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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风雨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现在我房间里的安静,环娘过去打开门。

    竟然是林穆和岑曾!

    我忽然被一种意外的喜悦包裹着,林穆他们推门进来的时候,带着秋雨的凉,林穆的袍子下摆已经湿透了,还沾着些泥,许是他走得太着急了?

    岑曾和环娘退出去,还关上了门,只剩我和林穆两个人留在我的房间里,今日下雨,我屋子里焚着温暖清甜的香,香气袅袅的从泛着红的香炉中飘出来,萦绕在我们身边。

    我是欢喜的,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还来了,丝毫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吗?”

    他仿佛自嘲般的笑了笑道:“是啊,可是我就是,想见你。”

    我感觉我的脸突然就红了,心里的小鹿像是要跳出来,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又朝我走进了一步,轻轻的问:“今日我们不弹琴了,我们说会话,好吗?”

    我点点头,请他坐下,又为他倒了杯茶。可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暖玉甜香随着茶叶香钻进我的鼻子里,我只觉得多亏今日他不让我弹琴,否则我现在的心情,是弹不了意境高远的《鹿饮溪》的。

    “砚雨,咱们来斗茶吧。”他忽然兴致勃勃的提议到。

    斗茶,师父原来也喜欢让我与他斗茶,不过我总是先见水的那个,师父说:“斗茶技巧,无非就是水温,茶筅击茶的速度,次数。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心要定。”我总与师父斗茶,后来不知是不是我斗茶技艺高超,师父总是成了先见水的那个。

    我从记忆里回过神儿来,信心满满道:“好啊。”

    环娘进来为我们备好东西又退了出去,我将茶粉和沸水调成翠绿的茶膏,然后开始迅速用茶筅击拂茶汤,待泡沫丰富后,轻轻将茶筅提出来,乳白色的泡沫浮在木制的茶盏上,我此时才有心思去看了看林穆的。乍一看,他杯中茶与我的相似。

    然而最终还是他的茶杯里先见了水,我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承让了。”

    他亦笑道:“还是砚雨你技艺高超。不如你把你分的茶给我尝一尝?”

    我很开心的跟他交换了茶杯。

    窗外的雨越发大了,打在窗子上,倒像是要冲破窗子进来一般,房间里的烛火似也被窗外肃杀的秋风吹得摇曳。唯独暖香袅袅,带着缱绻的甜蜜。

    我饮了一口茶,道:“怪不得陆游当日在这样的雨天写‘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呢,这雨下的,倒真有些金戈铁马所向披靡的气势。”

    “哈哈,那大学士欧阳修不也觉得这秋风肃杀,如兵戈吗?”

    “‘鏦鏦铮铮,金铁皆鸣’,欧阳修学士那泪眼问花的风雅,也在这样的雨天,有这般悲凉之感。”

    “我极其喜欢这《秋声赋》。写尽了人生的孤独,与人对时间的无奈和思索。”

    “我也喜欢《秋声赋》,倒比喜欢欧阳修其他的词还喜欢。虽说这《秋声赋》全篇流露着叹息,却能窥见欧阳学士的清醒,‘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最妙的是这篇赋里,安排了个家童,更妙的是最后那家童听了欧阳学士一番论断,却不说话,垂头睡了,更显的这清醒孤独。”

    林穆放下茶杯,拍手道:“妙啊,我也是觉得着篇赋这里出彩。看来砚雨与我不仅是知音,还是知己。”

    我看着他拍手笑的样子,忽然想起师父,师父原来与我品茶论诗的时候,若是与我见解一致,他也是这般的欢喜。

    “哎。”林穆忽然换了个疑惑的语气问:“砚雨你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怎么不喜欢花间词或者是其他写这般婉转的诗词,倒喜欢类似于《秋声赋》这一类呢?”

    “哦,我确实读过不少花间词,只是我觉得那花间词太过华美,仿佛那架子上的花瓶一般,只能供赏玩,然而,恕我直言,在我心里,这实在算不上上品。”

    林穆很谦逊道:“愿闻其详。”

    我又喝了一口茶,才认真的说:“那些花间词,大多不过是堆砌些令人觉得轻软美好的意象,再配上些绮靡之句子,至于意境来看,确实不怎么算上品。我觉得古诗词首重意境,若是诗人造的那个意境好,才算是上品,若是每日无病呻吟,如何令人共鸣?”

    “那你说如何算是造的好意境呢?”

