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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祭月

    明月几时有?明月未升,夕阳未落。

    我到的时候,已经是黄昏,高铁很快,不让人欣赏沿途的风景,甚至连秋色,都没能看清。速度是原因,隧道也是原因,相比告高速,高铁的隧道更多,也更长。高铁的隧道没有灯光,更加晦暗,更加似黄泉,也更加幽冥深渊不可揣度。

    秋色未曾看清,秋色仍有轮廓,树叶为全黄,草色未尽枯,只有远处依山而建的梯田吟唱秋歌。梯田没有颜色,梯田可以染色,稻谷用收获的喜悦,把梯田染上金黄。黄金是黄色,黄金是财富,财富可以令人喜悦,黄色也能令人喜悦。也许正是因为黄色令人喜悦,所以很多作物成熟时,都是黄色,柑橘、蜜柚、稻谷、小麦。

    黄昏有很多颜色,有鲜亮的红,有淡漠的灰,而现在,是柔软的黄色。夕阳虽然也是黄色,但并不让人喜悦,也没能让我喜悦。桂花树常绿,花香浓厚怡人,是很好的景观树,车站外种了很多桂花树。夕阳的黄色是天边长长的一片,桂花的黄色却是细细的点点。点点汇集,点点浓密,却还是点点,每一点都是黄色。而夕阳却是由浓到淡,有一种墨染不足的感觉。

    父亲这次没有提前来,但我敢肯定父亲绝不是采纳了我的建议,而是因为客观的某些原因。天色渐渐暗淡,我只能沿着道路,往家的方向走去。我走得并不困难,我拿的东西不多,只是一个背包,两盒月饼。月饼是饼,月饼最原本的属性是食物,特殊的食物,特属于中秋前后的食物。而我拿的月饼,最原本的属性已经被其他属性超过,包装精致,包装美丽,我甚至怀疑,包装的经济价值,已经超过了饼的价值。

    空气中的尘土在黄昏的暗光中显得更加明显,不是红尘,尘土不是红色,尘土是灰白色。尘土满天,空气裹挟,是为尘世。今天是周末,周末还连着中秋,道路更加繁忙,车来车往,源源不绝,奔流不息,有回家的焦急,也有团聚的希冀。路旁有树,树枝生花,花朵金黄,花名金桂;树下有石,石间有土,土中有花,花落留香。我踏着一路的花朵,跟着一路的花香,花香依附于尘土,尘土漂浮在空气中,空气进入我的身体。

    走出近五百米后,我还是没有见到父亲,如果不是有事,父亲绝不会迟到这么久。我并不觉得无趣,有花香,有晚霞,有秋色,晚霞把秋色染得更浓,比我在高铁车窗看到的更浓。路上的车虽然繁忙,却没有一辆是为我而来,也没有一人为我停留,车辆的目的是远方,我的目的就在附近,虽然同路,却不能同行。我走得很慢,却走得很专心,父亲如果到了,一定能看见我,父亲为我而来,也会在我身边停留,我和父亲同路,也将一直同行。

    我走得很专心,所以才会被喇叭声惊醒,喇叭声就在耳边,喇叭为我响起。我以为是父亲,回头却发现是一辆不太熟悉的车,不是父亲,也不是熟悉的亲友,我似乎对车牌有些印象,却记不清。我在犹疑,也在怀疑,我在等车窗落下。车窗很快落下,我看到了车上的人,不是父亲,也不是惊喜,我有些愕然,也很无措,车上的人是她的父亲。

    我见过她的父亲,在她家里,我不止一次见过她的父亲,我愕然的是,她的父亲竟然单凭背影就能认出是我,我无措的是,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的父亲。她父亲的笑容很温暖,她父亲的神情一直都不严肃,很随和,很友善,而且还叫了我的小名。其实我不敢用亲切这个词,但又总感觉只有亲切最为贴切。也许我的理解不对,我总觉得亲切就是字面意思的对亲人的关切,我不是她父亲的亲人,我跟她父亲的关系全部都是因为她,而我和她现在的关系,我又怎么敢说我和她父亲是亲人。我查过,亲切的释义是:亲近、亲密和形容热情而关心,亲近和亲密,我跟她父亲似乎也都没有。而长辈呼唤晚辈的小名,却总能感觉到亲近,也很亲近。

    我不知道她的父亲看见我为什么会停下,为什么还要打招呼,难道她父亲还不知道我跟她的关系?就算她父亲驾车经过,我也不会知道,就在车窗落下之前,我也并没有认出是他的父亲。莫非她父亲还不知道?她几乎每周都会跟家人联系,她曾说过,几乎都会谈到我,大半年的时间已经过去,她的家人不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又何必要停下,停下来只会是尴尬,我能感觉到我很尴尬。

    他父亲问我是不是刚回来,我只能坦诚回答,又让我上车,说要送我回去,我拒绝了,我不敢上车,我怕上了车,我放不下的人就不有她了,我害怕她父亲也进入我心里,成为我放不下的人,这样的话,我就更难放下了,放下一个人,总比放下两个人要容易一些。拒绝之后我才发现,我竟然还未称呼,这实在是不礼貌,我只能像以前一样称呼她的父亲为叔叔。我曾以为有一天这个称呼会改,改成更亲近、更特殊的称呼,只怕是改不了了。

    她父亲一再坚持让我上车,说并不远,很快就到。我只能以父亲为借口拒绝,父亲一定是骑电动车来接我,肯定不能看手机,也听不到电话响,父亲要是来了找不到我,肯定会更麻烦。她父亲才终于松口,说父亲可能会快就到,让我再等等,说完就要离去。这时我才发现我手里拿着东西,正是符合时宜的东西,那两盒月饼,包装精美的月饼。

