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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阿钟,钱这一块,你有需求就尽管和我们说。”

    “不是那样的!我、我只是靠自己的努力筹一些钱,来、来买礼物。”

    “礼物?”

    关灵眨眨那对大眼睛,追问道。

    “买给谁的啊?”

    “哎呀,你管我买给谁,别问啦。”

    “哈?哼,不问就不问,有什么了不起的。”

    “下一步该怎么办?到哪里去找羲?”

    三人一筹莫展时,门外传来的敲门声。

    羲的头发上沾满雨水,满脸倦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回来了。”

    ……

    羲敲敲书房的门,和金先生打了声招呼,那时金先生正在写信。

    信没有署名,内容和那些高深的理论毫不沾边,只是简单的家庭记事,比如说这些年金玄逐渐成熟的思想、关氏兄妹一直未变的率真性情,这些琐碎的生活小事他平日并未留意,直到写满三页才才喃喃自语道。

    “原来写信是这么开心的事啊。”

    他把信叠好装进信封里,悬在桌上的烛火边,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把它烧掉。

    “还是写完再走吧。”

    第二天金先生出远门了。

    家里留下的四人也不安分,计划着南山之旅,准确来说,他们打算翻过南山,去到更远的地方寻找羲的姐姐。

    即便前路未卜,羲还是没有放弃,他和金玄道了不辞而别的歉,并得到三人的理解和支持。此刻虽然依旧挂念着舒,却已不似先前那般盲目冲动了,这些日子他风餐露宿,消瘦了不少,当他得知舒正在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时,心里好像落下了一块大石头,动身的前一晚,他又梦到了舒。

    或许是透支的疲劳使然,他分不清楚那到底是梦和现实,因为那番如梦如真的场景就发生在他睡席边上。

    “舒?”

    舒靠在床边,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他。

    “羲,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你现在还好吗?”

    “我很好,听说你来找我了。”

    “是啊,我往南飞,原本以为绕过那座高不见天的南山就可以找到你,没想到……”

    “你看到了什么?”

    “海,无边无际的海,我……害怕了。”

    “所以你就折回去了?”

    “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呀,看到羲这样,我很开心。”

    “咦?为什么?难道舒不想见我吗?”

    “比起见你,我更想看到懂得珍惜、懂得畏惧。”

    “可是,人非要懂得这些不可吗?”

    “你可以不懂,那只能让别人帮你懂了。”

    “我不喜欢这些东西,只要快乐和幸福不好么?”

    “那你认为,你的快乐和幸福就是我的快乐和幸福吗?”

    “可能已经不是了吧。”

    “既然我们都无法确认彼此的幸福,那怎么能把自己所认为的幸福套用在所有人身上呢?”

    “但我只是那么希望而已。”

    “是的,每个人都希望其他人都按照自己的幸福而幸福,却容易忽略每一种幸福都是不一样的,甚至有可能是相反的。”

    “怎么会这样……”

    “对啊,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也不是很明白,可我能做的,只有让大家活着,那些幸福才能活着。”

    “所以你现在,在海的另一端?”

    “嗯。”

    “那一端有什么?”

    “有坦克、飞机、机枪,也有糖果、漫画和晚餐,总之,到处都是旧的,到处又都是新的。”

    羲过了很久之后才明白这番充满哲理的话,现在的他所能记住的是梦遗留下的空虚与感动……不,即便是忘记了那种感觉,也没关系了。

    ……

    晦朔好像在做梦。

    但她知道,这绝非梦境,双手上有真实的触觉,脚底也传来地面踏实的回应,只不过一切都像是随时消散的虚幻,耳膜里似乎有鼓点震动的声音。

    今天她要成为祭司了。

    “小姐,你在看什么呢?”

    “没有啦,哦,外边下雨了呢。”

    晦朔按抚胸口左侧,用袖子把刀和手臂遮起来。

    她和普通侍女很要好,和其他同僚的关系也不差,就算除去父亲的身份,晦朔从小到大都一直都不缺乏人缘,可她却时常感到寂寞,时常想要用力刻下什么东西。

    “当上祭司了会很忙呢,就算咱们晦朔小姐天生丽质,也得好好注意皮肤的保养呀。”

    在侍女眼中,她的晦朔小姐不会随着身份变化而成为高高在上的圣洁女神,这个早晚服侍的对象只是一个和普通人一样情感丰富的女子。

    “倒是好久没听到这些夸赞了。”

