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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道火线,穿行于地底,速度飞快,但并不张扬,反而幽寂内敛,所过之处,泥土悄然化作琉璃,热力亦至此而止,绝不外溢分毫。

    即便如此,化身火焰的夜长明依旧遭到了凶狠且精准的阻击。

    意料中事。

    接连避过三道诡谲怪力,夜长明冲霄而起,再不躲闪,硬撼来敌!

    他面色平静,笑意藏于心底。

    九载筹谋,两年苦战,数度险死还生,他终于抵达这条复仇之路的终点。

    ……

    ……

    一场血战。

    傲木嘎麾下十余位汗阶强者折损过半,而在他们近乎自杀般的围攻下,夜长明那如日中天的气势,也已衰弱了许多。

    即便如此,傲木嘎依旧不敢有一丝转身迎战的念头。

    本应作为主心骨,正面抵挡夜长明的他,在见识过夜长明的威势后,一招未出,便落荒而逃,任由那些追随自己多年的死忠部下用性命拖住夜长明的脚步。

    这位纵横沙场数十载的一流强者,已然被夜长明吓破了胆。

    什么少年将军,那分明是一尊光焰缭绕的凶神!

    是的,这是一场埋伏。

    是的,他们还有援军,足够强大的援军——不,应该说,他们本就只是诱饵。

    是的,直到此刻,傲木嘎依然坚信,伟大的长生天将庇护虔诚的北域勇士,指引他们除掉这尊凶神。

    然而此时此刻,他就是无法鼓起勇气,去面对那个似乎已是强弩之末的少年。

    他不想死。

    如果可以,他真想问问夜长明,你知不知道这里是我们的地盘?

    你知不知道你的军队,你的帝国,你的皇帝,已经抛弃了你?

    你为什么拼上性命,也要杀我?

    若说是为父报仇,这两军交锋,刀剑无眼,你老子又不是我亲手杀的。

    就算你要诛首恶,那也该找我大哥,王庭大可汗啊。

    你家就剩你一个,就这么把命拼在我身上,你冤不冤啊。

    你……您这样的人物,踏踏实实修行,轻轻松松成仙不好吗?

    跟我玩什么命呢?

    我配吗?

    ……

    ……

    蓦地,傲木嘎停下脚步。

    他怕夜长明,怕得要死,只是远远感受着那步步紧逼的光与热,他便五内如焚。

    但前方那人,他怕了一辈子。

    若要让那人动怒,他情愿被夜长明烧成一缕青烟。

    一道不怒自威的声音,如苍鹰啼鸣般响彻苍穹:“傲木嘎,我的兄弟,为什么,本汗会看到你背对敌人?”

    傲木嘎的脸上挤出一个哭一般的笑容,他转身面对夜长明,口中振振有词地说道:“伟大的大汗,我敬爱的兄长,我想我已经千百次地证明过,我将名誉看得比生命更为珍贵。

    “只是,在我心中,确保这个残害了我们无数同胞的魔鬼死在这里,告慰那些勇士们回归于长生天的英魂,比我个人的名誉更为重要。”

    听到弟弟的解释,北域王庭大可汗傲瑞,这个人世间论权势仅在帝国皇帝之下的男人,欢畅地笑了起来。

    就在这连串笑声当中,远比一年前更强大的神识屏障笼罩天地,十余位汗阶顶峰的王庭铁卫结成森严阵势,将停下脚步的夜长明围在正中。

    大可汗眼中根本没有已成困兽的夜长明,他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傲然逼视着自己神情凄然的兄弟,仿佛看不见对方眼中的乞怜,冷冷说道:“很好。

    “现在,本汗赐予你,用生命捍卫名誉的权利。

    “即便最终败亡,这场战斗也不会被视为你的污点。

    “本汗会让家族的子孙永远铭记,你曾勇敢地向着魔鬼拔刀。

    “你的儿子,你儿子的儿子,都会为你骄傲。

    “本汗会像对待自己的后代一样,把他们也培养成像你一样的勇士。

    “去吧,我挚爱的兄弟,用鲜血洗净你的名誉。

    “愿长生天与你同在。”

    ……

    ……

    傲木嘎死了。

    脖颈以下,尽数灰飞烟灭,但在摧毁他的识海之后,夜长明小心翼翼地留下了他的首级。

    虽然只是一个空壳,但那张凶神恶煞、因死不瞑目而愈发可怖的脸,此刻仍与生前一般无二。

    刚刚失去亲生兄弟与得力爱将的大可汗轻叹一声,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悲伤与骄傲混杂的情绪,用压抑着愤怒的声音说道:“你以为,你可以活着离开,把我兄弟的头颅带到你父亲的坟头,作为祭奠?”

