进入他人梦中，蛊惑那些人的梦灵，然后抓住他们……”
程启听到这里，若有所思，“感觉这梦灵和古人的魂魄一说有些类似，该不会……童教授收容的那几个病人，也是被人摄走了梦灵才会变成那样？”
“你是怎么进到别人梦里的？”程启又问。
“一般……是进不去的，得有特殊条件，恐惧、愤怒、焦虑、悲痛、仇恨，绝望……如果带着这其中的某种情绪入睡，我就能进入他们的梦中，带走他们的梦灵。”
“所以你吓唬我室友？不至于吧……人都吓晕了还会做梦？”程启捏了捏拳头。
“是，是，神官说了，不管是昏迷还是睡着，人的意识都会自动切换为由梦灵来掌控，其实，还不止这两种……”灰影犹豫了一下，战战兢兢道：“死亡，才是分离肉体与梦灵最直接有效的方式。”
“吼，结果你还真敢这么干！”程启怒道，“好家伙，要不是那天我插了一腿，咱学校人敬人爱的保洁大爷可就得死你手上了！”
“我……我没打算弄死他……我只是想吹一块玻璃下去给他砸晕了好办事，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被困在这栋楼里，哪儿也去不了，好不容易见着一个活人，我才铤而走险，我……我是真的不想死……”
“你不想死？你自己不也清楚没有梦灵的下场吗？你知不知道，我的一位教授，她病室里到现在还躺着三个半死不活的人，原来……是被你这种臭烘烘的恶心玩意儿给阴了啊！”程启的神情愈发冷峻，终于忍不住抬手掀起了一阵寒风，稍稍吹散了一些萦绕在鼻尖的难闻气味。
灰影好不容易聚起来的身子，却被这阵风给吹成了糖稀粑粑，他慌乱道：“您说的那三个人！绝对！绝对不是我做的！至今……我只得手了一次，就是楼上那两位，他们的梦灵还在我这里……”
“啧，听故事听得入了迷，都忘了拉哥他们……赶紧的，快让我室友恢复正常，再这么晕下去，该尿裤子了！”
“好，劳驾，您能不能扶我一把，我实在是……站不起来。”
程启摸了摸下巴，“也就是说，梦灵状态下碰不到实物，碰不到人身，却能互相触碰到彼此？”
只是灰影那令人不敢恭维的外形让程启略有为难，于是不情不愿地伸出了一只手，意思是让灰影自己借力站起来。
不一会儿，两道影子一起蹲到了拉哥和他女友身边。
灰影深呼吸了几下，用他那枯树枝一般的手在背上摸索着，突然猛一发力，拽出来一个浑身奶白的影子。
程启立刻认了出来，这是拉哥！
拉哥一脸神游天外的表情，像是傻了，又像是在睁着眼睛睡觉，灰影不敢怠慢，轻轻地将拉哥的梦灵放回到他身上，还摆了个一样的靠坐姿势。
拉哥的梦灵逐渐消失，仿佛是融化进了他的身体中，突然，拉哥小腿一抽，睁开了迷茫的双眼。
窗外夕阳西下，拉哥揉了一把脸，惊叫道：“哎唷我的姑奶奶诶！这地方真的邪门儿，真的有鬼……不行，赶紧走，阿秀，咱们得赶紧走哇！”
拉哥摇了两下身边的姑娘，没见动静，只能费力地将她背了起来，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好在他看不见身后那个奇形怪状的灰影一直追着他跑，否则说不定他还会再晕一次。
但这副画面在程启看来甚是有趣，大轮胎一样的灰影边弹边滚，双手托举一个昏睡中的白色淡影，哇哇乱叫着让拉哥等等他。
“女朋友啊兄弟……”灰影终于追到拉哥，将手里的白色淡影按在了他背着的姑娘身上。
楼道里很快回荡起了拉哥和他女友两个人的尖叫声，还有相互的指责和抱怨声，一路向下。
看着两人飞奔出了实验楼，程启松了口气，嘴边浮现一丝安心的笑意。
但他身边的灰影似乎沮丧至极，一脸生无可恋。
“好了，总算解决了正事儿，我看这天色尚早，要不咱哥俩继续聊着？”
“你还想知道什么……”
“不断学习才能有进步，我现在又多出了几个疑问。”
“唉……您问。”
“我室友和他女朋友，都是白色，为什么你是灰色的？为什么我……”程启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和脚，感觉好像看了个寂寞，“算了，我这大概属于作者忘了上色的线描……”
“具体的区别我也不是很清楚，似乎普通人的梦灵不是白色就是青色，神官在教我摄梦之术的时候，曾捕到过四个梦灵，三白一青，青色的那个居然还是个小孩。至于我……”灰影叹气：“将我封在这里的人说，我坏得还不够彻底，只是个半吊子，没必要为了解决我弄脏她的手，于是，放我在这里自生自灭了。”
“封住你的是不是一个女人？”这也是程启迫切想要知道的问题之一。
“是的，长得很漂亮，我被她掐着脖子的时候，连一点反抗的念头都没有……”
“嘶，那她的梦灵是什么颜色的？”
“她……是青色的，可身上带着一圈淡淡的金色光晕，跟神仙一样。”灰影的话语中能听出几分向往。
“你说的神官是个黑影，所以，他算是坏得比较彻底喽？”
“呃……”这话灰影不太敢接。
“神官要那些梦灵做什么，你知道不？”
灰影摇摇头，“神官说要送他们去地狱……还说如果我不听话，也会把我送过去……”
“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世上不存在地狱这种地方。”程启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一动作却又惹得灰影浑身一缩。
灰影瓮声瓮气地道：“大哥，您说话的时候身子都是虚虚实实的，还坚定的唯物主义呢？”
程启咳嗽了一声，十分生硬地转移话题道：“那什么，我看我室友的梦灵都还有个囫囵人形，你究竟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