    晦朔笑了笑,把掩藏在袖子里的手臂摆到身后。

    “我只是踏着青春的尾巴苟延残喘罢了,好了,我该出去了。”

    祭司交接仪式与其说是职位交接,更像是隆重的登基,前一天还身着孝服,今日已换上象征权力的红装,只不过晦朔本人并没有太多大权在握的感触,仪式中途也没有遇到任何风波,在微微细雨中,她的视线扫过恭敬行礼的人群,却找不到想要的落点。

    仪式终于结束了。

    晦朔疲惫地摘下衣袍,侍女早早就守在房门口。

    “小姐,刚才有个人来找您。”

    “是谁?”

    “是一个男人,他让我给您捎几句话。”

    “讲。”

    “如果您没现在没见到他,就说明他已经去找金先生了,他说他会帮您验证答案。”

    “哈啊……”

    “小姐,需要派人把他追回来吗?“

    “不用了,没有人追得到他。”

    晦朔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她有没有数过,最近她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您身体不舒服吗?还是为接下来的工作在担忧?如果是那样,您尽管放心好了,朝野内外一致支持您,虽然我知道一个侍女不该说这些,但我在您身边那么多年,您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我由衷地为您感到高兴啊。”

    “呵,可惜你在我身边那么多年,还是没懂我的心情。”

    “小姐的心情?莫非……”

    侍女俯下身子,竟然看到她的小姐在流泪。

    “工作?地位?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它们给我的只有全无意义的空洞,我想起我唯一对不起的那一个人,唯一爱过一个人的时候,胸口才有活着的回应。”

    “是那个传话的人?”

    “不全是他。”

    “您是指,分别有两个人?”

    “对。“

    “您对不起的是哪一个?刚才那一个吗?“

    “不,我一点都没有对不起他,要说的话,反而是他欠我太多。”

    “那他……”

    “我爱他的事,他绝对不会知道的。”

    晦朔双手无力地垂下,一把沾着血迹的小刻刀落到了地面上。

    ……

    “嗒嗒嗒”——麻雀,飞走了。

    金先生踏过小桥流水,

    金先生踏过乌衣巷口,

    金先生踏过天街小雨,

    金先生踏过柳暗花明,

    金先生踏过林壑云霞,

    金先生踏过苍梧紫塞,

    然后,他在郊野的茶肆遇到了一个瞎了眼的男人。

    “您在旅游?”

    瞎眼的人问他。

    “不,我在完成毕生的心愿。”

    “听得出来,您的脚步很沉稳。”

    “你能听得出来?”

    “能,因为我的脚步也是这样。”

    “你在做什么?”

    “我在找一个人。”

    “怎样的人?”

    “一个懂得检验答案的人。”

    “什么问题?得了怎样的答案?”

    “请问您,拯救和毁灭可以不用分得很清楚吗?不吝赐教。”

    “是别人让你来问的?还是你自己想问?”

    “是别人的问题。”

    “我的回答会改变那人的答案吗?”

    “会有参考价值的。”

    “那你会阻止我吗?”

    “阻止?您在说什么?”

    “啊……没什么,不瞒你说,我吓了一跳,真不敢相信有人会问我这个问题。”

    金先生用茶润了润喉咙,风吹过竹林,锋利的叶子旋转飘摇而下。

    “首先,我认为它们并不是一种东西,它们在逻辑上站在对立面,但有时候在时序上呈先后关系,有时候又是同时发生的。因此很难从时序上判断,最终还是得回到下定义的逻辑视点,如果连出发点都理不清楚,就没办法论证孰是孰非了。”

    “嗯。”

    “在我看来,无论你站在什么角度,拯救和毁灭都必须得分清楚,世间所有的理论、感情也是如此——都必然得分清楚,妄图用不清楚不的概念混淆过去的,要么是无知,要么是遮掩无知的暴行。”

    “受教了。”

    “和你那边的答案相差得很远吗?”

