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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鄂伦湖。

    此湖位于北域中心地带,水草丰美,历来南北相争,不到万不得已,北域绝不会退过此线。

    当年王庭弱主无能,面对皇朝兵锋,主动退避,将此地拱手相让,以致北域人心涣散,斗志全消,而天可汗敖嘎,便是在此地一战成名,此后他创立皇庭,亦是以此地为根基。

    皇庭破灭后,此前袖手旁观、保存实力的王庭,趁帝国初建、立足未稳,一举夺回此地,再未让人。

    当代王庭大可汗一世英雄,生生顶着朱家两代强君的威势,带领王庭由鄂伦湖一线南进三百里,直到卫斌入主征北城,方才止步。

    夜长明凶刀出鞘后,王庭退守鄂伦湖,此后一步不让。

    尽管在夜长明手中屡遭挫折,但时至今日,傲瑞仍是北域说一不二的雄主,即便他亲口言明、反复强调他与朱璃的婚事无关国族,北域之中,谁又真敢有丝毫怠慢?

    七日前,傲瑞携朱璃抵达王庭,早有准备的北域贵人们即刻开启盛典,庆和议、迎新人、贺大婚,一气呵成,各部要人如流水般陆续赴宴,直到片刻之前方才真正散场。

    倒不是贵人们不想再热闹热闹,他们只是试图在大可汗的体面与耐性之间取到那个最佳的平衡点。

    君临北域数十载的大可汗,至今尚无子嗣,此事无人敢于提及,却也无人胆敢忽略。

    ……

    ……

    王帐之中,朱璃凝视傲瑞,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她的小腹此刻血肉模糊,而始作俑者,正是这位刚刚还在一众王庭要人面前对她呵护备至的大可汗。

    一见钟情之说她从未信过,傲瑞的真意她自以为心知肚明,此来孤身犯险,她自问亦有与之博弈的筹码,绝非如夜长明所想,只是为了摆脱皇帝的控制。

    她万万没想到,傲瑞翻脸如此之快,下手如此之狠。

    王庭以武道立足,傲瑞虽魂魄兼修,武道造诣却不逊于任何一位先辈,一拳破腹而入,真气化作千百狼牙,无情撕咬,顷刻之间,朱璃的丹田已是千疮百孔,初入将阶的真气被尽数震散,透体逸散,已然修至接近圆满的魄在重击之下一蹶不振,短时间内绝难复原。

    紧接着,一个先前宴会上早早离席的男人进入王帐。

    朱璃心思微动,她当然认得这位地位仅在傲瑞之下的王庭要人,事实上,她此来北域,最想接触的几个人中,便有此人。

    不过,此人在眼下这个当口现身于王帐,意味着傲瑞对他的信任远超预计……

    尚且完好的神识飞速运转,她强忍剧痛,全力推演对方究竟作何打算,联想到傲瑞第一时间废去自己武道修为,她大致有了些眉目。

    ……

    ……

    作为傲瑞同父异母的弟弟,王庭大军师傲云看上去与已经死去的傲木嘎完全是两个极端,如果说体魄健硕、容貌粗犷的傲木嘎是标准的王庭血脉,那傲云这副纤瘦、修长的身材,精致而略显阴柔的面容,则令人根本无法将他与上代大可汗,乃至王庭历代先辈联系起来,即便是当初那位同为王族异类,以魂修之身上位,之后险些令王庭倾覆的弱主,模样也远称不上好看。

    事实上,由于傲云的母亲乃是被掳掠而来的帝国奴隶,且以他母亲入王帐的时间计算,他出生时并不足月,王庭内一直有传闻,说他并非前任大可汗的亲生骨肉,直到傲瑞力排众议,将这位自幼饱受冷眼非议的幼弟提携进入王帐,参议军政要事,有关他出身的流言才逐渐消失于王庭内——随后传扬于整个天下。

    前任大可汗有很多孩子,没多少人在意是否每个孩子都是他亲生的,但现任大可汗与他核心班底中每位成员的真实关系,对于天下其他大人物来说,绝对值得仔细研究。

    对于傲云,朱璃自问知之甚详,这些年来,无数大大小小的事件似乎都在证明傲瑞与傲云君臣互信,关系牢不可破,但在朱璃看来,这一切都建立在傲瑞绝对强势的基础上。

    若她所料不差,傲瑞的安排固然意味着他对傲云有着超乎想象的信任与宠爱,却也会让她拥有更多筹码,去撬动傲云对傲瑞的忠诚。

    当然,朱璃深知,利诱敌不过威逼,想要说服傲云背叛傲瑞,她首先要做的,便是当着傲云的面,打破傲瑞不可战胜的形象。

    她颤抖着取出夜长明给她的传讯宝器,冷冷地对大可汗说道:“看来大汗决意在龟壳中度过余生——呵,我自然知晓,在夜大哥面前,您那件祖传的龟壳也撑不了太久,但无论它能撑多久,您的余生,也就只有那么长了。”