“我本来也是个正经的人形，在您进到这座大楼之前……”
“你困这儿多久了，一直没完成KPI考核，怎么你上司也不来找你？”程启调侃道。
“神官说他很忙，所有的事情都得靠我自己解决，只有等我成功捕获到了梦灵，他才会有所感知，并凭借着我身上的驱使符找到我……”
“你的意思是……神官他会过来！？”程启搓了搓手，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
正说着，一股奇异的臭气从窗外飘进，仿佛是一坨发酵了三天的大便，混合着大团烧焦的头发，还被人倒上了一整瓶过期的驱蚊水……
相较之下，灰影身上的味道变淡了许多，几乎闻不到了。程启立即捂住口鼻，却发现那股恶臭似乎直冲他的大脑，哪怕憋着气都无济于事。
“你……你是不是放屁了！”程启转头喝问道，动作十分机械。
“不是我！我这个样子一直不吃不喝，哪来的新陈代谢……”灰影委屈巴巴。
“怕是要来个大家伙了！”程启背着双手，尽显一代宗师风范，手里却是捏好了几颗大冰碴子，心想待会儿若是情况不妙，先废了那东西的一双眼再说。
远远地天空现出一个黑点，逐渐放大，速度极快，转眼已经到了窗外，程启看得清楚，那是个足有两米多高的黑色瘦长身影。
黑影弓着身子，也是双手背在身后的姿势，从窗口钻了进来。
谁知当他微微抬头看到程启的那一瞬间，竟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咕咚一声跪了下去，直接拜倒在程启脚边，给他行了个大礼。
“啊这？”程启懵了，旁边的灰影也跟着张大了嘴。
趴在地上的黑影其实心里也是莫名的……
不过，尴尬的气氛总得有个人来打破，于是程启清了清嗓子，厉声问道：“我听说，你是他老板？”
程启指了指一旁憨批站姿的灰影。
“本座……呃，本……我……”黑影神官一时语无伦次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为谁做事？为什么要摄人梦灵！”程启再问。
“小的，小的无名无姓，只有尊号黑三十一，是负责这方圆百里的神官。”
“神官到底干嘛的？你们该不会是什么地下邪恶组织吧？”
“我们是为神明，引渡世人去往极乐净土的……”黑影缓缓抬起上身，一脸高深莫测。
“你跟他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要送他去地狱来着。”程启质疑。
“地狱与极乐本就一线之隔，有人活在地狱亦能及时行乐，有人身在净土却终日郁郁寡欢，世人不也常说，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么？”
“呵，看来你们不光是个鞋教组织，还是个满嘴屁话的传孝组织。”程启面对这所谓的神官大人，完全没有一点畏惧，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
“那个……若是我这位学徒得罪了座上，那小的在此给您陪个不是，他也刚刚入行，还辨不清梦灵等阶，惊扰了座上，万望海涵……”黑影又拜了一拜，礼仪周全。
程启不大习惯这种老古董的做派，却也学着黑影，故作淡然道：“哦？那我到底是何等阶？”
“您……”黑影细细打量了一番程启，又从宽大的黑袍中拿出来一本册子，对照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但求生的本能告诉他，面前这个只有轮廓，时显时隐的家伙绝不好惹，自己在这片区域也盘踞了上百年，何曾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
神官狠狠瞪了一眼灰影，认为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他抓几个梦灵，竟是惹上了这种祖宗。
“看你说话这么客气，我也不见外了，这位灰老兄是我学长，咱们学医的不容易，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人类医疗事业的发展与进步，所以呢，你这座小庙，现如今容不下我学长这尊大佛，劳驾，解约吧。”
“啥？您的意思是……”
“哦，你大概是穿越过来的，我想想……这么说吧，在下这位师兄鸿鹄之志，又身兼重任，岂能困于尔等樊笼之中？还不速速还他自由！”
“可是……”
“嗯？”
神官踟蹰着对上了程启冰寒的目光，感觉那彻骨的寒意刹那间淬遍了他全身，立即点头道：“明白，明白。”
当符咒从灰影身上飞出，仿佛同时也带走了他身上的灰暗气息，他的梦灵逐渐转成了白色，像是一个憨态可掬的雪人。
“回家去吧。”程启拍了拍姚腾的肩膀。
姚腾的眼里闪着泪花，重重地对他一点头：“多谢！我回去之后，还会帮葛忠完成实验，然后，和他一起毕业！”
“学校里见到保洁大爷，也要记得跟人家道一声歉。”
“是！是！一定的！”姚腾千恩万谢地，又是鞠躬又是握手，临出门的时候突然转过头：“同学，您的名字是？”
“不重要了。”程启苦涩地笑笑。
送走了灰影，程启望向了还在他脚边跪着，一脸谄媚的神官，摸着下巴思考该如何处置这家伙。
其实直到现在，他依然对自己一无所知，他的梦灵等阶如何？武力值如何？有没有什么名扬天下的绝技、必杀技？地位怎样？有没有牛逼的家世背景？
甚至他大闹实验室时搞出来的那些风啊，冰啊的，都好像无师自通般地随意就用了出来……要不，索性试试能不能把这神官先冻上，等冻硬实了再拿个什么东西给他一块块敲碎，神不知鬼不觉。