    “我本以为是为了她才而问的,或许,是我自己太在意了吧。”

    朝君尝了一口碗里冷去的茶水,味道苦而甘甜。

    ……

    金玄知道这样做不对,但他还是翻看了父亲的信。

    借着临行前打扫的借口,他鼓起勇气进入了书房,不费多大力气就发现这封压在桌面上的信,或许是父亲有意为之也说不定。

    “父亲、母亲……”

    金玄怔怔地翻阅了几遍,怅然若失地坐在父亲常坐的位置上。

    闭上眼,满脑子都是父亲的文字。

    ……

    (前略)

    我是一个不懂得悲喜、只懂得想象的人。

    长辈们很爱护我,可当我参加他们的葬礼时,从来没有感受到真实的悲伤,我无法像其他人那样痛哭,对此我非常惭愧与内疚,无论怎样都没法改正,于是,半推半就地,也就接受了自己是一个感情淡薄的家伙。

    我的想象力和思维很强,但从来没有想象过生命中会有谁的死给我带来真正的影响,我表面上说着不希望有那一天,但事实上,枯燥的内心或许一直向往着一场悲剧吧。

    我无法从周围的人身上汲取情感,却意外地对于“苍生”抱有巨大的牺牲精神,我很顺利地利用忧患意识度过了学生时代,成为了一名传授文史的老师,我的学生们很喜欢我,我也意外地乐意教书。

    我遇到你的那天,只是像往常一样在讲课,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遮掩了你的瞳孔,我根本就没察觉到竟有一个天人就坐在我的学生中。

    “老师,可以和我聊聊吗?”

    你毫不害羞地走到我跟前,当着全班的面说出了这句话,后来你就像调皮的麻雀一样,成了我班里的常客。

    啊,写到这里的时候,窗外飘起了小雨,我本以为像你这样的人,死的时候树上的花会被风吹落,山间的鸟儿会整齐地悲鸣,却没想到那天风和日丽,什么都异象都没有。

    不怕你责怪,其实你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太多感觉,只是有一声“啊,她死了”的响声回荡在心中,真的仅此而已。

    真是个奇怪的丈夫呀——看到这些话的你一定会这么想,相比起一个人的身份、死去的过程,我的大脑更在意人死去时周遭的风景,当然,我并不是那类鼓吹葬礼应该大肆张罗的人,而是指一种人与自然的协调性,它因人而异。

    所以你死的时候,我并不感觉突兀,甚至可以称得上死得很可爱,脸色虽然很苍白,但还是那么可爱。我把我们的儿子暂寄在邻居那里,在南山脚下把你埋葬了,现在你应该化成白骨和青烟了吧,不过我还是很想见你。

    最近比较忙,抽不出时间去你墓边,好在一切都准备结束了,到时候我试试吹一吹你教我的那首口琴,虽然很没有自信,但我还是下定了决心。

    是呀——你的口琴我保养得很好哦,那是我们第一次在约会的时候你送给我的,可惜我在音乐这一块没什么天分,不知道你为什么把她送给我,你狡黠地笑着告诉我:“在你手里的话,我想它的时候就只好来找你啦。”

    约会的地点选在教学楼的天台上,这件事情我从来不敢告诉别人,因为那节本该是我的课,是我擅自把学生搁在楼下,悄悄溜到楼顶找你的。

    (这是我们的对话)

    “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这里靠近天空啊。”

    “想家了?”

    “不,不想,那里没有意思。”

    “我的课有意思吗?”

    “有意思呀。”

    “那就好。”

    “先生,你喜欢我吗?”

    “啊、嗯……喜欢的。”

    “你喜欢这个世界吗?”

    “至少不讨厌吧。”

    “哦,我却很讨厌呢。”

    你把天宫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羲和舒是你体外受孕的孩子,你不希望他们像你一样生来被定命,于是你偷偷调整了他们休眠的时间。

    “你为什么要逃出天宫?”

    “我没有逃出来呀,我是光明正大地离开的哟。”

    “天宫的人允许你离开吗?”

    “不用他们允许,我把他们全杀了。“

    “什、什么?”

    “因为他们骗我,骗我说人类行走在正确的轨道上,他们还给我看了烟火,想象一下嘛,从云端看下去,四面八方都是烟火的画面。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战争的炮火、是我们操纵的炮火。”

    “所以你就杀了其他人?天啊……“

    “你觉得我做错了吗?可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错,我也不觉得其他天人们做错了,地面的人也没有错,人类本身就没有什么过错,什么罪孽呀、崇高呀,都是欲盖弥彰的游戏罢了,我喜欢朦胧的暧昧,却不中意这种遮遮掩掩的苟且。呐,你能明白吗?”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认识你,率性的、狡猾的、真诚的、残忍的、自由的你。也许你是故作坚强背负着罪恶感找上了我,也许你只是为了怀上属于自己的孩子忘却痛楚才与我结为连理,但你绝不像庸俗的女子沉湎于情色,越是和你在一起,我心里的宏愿越是清晰。如今我已经完全清楚该怎么做了,很快、很快我们所期待的那一天就要到来了。