    身为王庭大军师,傲云一眼便知,这件传讯宝器应该属于一位帝国上将军,而当他的神识发现宝器核心处那道微光,他的面色顿时变得无比凝重。

    以傲云顶级魂修的神识修为,他有一定把握牵制夜长明,与傲瑞配合,将其击杀,前提是他自身隐于暗处,占住先机,而若夜长明此刻应朱璃召唤而来,事先自朱璃处得知帐中情形,只怕那位纯光之体的绝代天骄第一击便会要了他的性命。

    傲瑞却似乎不以为意,他嗤笑一声,不屑地说道:“你当真以为,区区一个夜长明,便能在鄂伦湖放肆?”

    朱璃正欲反唇相讥,蓦地,一股阴冷而略带浑浊的神识将她浑身笼罩其中,这一刻,她只觉自己仿佛一丝不挂,被一枚巨大的蛇信严丝合缝地裹缠着,肆意舔舐,冰冷阴湿的感觉无孔不入,似乎连她的魂魄都能侵蚀、冻结。

    不知为何,触及她手中的传讯宝器时,那道神识突然剧烈地波动了一下,朱璃明确感应到,那道波动,象征着阴沉的怒意。

    冰冷、蛇信……一个古老的传说从朱璃记忆之海的角落跃出水面,她不禁惊叫出声:“玄武!怎么可能!”

    傲瑞淡然说道:“如今这世上,自然不可能有真正的太古神兽,但祂们的血脉,又岂会轻易断绝。”

    这个解释,朱璃依旧无法接受:“如此尊贵的存在,怎会受你驱使?便是当年东军突袭皇庭,那位……不也袖手旁观?”

    傲瑞理所当然地说道:“你说得对,当年那位天可汗尚且无缘得到圣祖青睐,本汗自然没资格讨取她的庇佑,但……这世间,偏偏就有那无知至极、狂妄至极的莽夫,敢于对她弟弟的遗蜕不敬。”

    说着,他轻轻拂过纹有奇异图案的左手手背,霎时间,那道“纹身”化作一面巨大龟壳,壳身遍布裂痕,其间残留着一抹与朱璃传讯宝器内那道微光同根同源的气息。

    阴冷神识早已离去,朱璃却依旧如坠冰窟,手中精巧轻盈的传讯宝器,此刻重愈千钧。

    傲瑞咧嘴一笑,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之意:“星夜入王庭,带你离开,还要将本汗首级镇于狼胥山顶?哈,他不来便罢,来了,也不过是长身圣祖的一顿宵夜。”

    朱璃眼中闪过一丝绝望,旋即化作坚定。

    她以神识轻触那道微光,平淡如常地说道:“庆典终了,诸事顺遂,勿念。”

    ……

    ……

    无需刻意窥探,傲瑞也能大致猜到她对夜长明说了什么,他有些失望地说道:“不肯给你那位‘朋友’一个挑战真正强者的机会么?无趣,本汗可是一直期待着他能为我献上庆典真正的高潮呢。”

    朱璃冷笑一声,说道:“若你真敢邀夜大哥前来,又何须提前震慑于我?说到底,御水结冰、吐息成毒固然对夜大哥有所克制,可你那位圣祖也不见得真能留下他,更不会庇护于你。

    “若夜大哥当真突袭王帐,究竟是他先破壳杀人,还是你那位圣祖先冰封骄阳,尚属未定之天;可以肯定的是,届时你的生死,绝不在你自己掌控之中,龟壳大汗!”

    最后四个字,她着意加重了语气。

    仿佛被戳到痛处,傲瑞面庞涌上一阵血色,他猛地从朱璃腹中抽出右手,用这只沾满朱璃鲜血的手狠狠捏住朱璃因再遭重创而扭曲的面颊,面色狰狞地说道:“本汗是龟壳大汗,你又是什么?子宫公主?

    “你那位皇帝老子把你带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验证你母亲的子宫好不好用,等验明白了,再把你这个天命之子赏给某位豪门贵胄或者青年才俊,用你的子宫替他们优化血脉——当初他不就想把你嫁给夜长明么?哈,燃血怒战诀,你们九州的皇帝,哪个不想据为己有?可惜,人家看不上你!

    “这也难怪,人家自幼结识的那位好‘妹妹’,可是黄金家族最后的血脉!天命一族亦有高下之分,天可汗的后人,又岂是你们朱家这一窝卑鄙无耻之徒可以相提并论的?