谁知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忽地从他额间迸出一道白芒，与此同时，一股令人颤栗的气息自他眉心处爆散而开，顿时，天地变色，周围一切好似瞬间被他拖曳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苍茫原野。
穹顶彤云密布，道道惊雷撕裂长空，夹杂着毁天灭地的威能，仿佛能震碎此方空间里的一切存在……
神官惊愕地瞪大了眼，霎时感觉自己被无数条雷光击中，无数次地破碎幻灭，却又遁无可遁……
一切平息之后，空气中只剩下些许淡淡的恶臭味道，白芒消失，神官不见。
此时的程启头疼欲裂，全身不听使唤地开始扭曲涣散，这一刻他想起了过去那些梦里承受过的所有痛苦，整个人颤抖着轰然倒下……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躺回了病床，一个护士正在帮他换吊瓶，另一个护士在记录他的血压和体温信息，他一双浑浊的眼扫过房间里简单的陈设，自嘲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他疲惫地开口问道：“现在……几点了？”
“八点半刚过，一会儿医生们会过来查房，你感觉哪里不舒服吗？”护士说着拉开了窗帘，一缕晨光照到了他的床尾。
是吗，又是一天了啊。
他想拿镜子看看自己额头的印记，却觉得大概也没什么必要了，呼吸变得更加困难，他的双腿慢慢地失去了知觉。
恍惚中他的三位室友和辅导员都过来看他，众人眼里藏不住的有担忧，也有震惊——究竟是什么样的病症，能让一个活蹦乱跳的年轻小伙，在短短几天内变成如今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医院将他转入了重症监护室，专家们不分昼夜地聚集在他的病室外面会诊，他却知道，一切的努力都没有意义。
然而，随着身体机能越来越糟糕，他的思绪竟越来越清晰，他想起了很多事情，虽然有些仿若是只在梦中发生过的一般。
他记起了自己小时候在孤儿院，有一个保育员姐姐一直照顾着他，直到七岁时去了寄宿制学校，和那个姐姐断了联系。等他高中时再回去孤儿院，打听之下得知那个大姐姐在他离开不久之后出车祸去世了，他甚至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他已经忘记了那个大姐姐的长相，可他忘不了那个的人气息，那是她身上的气息。
他们南门一派曾被人称为“天犬门”，他们是一群神明养的灵犬，世人皆知这是一种赞誉，也是一种讽刺。
当天晚上，专家教授们轮番找程启促膝长谈，程启艰难地发出声音：“谢谢，但……不用再浪费医疗资源了，我……真的不行了……”
“还有，我签了遗体捐献，希望最后还能再为学校做点什么……”
“我……想见见童教授。”
第二天清晨，童欣来了。
程启的嘴里没剩几颗牙了，抿着嘴对她笑笑，问道：“1号，那个大叔，怎么样了？”
“前天确认脑死亡，没救了。2号，3号还在挣扎，但……希望不大。”
“童教授，我想去你那里……我想，好好睡一觉，行吗？”
“我看了你的医嘱，镇静剂的量已经非常大了，你……还是睡不着吗？”童欣问道。
“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那好。”
童欣没有多说什么，她研发了模拟唤醒系统，也同样研发了另一套与之相对的模拟长眠系统，专门用于给那些安乐死的重症病患营造美梦，临终关怀，可惜一直没法过审，只能作为自己的私人收藏。
在模拟长眠系统的帮助下，他感觉舒缓了许多，虽然没有入睡，却也得到了片刻休憩。
他很淡定地写了一份简单的遗嘱，将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交代给了自己的三位室友，他无亲无故，无牵无挂，这个世界有他没他，都不会生出任何变化。
生命最后的那天下午，有个中年女人申请来访，自称是程启在孤儿院时的资助人。
那女人坐到程启身边，握着他干枯粗糙的手，淡淡笑着：“还是放心不下，想着……来陪你走完最后一程。”
程启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但他依然能对焦到女人的双眼，也淡淡笑着：“是……织织吗？”
她似乎是哭了，又破涕为笑，“你每次都得到弥留之时才能想起一切，真令人伤心。”
“这一别，又不是还要等多久相见。”程启叹息。
“现在不比百年前了，想拼凑一个身体出来，太难了……”
“所以，下一次，能不能至少给我一张……帅一点的脸？”
“不行，我不想你长得太好看……现在的姑娘都太不矜持了，若你还是从前那样的长相，定会有许多姑娘贴上来的。”
“你好意思说我？你还找了个富二代呢……”
“他是陈知知的男朋友，又不是我梦织织的。”
“总是附身，会有反噬吗？”程启有些心疼。
“从前不太懂，附到活人身上，和活人梦灵抢身子才有反噬，也不很痛，没事的。后来我学乖了，都找的是已死之人，三年五年，再让她们按着命里的死法离世，不算违背天道。”中年妇女面容姣好，脸上毫无违和地出现了俏皮的神色。
“而且，我在这三年五年里，都会帮她们尽一个未完的心愿。比如你小时候那个保育员大姐姐，她一直担心自己的弟弟没钱读高中，于是我帮她多打了一份工，挣了一些积蓄，这样她的弟弟也能安心读书了。还有陈知知的男朋友，从前总对人横眉冷眼的，不也被我治得服服帖帖……”
“哦，服服帖帖。”程启撇了撇嘴，吃醋道：“那你俩……到底有没有什么实质上的……”