    夜长明没有说话。

    傲木嘎毕竟是人间第一流的强者,单论境界,夜长明甚至还略逊于对方一筹,先前接连斩杀强者,已经消耗了他大量的气血,面对舍命一战的傲木嘎,他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

    他的左眼紧闭,一道血痕纵穿而过,将他的眉毛从中截断,伤势狰狞。

    不算那颗已然属于战利品的头颅,这道伤,便是傲木嘎留在世间的最后一道痕迹。

    身为将阶后期的武道修行者,双眼便是夜长明最后一处不能元素化的部位;什么气势,什么命火,都不如那道伤痕,更能让大可汗确认夜长明的战力与状况。

    但他依然慎之又慎地下达了围杀夜长明的命令。

    震天杀声中,夜长明用仅剩的眼睛看着远处的大可汗,语气中带着真诚的好奇:“你不亲自杀我,为傲木嘎报仇,回去以后怎么向王族里的其他人交代?”

    大可汗浑不在意他话语中若有似无的嘲讽,坦然说道:“若你能杀出重围,本汗自会赐予你死在我手中的荣耀。”

    闻言,夜长明笑了起来。

    不是绝境孤狼殊死一搏前那种狠厉的狞笑,他笑得很轻松,很欢快,连那只被血痕分割成两半的眼睛都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就像雨后初晴,拿着网兜去抓蜻蜓的少年,看到自己心仪已久的那只最大的蜻蜓被雨水打湿了翅膀,晃晃悠悠地朝自己一头栽了过来。

    他笑着说道:“你可别逃。”

    ……

    ……

    傲瑞在逃,拼了命地逃,就像不久之前,他的兄弟做过的那样。

    不同的是,当时的傲木嘎有援军,有希望,而傲瑞虽然坐拥北域,此刻却一无所有。

    求救的消息早已传出,两路精锐兵马正全速驰援,各部落的汗阶人物都已接到王庭生死令,由北域各处向此地奔赴,长生庭大巫主更是亲自赶来……

    来不及了。

    那个少年——那个怪物,实在太快了!

    天可怜见,直到傲木嘎饮恨惨死的那一刻,傲瑞仍不过将夜长明视为一柄替自己除去悖逆臣子的利刃,他哪里想到,转瞬之间,这柄利刃便架到了自己脖子上。

    即便胯下坐骑已然奋蹄狂奔、迅若风雷,傲瑞依然看不到一丝生机。

    他心中疯狂咆哮:“纯光之体!纯光之体!这世上怎会有真正的纯光之体!既是纯光之体,为何过去要空耗真气,扮作光焰交杂!”

    蓦然间,他洞悉了夜长明的真意。

    从两年前正式踏足沙场的那一刻起,那位资质足以震古烁今的天之骄子始终在隐藏实力,而此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引诱他这个王庭大可汗自投罗网。

    当他踏入对方的狩猎范围,世间便再无人能救他逃脱这必杀之局。

    有生以来,傲瑞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如芒在背”的感觉。

    即便已经逃出很远,他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应到,那双眼睛正远远地凝望着他。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右眼耀若骄阳,左眼却幽邃如夜,就连那道血痕,都透着森然煞气,仿佛惩恶的神明与索命的厉鬼合而为一,稍显峥嵘,便摧垮了傲瑞君临北域数十载建立起的霸气与信心。

    “嗡”地一声,犹如琴弦绷断,傲瑞心中一沉,他知道,天巫们联手布下的锁魂阵被破,那几位天巫的魂魄,想必已经回归长生天。

    不,去他妈的长生天,死在那个魔鬼手中,唯有一个下场:魂飞魄散。

    最后的束缚就此破去,那些王庭铁卫即便不惜性命,也休想赶上夜长明的神速,遑论阻拦。

    生死一线间,傲瑞猛然想起不久之前接到的紧急军报,那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消息,如今却成了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上将军,莫再追了,贵国公主殿下孤身闯关,生死相随,美人恩重,岂可辜负!”

    ……

    ……

    停了!

    那个仿佛不知疲倦的凶神终于停下了脚步!

    感应到双方的距离逐渐拉开,傲瑞面上不禁浮现出一丝狂喜。

    下一刻,他只觉魂飞魄散!

    那双令他心惊胆战的眼睛,就在这一刻化作了光,纯粹到没有一丝杂质的光。

    夜长明掀开了最后的底牌——临阵破境,将阶顶峰!

    下一刻,那道纯粹到没有一丝杂质的光芒向着傲瑞激射而来!

    “咚!”

    巨大的龟壳将傲瑞的身影遮蔽其中,传彻天地的巨响,正是那道光芒轰击在龟壳上发出的声音。

    能将光束那凝聚到极点的力量分摊到整个壳身,激荡出如同巨锤对轰的动静,这面龟壳的神异之处几乎超脱了宝器的范畴,但即便是如此强悍的龟壳,在正面承受夜长明一击后,也不免被砸得遍体鳞伤,表面密布裂璺。

    只需再出一击,最多两击,夜长明便能破壳杀人。

    可惜,届时他未必还有余力护着朱璃杀出北域。

    光芒反射,重新化作人形,夜长明凝视龟壳,眼中闪过一丝不甘。

    旋即,他再度化身光芒,向着远处急速驶来的那架伤痕累累、眼看便要陷入重围的战车飞去。

    直到这时,朱璃惶急的声音才传扬开来——

    “夜大哥,不可!”