    “说到那位黄金血脉,哼,你那个皇帝老子让卫斌把她养了这么些年,不就是预备着做继任皇后用么?如今你替你母亲通过试炼,他又想把人抓起来留给他那个尚未出世的宝贝儿子,结果呢?人没抓到,还平白与那位前途无量的少年上将反目,偷鸡不成蚀把米,可笑可叹。

    “你们这些自诩天命一族的可怜虫,为了所谓的血脉传承殚精竭虑,最终呢?还不是江山倾覆,为他人做嫁衣!赵家如此,你们朱家也休想逃脱这因果轮回!

    “更可悲的是,你们自己为维持血脉几近疯魔,偏还以己度人,以为全天下都羡慕你们,以为谁都想成为你们!

    “不错,我王庭先辈是曾动过这个念头,甚至一度铸成大错,可本汗,不稀罕什么天命血脉!本汗魂魄不均,照样能统御北域铁骑,打得你朱家两代天命帝皇夜不能寐,那夜长明一介武夫,当今世上,又有哪个天命之子能从他手中逃得性命?哼,当初若非你拖他后腿,便是本汗,也得死于那匹夫之手。

    “你以为,本汗至今未有子嗣,是想等一个最合适的女人?你以为,在你为本汗诞下继承人之前,我都要忍着你,顺着你,就像你那位皇帝老子在你母亲面前演的那样?啊,是了,你大约还以为,本汗会贪图你身上那份残缺不全的一元堂皇诀!

    “错!全错!大错特错!

    “你引以为傲的血脉,在本汗眼中,不过是能让本汗最器重,也最信赖的弟弟拥有一个像他一样聪明,同时又足够健壮的儿子!

    “若是那孩子足够优秀,本汗便是将这王座交到他手中,又有何妨?草原的苍鹰,绝不会被蛋壳闷死,我们征服天空,全凭自己的双翼!”

    说着,他转头看了一眼傲云,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一点,你应该深有体会,我的兄弟。”

    傲云右手抚胸,微微躬身,恭谨无比地对自己的主上说道:“自从蒙大汗恩泽,入帐议事,王庭之中,无人敢再以我母亲的身份取笑于我。”

    傲瑞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微微眯眼,满是不屑地看着朱璃,冷冷说道:“至于你的功法……若是完整的一元堂皇诀,倒也称得上一份筹码,可你练的那个半吊子的功法,似是而非,虽然能将魂魄锤炼得足够凝实,但缺乏特性,难以运用,练到顶也不过是个扛揍的沙包,在真正的强者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就凭这样的垃圾,也配拿来和本汗谈条件?想瞎了你的心!”

    说罢,他将朱璃随手扔到傲云面前,如同抛掷一个残破的人偶。

    “她是你的了。”

    ……

    ……

    朱璃木然地躺在柔软的毛毡上。

    她躯壳的伤势早已痊愈,但丹田与周身经脉之中,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虫,此虫名为子母噬元虫,是王庭贵人驾驭重要奴仆的利器,子虫植于奴仆体内,以奴仆真气为食,平日里与奴仆并肩作战,不但无损奴仆实力,还可令其平添一项防不胜防的犀利手段,然而一旦驭使母虫之人发号施令,这群朝夕相处的伙伴便会顷刻间化作蚀骨吸髓的厉鬼,令奴仆瞬间失去反抗能力,求死而不能。

    囿于天赋,傲云真气修为远逊于神识,为了增强他的自保能力,傲瑞特意赐予他一条极品母虫,而傲云的亲卫,体内皆遍布子虫,以防万一。

    这位“王庭之脑”虽然体魄柔弱,但却绝难刺杀,性命操于他手的将、汗阶强者不下五人,如今,朱璃这个名义上的“王庭可敦”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先前傲瑞之所以要暂时废去朱璃的真气修为,便是为了让傲云从容为朱璃植入子虫,至于神识……在顶级魂修面前,朱璃的修为还不够看。

    傲云的任务已经结束,整个过程中,朱璃始终紧闭双眼,未发一声,连表情都不曾有过,如同一具真正的人偶,无心无念,直到傲云穿戴齐整,转身离去,她的眼角才缓缓流下两行清泪。

    近乎完美的表演中,她的神识悄然伸向傲云,淡然说道:“腹中孩儿出世之日,便是我的死期,但你,也休想活到那孩子登上大汗之位的那一天。”

    傲云置若罔闻,径自出帐而去。

    片刻之后,傲瑞回到帐中,语气不耐地说道:“连廉耻都没了么?穿好你的衣服,滚到一边待着去。”

    朱璃知道自己赌对了,她一言不发,依言穿好衣服,走到王帐角落,自行入定,开始计算傲瑞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