“哎呀你讨厌！”
“有没有？”
“唔，有……亲一下抱一下……”
程启把头偏向了一边，哀道：“想杀人……”
“别多想，他人挺好的，而且，他家里资助了很多科研项目，你那个罗院士的项目，也是他家资助的。”
“呵，一毛钱也没进我口袋……”
“对了，我想你应该也发现了吧，你的那个……回来了。”
程启表情严肃起来，“似乎是的，可我现在感觉特别糟，难受得想吐，识海一片混乱。”
他简单讲述了一下西二实验楼发生的事情。
梦织织若有所思，一时也没理出什么头绪。
“要不，我试着带你走吧？”
程启轻轻摇头，“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哪里晃荡呢……”
“不过用不着担心，身体消亡了，那个自然会脱身出来，到时候循着你的金梦灵，过来找我就好了。”
“万一……我……我又忘记你了怎么办？”程启感觉心脏一阵蹙缩，呼吸跟着急促起来。
梦织织紧握他的手，平静地微笑着。
他渐渐地喘不上气，渐渐地合上了双眼。
心电图、脑电图成了平直的一条线，梦织织抬手轻拍了拍他的头，柔声道：“睡吧，我等你。”
（第一季完）
（第二季开篇预告：峰峰）
六楼的一间实验室房门大敞，程启闪身飞入，总算是找到了拉哥和他女友，两人靠坐在墙角边，低垂着头，脸上表情晦暗不明。
一路过来，程启觉得自己的动作比先前敏捷了许多，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只需脚尖轻点，便能飞悬半空。
待他落到拉哥身边，赶忙先将手放到了拉哥鼻翼之下，可伸出去的这只手几近透明，完全无法感知温度和气息，他又想去探拉哥的脉搏，手却抓了个空。
难不成，自己现在就是个虚幻的影子吗？
可不对啊，他明明能看见，能听见，进来这座楼之后，还闻到了一股令他作呕的恶臭。
那既然触碰不到，只能靠听了……程启凑近，将耳朵紧贴在拉哥胸口。
半晌，他终于长吁一口气，“还好还好，有心跳。”
转而又望了一眼旁边穿着暴露、波涛汹涌的小姐姐，程启略迟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拉哥没事，这位……应该也没事。”
但是，该如何将这两人送出去呢？
程启没在两人身上发现明显外伤，可看他们窝角落里缩在一起的样子，很像是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
是那个灰影吗？
先前意图制造意外，对一个无辜的保洁大爷下手，这一次却又手下留情，只是令两个闯入者陷入昏迷，到底为了什么？
“或许只有找到那个家伙，才能解释一切。”
时间紧迫，程启担心自己这个形态维持不了太久，于是愈加疯狂地开始在实验楼里四下找寻起来。
“出来！滚出来！”程启闯入那些空置的房间，挥手间有劲风飞舞，吹开了那些紧闭的橱窗，扫开了那些遮挡视线的杂物，而他未曾察觉，自己所过之处，竟留了满地碎霜，仿佛阳光下耀目的雪地，纯净澈亮。
从刚进这座大楼就闻到的恶臭，逐渐变得浓烈起来，不知为何，程启觉得这味道十分特异，似乎激起了他深埋心底的某种血性，令他生出了想要大开杀戒的念头。
程启循着那股恶臭，闪进了一间较为宽敞的实验室，他记得之前救下保洁大爷的时候也到过这里，那些靠墙的橱窗里，放满了大大小小的培养皿。
“小样，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把自个儿塞进这里头的！”程启的指尖飞出一道寒光，一人多高的橱窗发出“哗啦”一声巨响，碎玻璃四下飞溅，那些整齐摆放的培养皿，也有不少被震得甩出了柜子。
“不在？”程启轻笑着，目光立刻放到了旁边的另一个高柜子上，正待再次出手，那玻璃柜门先一步从内部被推开了。
“等等……高人请手下留情！”柜门开启，一团蜷缩着的灰色影子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朝程启做了个停战的手势。
“出来说话！”程启喝令道。
“我……我站不起来……从您刚一进大楼，我的身子就不听使唤了，感觉浑身发软，连个人形都没法维持……”灰影的模样看起来确实狼狈，像是一堆被人随手塞进柜子里想要藏起来的脏袜子，非但辨不清面目，连哪里是胳膊哪里是腿都无法辨认。
“行，那我也省了一番气力来对付你。”程启干脆盘腿坐下，打算好好和这位长相十分潦草的大兄弟唠唠嗑。
“我问你，楼上昏倒的那俩人，是不是着了你的道？”
“是……”灰影声音怯生生的，“昨晚……他们进到这座楼里，那女的说要开什么直播，结果那男的说先别急着工作，第一次约会总得来点实质上的进展，说着把那姑娘……”
“说重点！”程启打断，他还不知道拉哥那尿性么，照灰影这样讲下去，他岂不是还得听一段限制级的内容？
“哦哦，然后我就现身把他们吓晕了……”
“so？”程启皱眉，掌心不知不觉又凝起了几朵寒意逼人的霜花，厉声质问道：“只是这么简单吗？一晕能晕十几个小时？”
“别，别动怒……”灰影似乎极为害怕，激动之下整个身子仿佛一摊史莱姆，从柜子里流淌到了地上，哭兮兮道：“我，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吓唬他们……其实是为了……为了摄走他们的梦灵……”
“梦灵？”对于程启来说，这该是个全新的名词，可潜意识里又感觉并不陌生。
“您现在这模样……应该也是个梦灵吧？只是……我从未见过您这样的……”
“我是个什么模样？”程启好奇。
