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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日 荒村(上)

    尽管引梦族一直活在世人的唾弃之下,族人的肉身也没法做到南门本家人那样,能够在特殊的药汁中长存不败,但不排除一些族人为了活下去,隐藏自身异能,融入了繁华市井代代传承。因此织织看到秦雪松用失传的梦呓语来记录梦境,并没有生出多少意外的心情,反倒对邮件本身内容产生了疑惑。

    明明已经去世多年的丈夫,为何能像个幽灵般一直生活在赵雅岚和峰峰身边,甚至和峰峰有过多次面对面交流,而这些生活的点滴细节,峰峰从未向赵雅岚提起过,织织也没有从赵雅岚的识海中,找到一星半点关于灵异事件的记忆。

    另外还有一个让织织在意的问题,那就是这个突然出现在赵雅岚实验室里的平板电脑,无论是出现的时机,还是出现后给赵雅岚带来的一系列影响,都透着一股子阴谋的味道,从赵雅岚的记忆中,织织也感受到了她对此事的怀疑,但正是因为有所怀疑,她才更想通过解开“加密文字”来搞清楚真相。

    最后一封邮件里秦雪松告诉妻子,自己这一次是真的要跟她和儿子告别了……

    “我走之后,你和峰峰要保重身体,研究院的工作太过熬人,不适合你,可以的话,尽早离开,换个地方吧。你那么聪慧优秀,相信到哪都会发光发热。从前我们虽说每天都在一起,可真正私下相处的时间不多,你为人含蓄刚正,做事谦虚严谨,我想,做个大学讲师或许更好,这样一来,你也能有更多假期陪伴峰峰了……”

    “此一别,为永别,若有来世,惟愿再会。”

    织织自言自语,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个不安的想法:“赵女士的病情……会不会是因为梦呓语的催眠作用?”

    赵女士的身体状况看起来是突然出现问题的,并且现代化仪器都无法检测出病因,那么是否当年秦雪松的病情也是如此?她从赵雅岚识海搜刮到的记忆,全都是以自身为第一视角的体验,所以她无从知晓外人眼中赵雅岚的生活状态,而且人也不可能记得住自己看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但不排除会有一些琐碎的瞬间自主地于意识中留下残影,或许闲下来的时候仔细整理一下记忆,能够帮助找出一些线索。

    织织越想越乱,只能暂且将问题搁置一边,想着等回家之后找出秦雪松的诊断报告,再结合记忆碎片进行深入分析。

    不知不觉腕表又震动起来,她抬起一看,还是应麟打来的电话,左右转了一圈实验室,似乎一整天的工作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研究院对于她这样的S级研究员没有任何的考勤要求,事实上,到了他们这个程度的科研工作者,传统机械化的组织管理模式都是多此一举,一切行为准则全凭责任心和钻研精神即可。

    换了衣服的织织再次戴上蓝牙耳机,给应麟回电话,那边的人好像随时都等在手机边似的,她刚一拨通,对方就接听了。

    “岚姐,峰峰的情况有些不稳定,童医生说打算给他用上最新的仪器,但是需要家属签字,你那边忙不忙?不行的话向单位请个假吧,孩子的事儿要紧。”

    “好,我马上过来。”

    织织拎上挎包往外走,一道道银色的金属门在她面前打开,又在她身后闭合,这期间如果她身上携带了某些研究院里物品,大到实验资料,小到一支钢笔,只要上面打有实验室的特殊编码,都会随时触发警报。

    上了车之后,她依然和应麟保持着通话,一面询问峰峰的具体状况。

    “我们过来的时候,童教授说梦境模拟器里似乎传出了微弱的声音……但你知道,梦境模拟器只是人做梦时意识的具象化,通常是没法做到影像与声音同步呈现的。”

    “梦境模拟器?”织织驾驶着一辆SUV出了研究院,一边拍着后脑,自言自语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来着……”

    尽管织织的声音很小,却依然被电话另一边的陈乞和应麟听到了。

    “哈?岚姐,就是峰峰第一回住院的时候,他身边的那个小电视,又叫脑电仪的那个,只要一睡着就播动画片儿,你……不记得了吗?”陈乞皱眉。

    与此同时,识海里的应麟也摸了摸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哦……想起来了,最近实在太忙,早上出门连车钥匙都忘了拿……”织织很快翻到了那段记忆,十分机敏地找了个理由搪塞。

    “童教授准备用什么新仪器?”未免尴尬,织织索性换了个话题。

    “说是最新研究出来的全息脑电仪,可以用全息技术再现梦中场景,并模拟出做梦者听觉感官所接受到的声音,因为这项技术暂时还没有通过官方审核,需要等你过来讨论签字才能使用。”陈乞虽然心存疑惑,却尽职尽责地进行了一番讲解。