    (搁笔)

    ……

    客厅里,关氏兄妹背对着彼此,各做各的事,羲仔细一看,他们俩似乎没事可做,只是在装模做样而已。

    “阿钟。”

    “啊,我去检查一下外边的门窗。”

    “阿灵。”

    “哦,我去把水池的厨具收起来吧。”

    两人慌慌忙忙地跑开了,明明在途中相向,却一句话不说,谁也不看向谁。

    “奇怪,这次又是在吵什么?”

    兄妹俩居然一整天都没有说话,金玄在书房里整理东西,羲没有什么行李好收拾的,百无聊赖地躺在客厅,等待着出发的时间。

    “那个……今早是我不对。”

    羲听到某个房间里传出兄妹俩的对话声,他并非存心想偷听,天人对气流的感知力很强,虽然隔着一道房门和一条走廊,但声音仍旧自然而然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对不起,我不该乱猜的,你想买礼物给谁是你的自由。可是我觉得我们一来不该和先生拿太多钱,二来不知道接下来要走多远,节约一些总是好的。”

    噢,这可不像是那个日倾节疯玩全然不在乎开支的关灵,羲心里默默吐槽。

    “你说得对,我本来也不打算和先生借的,只是这段时间估计也攒不了什么钱,而且时间也快到了……你放心,钱以后我肯定会还给先生的。“

    “啧,说了这么多你还是要买?到底是谁……唉,算了,随便你吧。”

    “你以为我是为了谁啊?”

    羲睁开眼,竖起耳朵。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是飞行器啊,我已经订好了。”

    “咦?哎?”

    “啊,是啊,你之前不是很想要一个嘛,我看过几天就是咱们生日了,所以、所以就把这些年筹得的钱……”

    “你……买给我的?”

    “谁让你这个笨蛋一直念叨个不停啊,就没耐心再等几天吗?”

    “……”

    羲不知不觉地凑到了房间门口,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谢谢。”

    关灵用细若蚊鸣的声音说。

    “我们之间还说这些。”

    “哥。”

    “怎么了?”

    “你过来。”

    “啊?欸?突然间干嘛啊。”

    “闭嘴,听我说就好。”

    金玄拉开书房的门,正好和站在隔壁房门外的羲打了个照面,羲往后退了一步。

    于是两个人默契地把耳朵贴在门上。

    关灵的声音好像蒙在布料里,变得既细小又扁平。

    “哥哥,谢谢你的礼物。”

    “不客气。”

    “飞行器到时候大家一起用吧。”

    “好。”

    “谢谢这些年你一直和我吵架。”

    “啊,放心,我会和一直吵下去的。”

    “谢谢你一直照顾我,虽然你担心我的时候笨手笨脚的,但还是很好玩。”

    “什、什么啊,我哪有笨手笨脚……”

    “还有,谢谢你没有告诉金先生和小金,我喜欢那种小说。”

    “还用告诉吗?你以为他们不知道?”

    “哎?不是吧?那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个变态,哇啊,完蛋了。”

    “他们应该没有这样想吧,你喜欢什么是你的自由,我也不会说什么啦。”

    “真的?”

    “真的。”

    “真的真的?”

    “真的真的。”

    “嘻嘻。”

    “唔,说这些到底是干嘛啦,肉麻死了。”

    “我也害羞得要死,只是……”

    “嗯?”

    “只是,我害怕。”

    “啊?害怕什么?”

    “我有不详的预感。”

    “你,不想去找舒吗?”

    “不是的,我是说,我担心金先生。”

    “放心啦,小时候不都是金先生带我们出游的嘛,论经验我们加起来都不一定比得过他呢。”

    “嗯,可是我总感觉,金先生走之前的样子很奇怪,好像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奇怪啊,先生难得那么开朗,我应该为他感到开心才对啊,是哪里不对呢?”

    “我是不是该说‘你多想了’?哎,说实话,我也感觉到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而且就算我们说了什么,也无法改变金先生的决意了吧?”

    “他说他要办一件很重要的事,希望我们尽快找到舒,这之间会有什么联系么?我们要和小金说一说么?”