“看着……英俊潇洒，丰神俊朗，比我们临床院的院草帅气得多……可是……只有一个淡淡的……的轮廓，若隐若现的……”
“等等，临床院？你不会也是医大的吧？”程启有些惊讶。
“嗯，我叫姚腾，是临床医学院的研究生……本该今年夏天毕业的……”
“信息量有点大……这样吧，给你一分钟时间，你先理一理思绪，然后回答我几个问题，第一，梦灵是什么，第二，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室友又为什么会变成那样，第三，想让他俩恢复正常该怎样。”
灰影试图将自己瘫软的身体重新聚合起来，一边小声问：“能多给几分钟吗，我，我语言组织能力……不是很强……”
“三分钟，不能再多了。”程启冷冷道。
“好。那，那我先讲我自己……”
姚腾，本硕连读，在医科大学苦苦熬了七年，最后两年一直跟着临床学组的教授研究新课题，起早贪黑。或许是他天赋不够，或许是努力不足，他的实验总是失败，论文也一直过不了关，可与他同组的另一位研究生葛忠，不但求学生涯顺风顺水，家里生活条件还十分优渥，更是常常能得到教授的夸赞。
姚腾的心中慢慢生出了不忿。
他在校园论坛上匿名发了不少帖子，含沙射影地指责教授待人不公，随意驱使组里的研究生无偿劳动等等。
起先确实引起了一些关注，但组里并非只有他一人，事情很快澄清，医科大学的学生们本来就忙，大家依然该干嘛干嘛，只有他像蒸锅里没绑好的大闸蟹，满头大汗地爬来爬去。
这一天，葛忠请他吃饭，告诉他自己的实验即将出成果，毕业指日可待，教授还帮忙介绍了更好的实习岗位，干不多久就能转正了。
这彻底地激怒了他。
姚腾的眼里，葛忠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和他分享喜悦，而是赤果果地在向他炫耀，从他这个落后者身上寻找存在感。
他不能忍。
一气之下，姚腾趁着夜色回到了实验楼，给葛忠的那些培养皿里动了些手脚，毁了他辛苦期待了许久的实验品，这样一来，学组交给他的研究任务连同毕业论文都成了未知数。
无法按期毕业的葛忠，自然也和那个绝好的实习机会失之交臂。
他的未来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浑浑噩噩的葛忠将自己锁到实验室里两天两夜，姚腾站在门外听到了他低低的哭声，听到了他摔东西、捶打橱窗的嘶吼……
姚腾知道自己做错了。
第三天清晨，他突然接到葛忠妈妈的电话，说葛忠给家人发了一条诀别的短信，怕是要做什么傻事了。
姚腾这两天一直守在实验室外面，此时一听顾不得太多，一面报警一面猛踹房门，千钧一发之际，他死命地拽住了想跳楼的葛忠，阻止了一场悲剧的发生。
然而，悲剧并未结束，葛忠回到家再次轻生，最终还是住进了医院的特护病房，也是在那天晚上，姚腾的梦里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黑影，狞笑着将他吞噬了。
“那个黑影自称神官，他说我有做梦灵捕手的天赋，希望我能成为他的手下，帮他捕获高等梦灵。”
“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我一直被他困在黑暗之中无法动弹，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身上的束缚少了一些，我被他带进了一间病房，明明满屋子都是人，医生、护士、我爸妈，我同学……可没有人能看得见我，而那个坐在床上一直滔滔不绝说着疯话的，居然……是我自己。”
“神官说，梦灵支撑着他们的精神和意识，失去梦灵的人要么长眠不醒，要么变成疯子，最终下场，也都会面临肉体的衰亡……”
“他往我身上打了一个印记，说是给我种下了一张驱使符，如果不依照他的吩咐成为梦灵捕手，他会将我送进地狱……”
“我，我非常害怕，他说，只要我帮他捕获十个梦灵，就放过我，让我回去自己的身体里，虽然我觉得他完全不值得信任，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传授了我一种法术，叫……摄梦之术，可以进入他人梦中，蛊惑那些人的梦灵，然后抓住他们……”
程启听到这里，若有所思，“感觉这梦灵和古人的魂魄一说有些类似，该不会……童教授收容的那几个病人，也是被人摄走了梦灵才会变成那样？”
“你是怎么进到别人梦里的？”程启又问。
“一般……是进不去的，得有特殊条件，恐惧、愤怒、焦虑、悲痛、仇恨，绝望……如果带着这其中的某种情绪入睡，我就能进入他们的梦中，带走他们的梦灵。”
“所以你吓唬我室友？不至于吧……人都吓晕了还会做梦？”程启捏了捏拳头。
“是，是，神官说了，不管是昏迷还是睡着，人的意识都会自动切换为由梦灵来掌控，其实，还不止这两种……”灰影犹豫了一下，战战兢兢道：“死亡，才是分离肉体与梦灵最直接有效的方式。”
“吼，结果你还真敢这么干！”程启怒道，“好家伙，要不是那天我插了一腿，咱学校人敬人爱的保洁大爷可就得死你手上了！”
“我……我没打算弄死他……我只是想吹一块玻璃下去给他砸晕了好办事，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被困在这栋楼里，哪儿也去不了，好不容易见着一个活人，我才铤而走险，我……我是真的不想死……”
“你不想死？你自己不也清楚没有梦灵的下场吗？你知不知道，我的一位教授，她病室里到现在还躺着三个半死不活的人，原来……是被你这种臭烘烘的恶心玩意儿给阴了啊！”程启的神情愈发冷峻，终于忍不住抬手掀起了一阵寒风，稍稍吹散了一些萦绕在鼻尖的难闻气味。