    织织打开导航,发现赵雅岚之前将医院地址收藏置顶,并选为了一键到达,这是比“回家”的级别更高的一项设置,看来赵雅岚真的非常在乎峰峰的安危。

    “我大约需要五十分钟,你能转告童教授,让她直接打电话给我吗?我来和她沟通,必要的治疗可以先行开展……”说到这里,织织加重了踩油门的力度,环城高速上这个点的车辆不多,她很快将车速提到了120。

    电话被交到了童欣的手里,她的话很简洁,“峰峰没事,用新仪器只是想进一步了解峰峰的梦境,一切等你过来再说。”

    下午三点多,织织赶到第四附属医院,却一时找不到停车位,无奈之下不得不冒着贴罚单的风险,随便在路边找了个不挡道的地方停下了车。

    她感觉自己先前的一些态度可能略显草率,但这又是不可避免的,毕竟刚附到一个新的躯壳之上,她总需要一些时间适应。

    只不过,适应的过程中必须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以免给未来的生活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不能破坏原主的人际关系,要十分妥帖地、平淡无奇地过完原主仅剩的人生,这借来的命不是她的命,一旦坏了原主的命格,反噬依然会毫不留情地降临到她头上。

    甚至,她会因为做错了某个抉择,遭到躯壳的排斥,进而散发出令她自己都难以忍受的恶臭……

    “低调做人,能苟则苟……我可不想引来那些凶神恶煞的缉噩神捕。”织织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走向了那个直达六楼特护病房的专用电梯。

    另一边,病房内的陈乞也小心翼翼地应对着童欣,他得扮演好应麟这个角色,不能下意识地说出一些过于专业的术语,更不能表现出对童欣和这个病房的过于熟悉。

    好在应麟本身就是个待人和善的自来熟,童欣对他也不陌生,只是和织织的通话中他脱口而出的“脑电仪”三个字,还是让童欣微微眯起了双眼。

    “梦境模拟器”是对外公开的设备名称,而她记得很清楚,当初学组里的那个勤快小伙子,因为来之前读过她的几篇论文,所以从始至终都用她论文里的“脑电仪”来称呼这一设备。

    作为拥有探灵之眼的玉门后人,她不仅能看清一个人的梦灵等阶,更是对一个人的神态、语气、气质等,这种除了长相和体型之外的特征极为敏感。

    放在普通人的眼里,应麟还是原来那个应麟,唯一不同的恐怕只有他头上缠着的绷带——看起来是受了什么外伤的样子。

    但童欣不是普通人,她总觉得今天来的这个应麟,多了一份忧郁和老成,而这两种气质,她一次也没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看到过。

    “他走路的样子,还有全神贯注看着那些仪器数据的神态……都和那个男生太像了……”童欣坐在电脑桌前的椅子上,手里翻着病历本,视线却一直似有似无地追着应麟打转。

    可惜,自从上次探灵受创,很长一段时间她的探灵之眼都将处于休养状态,无法随意使用了。

    不多时,童欣面前的电脑弹出一条提醒:您有一条探访请求。

    这是楼下电梯厅外的可视电话发来的通讯请求,看样子是赵雅岚过来了。

    然而当童欣点了“同意探访”之后,陈乞的心猛地沉了一下,紧接着,他迅速转头望向了病房大门,眼中满是惊诧。

    “怎么了,前辈?”应麟虽然将身体的掌控权都交给了陈乞,但两人识海共通,感官一体,他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频率疯狂跳动着。

    “这个味道……”陈乞几乎站立不稳,慌忙抓住了病床边的输液架,这才勉强撑住双腿。

    “味道?前辈,我没闻到什么味道,是有什么东西过来了么?灰噩还是黑噩?”

    “都不是!还有,你的鼻子现在是我在用。”

    “那我也该得到相应的感官反馈啊……前辈,你用不着这么激动吧?识海里还能整出自然灾害的特效……蛙草,这条裂缝什么时候出现的!我要掉下去了啊啊啊啊……”

    应麟狂叫着,艰难地扒住了手边一块凸起的岩石,身子悬空在一道巨大的裂隙边缘,幽暗不见底的深渊里,似乎隐隐有火光即将冲出。

    “前辈……大神……祖宗……您准备让我来一次虚空勇者大冒险吗?不是,识海还能这么玩儿呢?又是裂谷又是岩浆的……话说,你识海里不是飘雪花的吗?按理说你该是冰系术法的——我的妈呀……”

    应麟一边吐槽抱怨,一边双手用力攀登,谁知还没等他到达安全地带,下一秒又不知从哪出现了一条狰狞扭动的龙卷风,将他吸进了风暴的中心,甩到天上,再重重地摔向地面。

    陈乞回过神的时候,应麟已经满脑袋星星地晕倒了,而他的目光依旧紧紧地盯在那扇即将开启的门上。

    但他似乎没注意到应麟的昏迷,继续犹自说着:“不是……不是噩身上的那种臭味,是一种独特的气味,只属于我非常非常熟悉的那个人……”