    ……

    ……

    流光似水,融入战车,将缺损之处尽数填满。

    朱璃怔怔地坐在战车中,泪水簌簌而下。

    凄厉呼啸的风声,北域铁骑的喊杀,此刻尽数被光芒隔绝在外,明明身陷险境,她却如同置身于温暖怀抱,先前一路上不断积累的恐惧阴霾,顷刻间便被驱散一空。

    然而此刻,她不敢放任自己沉溺于这份渴求已久的暖意。

    先前那一幕在她脑海中不断回放,她终于明白了临行之前,乌云为何会说自己只会给夜长明添乱。

    ……

    ……

    良久,激荡的思绪稍稍平复,朱璃终于察觉手上多出的那件物事。

    ——一颗人头。

    看清这颗人头的样貌,她心中埋藏已久的猜测被证实,而那份愧疚,也更重了些。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缕神识,触碰填补战车缺损之处的光芒:“夜大哥,你一直很想杀死傲木嘎和傲瑞吧。”

    “不错。”

    “你以纯光之身伪装成光焰交杂的体质,一路苦战至今,只为让他二人误判你的实力?”

    “正是。”

    “我知道,九年前的秋末会战,敌军东线主将正是傲木嘎,夜大哥的父亲,便是在那场战役中,以斥候校的身份为国捐躯。”

    “是,不过你误会了,我自幼立誓,此生必杀他兄弟二人,并非为了替父亲报仇,毕竟战场之上,你死我活,并无正义可言。”

    “那是为何?”

    “他们杀了乌云全家。”

    朱璃双目圆睁,秀口微张,一时说不出话来。

    夜长明接着解释道:“并非国战,而是私仇。

    “当日她亲眼目睹亲人惨遭屠戮,此后时常困于梦魇,每每惊醒,再难入睡。

    “为她余生心安,再不受惊悸之苦,我曾立誓,此生必杀傲木嘎与傲瑞,将那两颗人头送到她面前。”

    感受着夜长明不容置疑的决心,朱璃一时无言。

    冥思之中,灵光闪过,她忽然明白了许多曾经误解的事情。

    “她是北人?”

    “是。”

    “北境未宁,何忍成亲,原来是这个意思。”

    “是。”

    “若有朝一日,南北议和,两国通好,你便会娶她为妻。”

    “是。”

    即便早已洞悉二人真实关系,朱璃依旧忍不住轻轻一颤。

    接着,犹如自暴自弃一般,她哽咽着问道:“那你先前为何要向我而来?”

    夜长明理所当然地说道:“因为你是为我而来。”

    他不禁想起一年前那场惨烈的战斗,想起那几位慨然赴死的同袍。

    彼时他不过将阶中期,即便暴露实力,也不可能将亲卫营尽数救下,但如今,他已登临人间绝顶,岂能再眼睁睁看着亲近之人为自己孤身犯险后凄惨落幕!

    他想了想,认真说道:“谢谢你啊。”

    朱璃“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以为,你要诱杀大可汗,除非突破到将阶顶峰,一旦你突破到将阶顶峰,他们……他们那些人便随时可以设计逼你渡天劫……

    “天劫无情,你若要走便得舍了人世,舍了乌云,可你若不走,便只能如当年那位皇庭天可汗一般受天诛而死……太苦,太苦了,我哪一种都舍不得你受……呜呜,我舍不得你……

    “可我不知,你是纯光之体……若非为了救我,你就算压制境界,也能杀了那个大可汗……你明明说过,你不会再输了,我应该相信你,应该相信你的!”

    夜长明温和地说道:“无妨,我如今境界圆满,天涯咫尺,他终究难逃一死,即便他行险渡劫,妄图遁入仙界,我也定会将他留下。”

    朱璃愈发委屈,哭得浑身发颤,自顾自地说道:“我以为……我以为我孤身冲关,能替你吸引些北域兵马,我还想着,萧大将军总不能真的看着我去送死……可我来的路上看见,中军正在向东线压上……”

    说着,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收敛哭声,眼中尽是决绝:“夜大哥,大可汗有了防备,父皇更是起了杀心,你没机会了。纯光之体固然神速绝伦,却躲不过顶级魂修的神识攻击,无论是长生庭大巫主还是国子监祭酒,都能对你造成干扰,届时你未必还能应对大可汗和我父皇这一档的人物!

    “不要回东军,那里定然潜伏着锦衣卫的高手,我会以死相逼,求父皇放过乌云,你快逃,快逃!”

    夜长明没想到这姑娘心中竟然藏了这许多事情,一时默然,不知该不该告诉她,她来的时候,身后就吊着一位将阶顶峰的锦衣卫。

    片刻之后,他笑了笑,说道:“不必担心,我们早有准备,乌云不会有事。

    “我说过,我不会再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