    “当然啦,我们既然是同伴,就不需要相互隐瞒,我想,小金和羲也有很多话和我们说吧。”

    关钟信誓旦旦地说,他又感受到了那股暗地里推动着的力量。

    ……

    “晦朔,你得学会爱自己。”

    “先生,您……”

    “我的意思是,你在爱别人之前,首先得爱自己。”

    “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没比你们大多少岁,这些东西我看一眼就知道了。”

    “可是我做不到。”

    “你生在祭司的家庭,沾染上太强的奉献精神,它其实是一种顽疾,但并非无法治愈。”

    “要怎么样才能治好?”

    “试着先去爱自己。”

    少年时的记忆散去,四四方方的教室淡去,晦朔的眼前是无际的天空,或许教室和天地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都只是框限人类自由的不同环境罢了。

    这是一个荒废的花园,脚下的石砖缝隙里生长着绿色的苔藓,干涸的喷泉上缠绕着藤曼,自从登上祭司的位置后,她没办法在躺着睡着,就算在房间里点燃她最喜欢的熏香也是如此,这里成了她每天午休的地方。

    现在的她痴痴地坐在喷泉旁,对着寂寞说话。

    “先生,我果然还是做不到。”

    “小的时候,父亲对我很严厉,他不允许我私藏任何东西,一旦发现我没有把玩具和其他人分享,他就很沉下脸来,回到家里当着我的面把玩具摔碎。长大之后,大家都夸我慷慨乖巧,可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我喜欢看着窗户,因为那里面照着我自己的脸,啊,那是一张受人喜爱的脸,为什么我完全看不清楚?她真的是我吗?”

    “我发现,班里有一个人也很喜欢这么做,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平时也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可一到金先生的课就变得专注,我悄悄地从窗上望去时,他眼神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明亮。难道这位金先生,和我那宣扬空泛理论的迂腐父亲有什么不同么?”

    “我故意在课后向金先生提了很多早就明白的问题,总和我一起的还有另一个女生,可我想不起她是谁了。那个叫朝君的——也就是喜欢望着窗外的男生,他会用很迷茫的眼神看着我们,令我意外的是,那和平日又有所不同,真是奇怪,我竟然会为此而感到愉悦。”

    “自从意识到这番快感之后,映在窗上的面孔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原来我是这样的人哩。”

    “朝君很会隐藏自己,但并不是个善于伪装的人,我有时候会故意趴在桌打盹,他一定会偷偷看我,以为我从没发现。”

    “可是,如果他坦率地和我倾诉,届时我该怎么办呢?我突然感到惶恐,虽然一心认为自己可以为众生奉献一生,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众生中一员的感情,然而我又不敢就此远去,因为这种拉锯让我上了瘾。”

    “十几年过得很快,但男人们还是像一群小孩,把刚认识的女人当成新奇的玩具,求着哭着想和她相处,熟识之后就觉得寥寥无趣。嗨,说到底,无论男人女人不都是这样么,世界上哪里有海誓山盟嘛,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可就算看穿了这喜新厌旧的本性,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寻找永恒。”

    “可是它真的存在吗?朝君,我已经很努力了,努力为找新鲜的玩具,世界这个玩具够大了,这样一来你真的可以永远迷恋我吗?我这样做真的是在爱你吗?还是在逃避面对那个不会爱自己的我呢?啊,我又忍不住了。”

    晦朔的表情从迷茫转向激动,却流不出半点眼泪。

    朝君捉住晦朔持刀的手,刀下是她另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臂。

    “晦朔,其实我并不喜欢你。”

    ……

    “咦?”

    朝君不知何时已经就坐到了她身边。

    “我只是喜欢我自己。”

    “你说得对,我希望世界是我的附属品,只有我希望的时候它才有资格出现,我不要受世界的摆弄,我不要看别人的脸色做事。”

    “其实我早知道这些幻想根本就不可能实现,我只要活着就必须围绕着世界转,如果我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被取代,那么这一切对于我而言就毫无意义。”

    “所以我宁愿挖掉自己的眼睛,我甚至沾沾自喜,认为挖掉双眼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别人做不到的事,我有勇气去做,而且还免去了和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之间的讨厌沟通。”

    “可是即便成了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即便内心最深处也从未放弃关于整个世界的狂妄愿望,我也没办法否定我必须依靠世界才得已存活。我的思想太极端、太病态,就连我自己都无法容忍自己。”

    “我知道的。”

    “为什么?你真的都知道?”