    “我觉得真正好的诗人,便是能用平实的语言,来引发读者无限的遐想。比方说诗仙李白的那首《关山月》开篇便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这里没一个生僻的字,也不是什么险僻之典故,但是就是那般开阔,那般壮美,读起来,仿佛自己真的就在那关外,吹着烈烈的风,看月亮升起来。又比方说诗圣杜甫,那首《春夜喜雨》最后那句‘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他只是单单把成都说成了锦官城,这个叫法,让人想起三国时,蜀汉以成都作为蜀锦出产的关隘,这一个替换,让人联想起蜀锦的富丽多彩,而这句诗还是意境清丽,与前面的清新浑然一体,却在不知不觉中让人看见了鲜花着锦。再比如诗佛王维《积雨辋川庄作》里那句‘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据说这两句诗是王维拿别人的来用,只是加了‘漠漠’‘阴阴’几个字,可是就是这几个字加进去,不仅开阔了意境,亦勾画了这场景,倒是让人看见了这一幅田园风光。这样的诗,在我心里才算是上品。”

    他又笑着拍手道:“砚雨你竟对诗词有这样的理解和认知,这意境之说,倒是把我这些年读诗所想的感觉都说出来了。”

    我轻轻笑了道:“不论人生多长或者多短,还是要跟好人说话,还是要读好书,读好诗好词。”

    “那我倒是想多同你说说话。”他笑着说。

    我又有些脸红。低下了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其实砚雨方才你说起意境,我倒是想起来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是刘长卿的,‘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我轻轻的跟着林穆念了一遍。

    林穆很向往的语气说:“我不晓得别的人怎么理解这个诗,但是我总觉得是温暖的。虽然前面几句说的那个景色那般寒冷,但我还是觉得温暖。风雪之夜,有归处,且这归处还能有只狗,当真是颇有生活气息的温暖。忙完了一天的闲事,能回那么个温暖的地方,当真好。”

    我着他有些热切的眼神,感觉自己的脸又有些发烧,我赶紧又喝了口茶,才沉静的开口道:“我想以大人如今的才干地位,若想有个这般温暖的归处,不是很容易吗?”

    “可是我现在还没有,但是我希望我可以,你说呢?”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仿佛在等我什么答案似的。

    我的心跳又快了几分,我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打在芭蕉叶上,没有说话。

    我听见他仿佛自己饮了一杯茶,才淡淡的笑道:“没关系,我不急。”

    “等一个知心的人。哦,其实遇见一个这样的人已经是不容易了,又何必在意等多久呢?”他又这么说了一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是红着脸低着头,瞧着自己鞋子上的花纹。这林穆他的意思,不就是想等我?就因为我会弹琴,就因为我跟他喜欢一样的诗赋?但是我突然想起水仙姐姐说的,来这里的恩客同你说的话,大可不必作真,听过就忘了也便罢了。想到这句话我竟然有些伤心,仿佛我倒是真的想把林穆的话当真似的。

    “这雨这么大,不知我何时才能回去。”林穆忽然转移了话题。

    于是我起身去了窗边,轻轻推开窗子,秋风带着凉意吹起我鬓边细碎的头发,这雨还是很大,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想来是这司雨神君今日心情不大好,要把自己的苦水好好倒一倒。

    突然我的后背上感到一阵温暖,我感觉一双手带着一件温暖的衣服轻轻落到我的肩上,我扭头看,是林穆,他轻轻的微笑着,我吓了一跳,慌忙用手自己裹紧衣服,而他的则并没有放开我的意思,他用一只手臂挽着我的肩,又用另一只手去关窗子,我就在他关窗子的同时,被他顺势越带越近,最后甚至被带到了他的怀抱里。

    我轻轻的呼吸,他身上的味道丝丝缕缕的被带进我的鼻子里,还有他的温度,这种感觉,如此熟悉,如此让人依恋,我努力的回忆这种感觉。忽然一千年以前的记忆复苏了,也许我都快忘了,但是我的身体和心灵帮我记着这种温暖这种依恋,这是被师父抱着的感觉。我感觉到他的手轻轻的在我的背上摩挲着,这触感,是师父的触感。

    我的眼泪还是止不住了,我就在这师父的感觉里,低低的啜泣着,仿佛要把我这些年的思念和委屈都倾诉尽了。

    林穆好像不知道我在哭什么,但是他就那般轻轻的抱着我,轻轻的抚摸着我的背,师父也是这样,每次我哭着去找他,我不说,他便不问,只是这样轻轻的安慰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带着泪痕从他的温暖里挣脱出来,林穆用手,轻轻的帮我擦去眼泪的狼狈。

    “抱歉我,我失仪了。”

    他认真而温柔的看着我,轻轻的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道:“没关系。”

    他又忽然拉着我的手腕,带着我坐到我们斗茶的位置上,为我倒了一杯热茶。

    我没有看他,但是我依然能感受到他温柔而关切的眼神,我什么都不想去想了,就任这秋雨淅淅沥沥。

    打破这安静的,还是敲门声,林穆道:“进来!”

    岑曾便站在屏风的那一边,很恭敬道:“大人,该走了。不然该误了时辰。”

    “我知道了。”林穆说完冲岑曾摆了摆手,岑曾便很识趣的退了出去。

    林穆走到我面前,又俯下身来,看着我的眼睛很温柔的说:“砚雨,你看外面,这秋风会停,秋雨会停,天气会变,但是有些东西是不变的。比如,知心的人,比如我等下去的心,还比如……”

    他又轻轻的抱了抱我,在我耳边轻声道:“还比如,我能给你的温度。”

    “今日你不必送我,外头风凉,你在这里待着就好。”他笑着说完,就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待他走出房门,我好像不受控制的又走到窗子边,轻轻推开窗子,我好像已经习惯目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