    门开了,扑面而来的清新气息……

    真的是她。

    童欣和赵雅岚是熟识,见面几句寒暄之后很快引入正题,病床上的峰峰和其他三位小朋友一样,都还处于深度昏迷的状态。

    之后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流,织织不住地点头,眼里满是担忧与彷徨,努力地想要扮演好一位心急如焚的母亲,完全没在意不远处的男人投来的灼热目光。

    “好,一切交给你了,童教授。”织织拿出随身携带的钢笔,仿着记忆中赵雅岚的字迹,在治疗知情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新设备太大了,而且因为一直没过审所以没带过来,我得先去一趟后勤。”童欣看了一眼墙上挂钟,将织织签名的几份材料装订到一起,一边面带歉意地对病房里的两人道:“麻烦你们随我一起出去,在走廊上等我一下可以吗?原则上,我不在的时候特护病房是需要上锁的……”

    “好的,辛苦你了,童教授。”织织说完每一句话都会微微点头致意,这是赵雅岚的习惯。

    等到童欣和织织都走到了门边,才发现房间里唯一的男人还傻傻地驻足原地。

    童欣忍不住唤了一声:“应先生?”

    “哦,来了。”应麟的声音哑得不像是个正常人,脸上的表情早已彻底崩塌,想笑,更想哭。

    童欣和织织互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迷惑不解。

    不过童欣一向只对科研项目有兴趣,她很快地锁上了特护病房的大门,转身匆匆离去,竟没再和身后两人多说半个字。

    走廊静悄悄的,周围墙壁一片死白色,还有能照出人影的光洁大理石地面,这场景像极了当年那片覆满冰雪的荒原。

    他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地方。

    织织礼貌地朝陈乞笑了笑,继续像往常他们见面时那样寒暄道:“应总,今天也麻烦你了。”

    陈乞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才慢慢拉回了视线,双眼重新对焦,却无法抹掉那一缕淡淡的惆怅和感慨。

    他要怎样与她相认?两个连躯壳都没有的人,即便相认了又如何?

    他依稀记得自己与她第一次面对面的情景。

    雷门后山的厢房里,她曾不顾礼节地扑进了他的怀里,仿佛是秋日温软的泥土融进了一片彷徨不安的落叶。当他的手臂微微用力,搂住了那副瘦骨嶙峋的躯架,他和她都轻叹一声,像是久别家乡的游子看到了熟悉的炊烟,又像是搁浅的鱼儿被一双温柔的手重新放回了水中……

    他终究忍不住,哑着嗓子,迟疑地开口问道:“是……织织吗?”

    一瞬间,万籁俱寂。

    她的眼前只剩一片黑白,过了许久才渐渐恢复色彩。

    这一句她太熟悉了,似乎每一次他的记忆回归时,都是用这样一句简单的开场白。

    “还是……放心不下……想着陪,陪你走完……最后一程……”织织哽咽着,几乎是一字一顿,却又是条件反射般地对他的问题作出了回应。

    “真好……”陈乞浑身一松,疲惫地坐到了一旁的长椅上,低垂着头。

    织织半跪在他身前,颤抖着抬起手,想摸一摸面前这个男人的脸。

    然而她伸出去的那只手,最终却折了回来,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走廊上有监控,她现在不是她自己,她不能在公共场合失态。

    她必须竭力克制,才能让自己不至于立即扑到他肩头嚎啕大哭。

    梦中的金身少年,当年也是这样一张俊俏不凡的脸庞,可她无论怎样努力,都再也复刻不了。

    她回想起百年前战火纷飞之中,自己没日没夜地游荡在乱葬岗,像个孤魂野鬼一般收集着那些残破的尸体,突然觉得自己这几千年来都过得太委屈了。

    太委屈了……

    眼泪终究还是簌簌地落了下来,打在她捂住嘴巴的手背上,滑进她微微敞开的衣领里……却依旧是寂静无声的。

    自从陈乞堕尘,那个被她偷偷藏到识海里的金梦灵,也仿佛一瞬间被抽离了神思,变成了只懂几句机械的交流、失了智的傻子。

    只有当她以引梦族的秘术,炼化出一个婴孩的肉身,再将金梦灵注入其中,才能见到一个逐渐鲜活起来的他。

    可那个承载着所有记忆的他,只有等到这个婴孩成长到二十岁,生命走到尽头、即将梦灵出窍的时候才会出现。

    耗费几百年的修为才能炼化一个残缺不堪的他。

    静候二十年才能见到那个即将死去的他。

    一次又一次,只为仿佛一片枯叶落地般的短暂相逢……

    (下回预告:荒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