    从我去过她家里之后就的几年,我都送过月饼,除了月饼,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但春节时我没有去送年礼,这大半年来也从没有到她家里去。所以我提出送月饼,好像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但是他父亲拒绝了,不管奇不奇怪,她父亲一定会拒绝的,就算以前我把东西送到家里去,她的父母都会很客气。礼物既然已经开口送出,便不能再收回,我必须想办法强辩,情急之下我想到的理由是,如果她父亲现在不收,明天我还是会送到家里去,但是明天我还有事,只能表示歉意,让她父亲现在就带回去。

    这个理由十分勉强,也非常可笑,我凭什么把东西送到他家里去,我以什么身份,又以什么关系。说到底,我现在和她父母,只不过是认识的人,普通人,并没有任何特殊的关系,也不会有任何特殊的关系。越可笑的理由,越难让人拒绝,尤其是尴尬的情景,尴尬的关系,如果可笑的理由被戳穿,只会更加尴尬。当我把两盒月饼放到副驾驶的座位上,并且向后退去,她父亲才松口答应。她父亲表示谢意,还让我转达问候我的父亲母亲,还让我有空去家里坐坐,客气片刻后,方才离去。我猜想,谢意是真的,问候也是真的,绝不是客气,而让我去家里却是真的客气。

    因为说话,我并没有注意到父亲,父亲骑着电动车已经到了她父亲的车后,她父亲没有发现,我也没有发现,可能因为我们都感觉到尴尬,都有些紧张。父亲已经看见我送他东西,却并没有听到我们的谈话,所以父亲第一句话问那人是谁,我回答父亲那是他的父亲。父亲有些诧异,因为父亲已经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我和她现在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因为母亲有她的联系方式,我不能不告诉母亲,我怕母亲再去找她联系,那样会尴尬,会不合时宜,告诉了母亲,也就等同于告诉了父亲。

    父亲像是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说她父亲怎么会在这里,我也不知道,所以只能回答也许是是路过。父亲看见了我把东西送了出去,却并没有说什么,而我却不得不说,因为我已经告诉父亲不需要买月饼,因为我会带来,而现在我带来的月饼已经送出去。父亲知道以后表示并不是什么难事,买也很方便。父亲是赞同我的行为,如若我的言行又不妥之处,父亲一定会当面指出,并教导我正确的做法。

    月亮很圆,月色很美;天空有云,月在云间;月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云;月如流霜,皎洁无尘。月光就像是凝结剂,将白昼的尘土凝结,沉淀到地上,所以月光之中没有尘土。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空中的云像是屏风,所以月色才会朦胧,因为有风,云朵流动,月的模样忽明忽暗,但月色没有变化,依旧很浓。月色很浓,星光就会暗淡,星光暗淡,就像整个银河渐渐落下。嫦娥后悔了吗,嫦娥后悔偷吃灵药飞升入月吗?不管是否后悔,嫦娥是孤独的,是冷寂的,银河辽阔,青天无边,没有陪伴,陪伴自己的只有自己的心,只有自己的心陪伴自己,才会最孤独,最冷寂。

    爱会后悔吗?如果爱不会后悔,又何来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如果爱不会后悔,又何来的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我宁愿当初不曾认识你?我会后悔吗?我抬头望月,我问自己,我没有答案,我无法回答自己。我能放下吗?我再次问自己,就像夕阳落下,就像月亮升起,我依旧没有答案。我需要多久,我还需要多久,我已经过了大半年的碧海青天夜夜心的生活,还要多久才会结束?

    母亲叫我,叫我把桌子搬到楼顶,除了桌子,还有月饼、果品、香炉以及清茶。人都向往光明,人都崇拜光明,所以人们崇拜太阳,也崇拜月亮。我认为崇拜一词完全可以分开,崇是崇敬,拜是祭拜,所以母亲带着我祭拜月亮。我总觉得月亮是一种女性化的神明,因为太阳是阳,月亮是阴,男性是阳,女性是阴,不管是太阴星君还是嫦娥,都是女性的神明,而人们常说的阴阳,阴在前阳在后,更像是女士优先的尊重。那么这种祭祀活动也应该是女性化的,就像乞巧节看蜘蛛结网一样不适合男性。

    快上西楼,怕天放、浮云遮月。楼顶没有遮挡,楼顶月色更明,月似冰壶,悬于空中,浮于云端。有人说白玉是月光凝结而成,温润无暇,既然月是玉,那么只能用玉进行雕琢。

    老人都认为祭祀后的果品已经被神明祝福,能给人带来好运和平安康健,所以祭拜之后,母亲让我吃月饼和果品。吃东西时,我竟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既然月亮是女性的,为什么月老却是男性的神明?印象中,牵红绳的媒人通常是女性形象,为什么掌握尘世姻缘的神明为什么是男性?我想不出,我也不敢问母亲,母亲并不迷信,但母亲比我虔诚。

    若得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把从前、离恨总成欢,归时说。月不会一直圆,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纵使多么希望,月亮不会一直圆,人不会一直都在。没有人不是寂寞,没有人不是孤独,只有自己时才是寂寞,别人离去后才是孤独。离恨不能成欢,离恨已经说明离别是恨,恨不是欢,只有归时相聚的诉说才是欢。会有归时吗,离人会归吗?应该不会。

    月色很明,照亮了楼顶的花,花已落去,花还会再开。有些花,她曾除草;有些花,她曾施肥;有些花,她曾浇水;有些花,是她分株种下的。是不是以后我看到这些花,就会想起她,就如周邦彦所书: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