灰影好不容易聚起来的身子，却被这阵风给吹成了糖稀粑粑，他慌乱道：“您说的那三个人！绝对！绝对不是我做的！至今……我只得手了一次，就是楼上那两位，他们的梦灵还在我这里……”
“啧，听故事听得入了迷，都忘了拉哥他们……赶紧的，快让我室友恢复正常，再这么晕下去，该尿裤子了！”
“好，劳驾，您能不能扶我一把，我实在是……站不起来。”
程启摸了摸下巴，“也就是说，梦灵状态下碰不到实物，碰不到人身，却能互相触碰到彼此？”
只是灰影那令人不敢恭维的外形让程启略有为难，于是不情不愿地伸出了一只手，意思是让灰影自己借力站起来。
不一会儿，两道影子一起蹲到了拉哥和他女友身边。
灰影深呼吸了几下，用他那枯树枝一般的手在背上摸索着，突然猛一发力，拽出来一个浑身奶白的影子。
程启立刻认了出来，这是拉哥！
拉哥一脸神游天外的表情，像是傻了，又像是在睁着眼睛睡觉，灰影不敢怠慢，轻轻地将拉哥的梦灵放回到他身上，还摆了个一样的靠坐姿势。
拉哥的梦灵逐渐消失，仿佛是融化进了他的身体中，突然，拉哥小腿一抽，睁开了迷茫的双眼。
窗外夕阳西下，拉哥揉了一把脸，惊叫道：“哎唷我的姑奶奶诶！这地方真的邪门儿，真的有鬼……不行，赶紧走，阿秀，咱们得赶紧走哇！”
拉哥摇了两下身边的姑娘，没见动静，只能费力地将她背了起来，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好在他看不见身后那个奇形怪状的灰影一直追着他跑，否则说不定他还会再晕一次。
但这副画面在程启看来甚是有趣，大轮胎一样的灰影边弹边滚，双手托举一个昏睡中的白色淡影，哇哇乱叫着让拉哥等等他。
“女朋友啊兄弟……”灰影终于追到拉哥，将手里的白色淡影按在了他背着的姑娘身上。
楼道里很快回荡起了拉哥和他女友两个人的尖叫声，还有相互的指责和抱怨声，一路向下。
看着两人飞奔出了实验楼，程启松了口气，嘴边浮现一丝安心的笑意。
但他身边的灰影似乎沮丧至极，一脸生无可恋。
“好了，总算解决了正事儿，我看这天色尚早，要不咱哥俩继续聊着？”
“你还想知道什么……”
“不断学习才能有进步，我现在又多出了几个疑问。”
“唉……您问。”
“我室友和他女朋友，都是白色，为什么你是灰色的？为什么我……”程启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和脚，感觉好像看了个寂寞，“算了，我这大概属于作者忘了上色的线描……”
“具体的区别我也不是很清楚，似乎普通人的梦灵不是白色就是青色，神官在教我摄梦之术的时候，曾捕到过四个梦灵，三白一青，青色的那个居然还是个小孩。至于我……”灰影叹气：“将我封在这里的人说，我坏得还不够彻底，只是个半吊子，没必要为了解决我弄脏她的手，于是，放我在这里自生自灭了。”
“封住你的是不是一个女人？”这也是程启迫切想要知道的问题之一。
“是的，长得很漂亮，我被她掐着脖子的时候，连一点反抗的念头都没有……”
“嘶，那她的梦灵是什么颜色的？”
“她……是青色的，可身上带着一圈淡淡的金色光晕，跟神仙一样。”灰影的话语中能听出几分向往。
“你说的神官是个黑影，所以，他算是坏得比较彻底喽？”
“呃……”这话灰影不太敢接。
“神官要那些梦灵做什么，你知道不？”
灰影摇摇头，“神官说要送他们去地狱……还说如果我不听话，也会把我送过去……”
“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世上不存在地狱这种地方。”程启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一动作却又惹得灰影浑身一缩。
灰影瓮声瓮气地道：“大哥，您说话的时候身子都是虚虚实实的，还坚定的唯物主义呢？”
程启咳嗽了一声，十分生硬地转移话题道：“那什么，我看我室友的梦灵都还有个囫囵人形，你究竟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
“我本来也是个正经的人形，在您进到这座大楼之前……”
“你困这儿多久了，一直没完成KPI考核，怎么你上司也不来找你？”程启调侃道。
“神官说他很忙，所有的事情都得靠我自己解决，只有等我成功捕获到了梦灵，他才会有所感知，并凭借着我身上的驱使符找到我……”
“你的意思是……神官他会过来！？”程启搓了搓手，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
正说着，一股奇异的臭气从窗外飘进，仿佛是一坨发酵了三天的大便，混合着大团烧焦的头发，还被人倒上了一整瓶过期的驱蚊水……
相较之下，灰影身上的味道变淡了许多，几乎闻不到了。程启立即捂住口鼻，却发现那股恶臭似乎直冲他的大脑，哪怕憋着气都无济于事。
“你……你是不是放屁了！”程启转头喝问道，动作十分机械。
“不是我！我这个样子一直不吃不喝，哪来的新陈代谢……”灰影委屈巴巴。
“怕是要来个大家伙了！”程启背着双手，尽显一代宗师风范，手里却是捏好了几颗大冰碴子，心想待会儿若是情况不妙，先废了那东西的一双眼再说。
远远地天空现出一个黑点，逐渐放大，速度极快，转眼已经到了窗外，程启看得清楚，那是个足有两米多高的黑色瘦长身影。
黑影弓着身子，也是双手背在身后的姿势，从窗口钻了进来。
谁知当他微微抬头看到程启的那一瞬间，竟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咕咚一声跪了下去，直接拜倒在程启脚边，给他行了个大礼。