    按照工作日程,她接下来要去检阅一只合唱团的表演,停留在花园里的时间已经超出界限,可她已然不在乎。

    “我都知道,女孩子总是比较聪明,你至少应该该知道这一点。我懂得你的执拗,但我也利用了你的执拗。”

    “你不讨厌这样的我?”

    “不讨厌。”

    “你不惊讶?”

    “不惊讶。”

    “你不后悔?”

    “不后悔。”

    “我可以呆在你身边吗?”

    “你可以。”

    “我可以尝试着喜欢你,你会尝试着喜欢自己吗?”

    晦朔咬紧嘴唇,松开手中的刻刀,抚摸抓紧她的那只手掌。

    “手上的伤可能要很久才会好,你会一直等我吗?”

    “我等你。”

    “我可能很笨,你会一直帮我吗?”

    “当然,我敢保证,你一定会很喜欢你自己的。”

    世间万物都停留在时与空中,可唯有一个例外,便是人的感情,一旦情感足够丰沛,它便溢出时空之外,如果时空之内有什么实物能与之相称,那大概是夜晚苍穹里的闪耀星空了——每到特定的时节,它们都会以在各自的位置绽放光芒,而无论更迭几个世纪,无论历经多少残酷,其下的恋人们所拥有的感情都是一样的,它历经亘古,永不改变。

    “恭喜你们。”

    金先生从喷泉的对面走来,为自己的两位学生鼓掌。

    一瞬间,荒弃的花园好像重现的它辉煌的模样,花儿鸟儿相称得意,蓝天池水间绽放鲜艳的彩虹,他们面前是洁白的长地毯,身上换上的是无瑕的礼服。

    “晦朔,你真的愿意接受一个双眼失明却想看得见、一个破罐破摔近三十年却想重新融入世界的这个男人吗?”

    晦朔点点头。

    “朝君,你真的愿意接受一个过去只懂得牺牲现在却想要索取、一个地位高高在上却只念着儿女情长的这个女人吗?”

    朝君点点头。

    “那么……再次恭喜你们,我的学生。”

    ……

    “没想到第一天你就带了个大惊喜给我呢。”

    晦朔站了起来,向金先生行礼的同时,不忘揶揄着身边仍旧搞不清状况的恋人。

    “哈哈,当司仪也不错嘛,我当初不死磕在老师这个职位上多好。哦,是我要求和朝君一起来地都的,我们大概有十几年没见了吧,你们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呢。”

    “先生,你怎么不和我说清楚啊,我还以为和我同行的是个陌生人!您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呵呵。这个花园嘛,我像你们那么大的时候,也经常和一个人来。”

    “噢~朝君,你怎么找到先生的啊?”

    “这个嘛,无巧不成书呀。”

    朝君将经过告知于她。

    “你找我很辛苦吧?”

    “那没什么。”

    “哼,把杂七杂八的事情丢给我,你倒是走了个干脆。”

    “对不起。”

    “下次自己不准乱跑出地都了。”

    “好。”

    金先生摸摸头,思索自己是不是出现得不是时候,最终还是晦朔反应机灵。

    “先生来地都有什么事吗?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

    “咳咳,没什么事,只是想来看看是谁问了我这样的问题。“

    金先生所说的,是他和朝君在茶肆里的对话。

    “究竟是毁灭还是拯救,你们都有共同的答案了吧?“

    “是的,谢谢先生教诲。”

    “嗯。”

    金先生左右环顾,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造型很奇怪的机器。

    “先生,您还有别的安排么?我让人去给您备间房,休息一会儿,我们好好吃一顿,您有好些年没回来了吧?不过路肯定还是熟的,车马我也会给您备好,开销不必在意……”

    “啊啊,不用费心了,我还有点事情要做。唔……就选在这里吧。”

    “噢,这是飞行器吧?咦,这又是什么?”

    “这个啊,待会我要用到,叫共振仪。”

    金先生一脸慈祥的模样,两个年近中年的学生在一旁认真倾听着,这样一幅美好的画面让人动容,朝君又分了神,他眼里仿佛重现了十来岁的时光。

    “它的原理暂时就不多解释了,不过它的作用可以给你们介绍,咳咳……我要用它来震断天柱,毁灭天宫和地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