“啊这？”程启懵了，旁边的灰影也跟着张大了嘴。
趴在地上的黑影其实心里也是莫名的……
不过，尴尬的气氛总得有个人来打破，于是程启清了清嗓子，厉声问道：“我听说，你是他老板？”
程启指了指一旁憨批站姿的灰影。
“本座……呃，本……我……”黑影神官一时语无伦次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为谁做事？为什么要摄人梦灵！”程启再问。
“小的，小的无名无姓，只有尊号黑三十一，是负责这方圆百里的神官。”
“神官到底干嘛的？你们该不会是什么地下邪恶组织吧？”
“我们是为神明，引渡世人去往极乐净土的……”黑影缓缓抬起上身，一脸高深莫测。
“你跟他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要送他去地狱来着。”程启质疑。
“地狱与极乐本就一线之隔，有人活在地狱亦能及时行乐，有人身在净土却终日郁郁寡欢，世人不也常说，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么？”
“呵，看来你们不光是个鞋教组织，还是个满嘴屁话的传孝组织。”程启面对这所谓的神官大人，完全没有一点畏惧，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
“那个……若是我这位学徒得罪了座上，那小的在此给您陪个不是，他也刚刚入行，还辨不清梦灵等阶，惊扰了座上，万望海涵……”黑影又拜了一拜，礼仪周全。
程启不大习惯这种老古董的做派，却也学着黑影，故作淡然道：“哦？那我到底是何等阶？”
“您……”黑影细细打量了一番程启，又从宽大的黑袍中拿出来一本册子，对照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但求生的本能告诉他，面前这个只有轮廓，时显时隐的家伙绝不好惹，自己在这片区域也盘踞了上百年，何曾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
神官狠狠瞪了一眼灰影，认为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他抓几个梦灵，竟是惹上了这种祖宗。
“看你说话这么客气，我也不见外了，这位灰老兄是我学长，咱们学医的不容易，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人类医疗事业的发展与进步，所以呢，你这座小庙，现如今容不下我学长这尊大佛，劳驾，解约吧。”
“啥？您的意思是……”
“哦，你大概是穿越过来的，我想想……这么说吧，在下这位师兄鸿鹄之志，又身兼重任，岂能困于尔等樊笼之中？还不速速还他自由！”
“可是……”
“嗯？”
神官踟蹰着对上了程启冰寒的目光，感觉那彻骨的寒意刹那间淬遍了他全身，立即点头道：“明白，明白。”
当符咒从灰影身上飞出，仿佛同时也带走了他身上的灰暗气息，他的梦灵逐渐转成了白色，像是一个憨态可掬的雪人。
“回家去吧。”程启拍了拍姚腾的肩膀。
姚腾的眼里闪着泪花，重重地对他一点头：“多谢！我回去之后，还会帮葛忠完成实验，然后，和他一起毕业！”
“学校里见到保洁大爷，也要记得跟人家道一声歉。”
“是！是！一定的！”姚腾千恩万谢地，又是鞠躬又是握手，临出门的时候突然转过头：“同学，您的名字是？”
“不重要了。”程启苦涩地笑笑。
送走了灰影，程启望向了还在他脚边跪着，一脸谄媚的神官，摸着下巴思考该如何处置这家伙。
其实直到现在，他依然对自己一无所知，他的梦灵等阶如何？武力值如何？有没有什么名扬天下的绝技、必杀技？地位怎样？有没有牛逼的家世背景？
甚至他大闹实验室时搞出来的那些风啊，冰啊的，都好像无师自通般地随意就用了出来……要不，索性试试能不能把这神官先冻上，等冻硬实了再拿个什么东西给他一块块敲碎，神不知鬼不觉。
谁知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忽地从他额间迸出一道白芒，与此同时，一股令人颤栗的气息自他眉心处爆散而开，顿时，天地变色，周围一切好似瞬间被他拖曳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苍茫原野。
穹顶彤云密布，道道惊雷撕裂长空，夹杂着毁天灭地的威能，仿佛能震碎此方空间里的一切存在……
神官惊愕地瞪大了眼，霎时感觉自己被无数条雷光击中，无数次地破碎幻灭，却又遁无可遁……
一切平息之后，空气中只剩下些许淡淡的恶臭味道，白芒消失，神官不见。
此时的程启头疼欲裂，全身不听使唤地开始扭曲涣散，这一刻他想起了过去那些梦里承受过的所有痛苦，整个人颤抖着轰然倒下……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躺回了病床，一个护士正在帮他换吊瓶，另一个护士在记录他的血压和体温信息，他一双浑浊的眼扫过房间里简单的陈设，自嘲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他疲惫地开口问道：“现在……几点了？”
“八点半刚过，一会儿医生们会过来查房，你感觉哪里不舒服吗？”护士说着拉开了窗帘，一缕晨光照到了他的床尾。
是吗，又是一天了啊。
他想拿镜子看看自己额头的印记，却觉得大概也没什么必要了，呼吸变得更加困难，他的双腿慢慢地失去了知觉。
恍惚中他的三位室友和辅导员都过来看他，众人眼里藏不住的有担忧，也有震惊——究竟是什么样的病症，能让一个活蹦乱跳的年轻小伙，在短短几天内变成如今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医院将他转入了重症监护室，专家们不分昼夜地聚集在他的病室外面会诊，他却知道，一切的努力都没有意义。
然而，随着身体机能越来越糟糕，他的思绪竟越来越清晰，他想起了很多事情，虽然有些仿若是只在梦中发生过的一般。
他记起了自己小时候在孤儿院，有一个保育员姐姐一直照顾着他，直到七岁时去了寄宿制学校，和那个姐姐断了联系。等他高中时再回去孤儿院，打听之下得知那个大姐姐在他离开不久之后出车祸去世了，他甚至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他已经忘记了那个大姐姐的长相，可他忘不了那个的人气息，那是她身上的气息。
他们南门一派曾被人称为“天犬门”，他们是一群神明养的灵犬，世人皆知这是一种赞誉，也是一种讽刺。
当天晚上，专家教授们轮番找程启促膝长谈，程启艰难地发出声音：“谢谢，但……不用再浪费医疗资源了，我……真的不行了……”
“还有，我签了遗体捐献，希望最后还能再为学校做点什么……”
“我……想见见童教授。”
第二天清晨，童欣来了。
程启的嘴里没剩几颗牙了，抿着嘴对她笑笑，问道：“1号，那个大叔，怎么样了？”
“前天确认脑死亡，没救了。2号，3号还在挣扎，但……希望不大。”
“童教授，我想去你那里……我想，好好睡一觉，行吗？”
“我看了你的医嘱，镇静剂的量已经非常大了，你……还是睡不着吗？”童欣问道。
“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那好。”
童欣没有多说什么，她研发了模拟唤醒系统，也同样研发了另一套与之相对的模拟长眠系统，专门用于给那些安乐死的重症病患营造美梦，临终关怀，可惜一直没法过审，只能作为自己的私人收藏。
在模拟长眠系统的帮助下，他感觉舒缓了许多，虽然没有入睡，却也得到了片刻休憩。
他很淡定地写了一份简单的遗嘱，将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交代给了自己的三位室友，他无亲无故，无牵无挂，这个世界有他没他，都不会生出任何变化。
生命最后的那天下午，有个中年女人申请来访，自称是程启在孤儿院时的资助人。
那女人坐到程启身边，握着他干枯粗糙的手，淡淡笑着：“还是放心不下，想着……来陪你走完最后一程。”
程启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但他依然能对焦到女人的双眼，也淡淡笑着：“是……织织吗？”
她似乎是哭了，又破涕为笑，“你每次都得到弥留之时才能想起一切，真令人伤心。”
“这一别，又不是还要等多久相见。”程启叹息。
“现在不比百年前了，想拼凑一个身体出来，太难了……”
“所以，下一次，能不能至少给我一张……帅一点的脸？”
“不行，我不想你长得太好看……现在的姑娘都太不矜持了，若你还是从前那样的长相，定会有许多姑娘贴上来的。”
“你好意思说我？你还找了个富二代呢……”
“他是陈知知的男朋友，又不是我梦织织的。”
“总是附身，会有反噬吗？”程启有些心疼。
“从前不太懂，附到活人身上，和活人梦灵抢身子才有反噬，也不很痛，没事的。后来我学乖了，都找的是已死之人，三年五年，再让她们按着命里的死法离世，不算违背天道。”中年妇女面容姣好，脸上毫无违和地出现了俏皮的神色。
“而且，我在这三年五年里，都会帮她们尽一个未完的心愿。比如你小时候那个保育员大姐姐，她一直担心自己的弟弟没钱读高中，于是我帮她多打了一份工，挣了一些积蓄，这样她的弟弟也能安心读书了。还有陈知知的男朋友，从前总对人横眉冷眼的，不也被我治得服服帖帖……”
“哦，服服帖帖。”程启撇了撇嘴，吃醋道：“那你俩……到底有没有什么实质上的……”
“哎呀你讨厌！”
“有没有？”
“唔，有……亲一下抱一下……”
程启把头偏向了一边，哀道：“想杀人……”
“别多想，他人挺好的，而且，他家里资助了很多科研项目，你那个罗院士的项目，也是他家资助的。”
“呵，一毛钱也没进我口袋……”
“对了，我想你应该也发现了吧，你的那个……回来了。”
程启表情严肃起来，“似乎是的，可我现在感觉特别糟，难受得想吐，识海一片混乱。”
他简单讲述了一下西二实验楼发生的事情。
梦织织若有所思，一时也没理出什么头绪。
“要不，我试着带你走吧？”
程启轻轻摇头，“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哪里晃荡呢……”
“不过用不着担心，身体消亡了，那个自然会脱身出来，到时候循着你的金梦灵，过来找我就好了。”
“万一……我……我又忘记你了怎么办？”程启感觉心脏一阵蹙缩，呼吸跟着急促起来。
梦织织紧握他的手，平静地微笑着。
他渐渐地喘不上气，渐渐地合上了双眼。
心电图、脑电图成了平直的一条线，梦织织抬手轻拍了拍他的头，柔声道：“睡吧，我等你。”
（第一季完）
（第二季开篇预告：峰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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