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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帝都,皇城,奉天殿。

    距离那场震惊朝野的叛国案,已经过去九月有余,东军上将夜长明挂印离营引发的风波逐渐平息,而当初在此事遮掩下被刻意淡化的公主私奔一事,如今却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被捅到了台面之上,即便是那位九五至尊也无法再将其压下。

    因与王庭大可汗傲瑞私定终身而被皇室除名的帝国前公主朱璃,近日与王庭大军师傲云联手,向君临北域数十载的傲瑞发起刺杀,傲瑞当场重伤,被死忠铁卫救走,至今下落不明。

    刺杀未竟全功,但也算是将傲瑞从北域至尊的位置上赶了下来,然而在此之后,傲云并未亲自坐上大汗之位,在他的鼎力支持下,傲瑞的亲叔叔,王族如今声望最隆的贵人傲恩查入主王帐——显然,此人与傲云早有默契。

    然而,傲恩查并未真正得到整个王庭的认可,王族内部虽然暂时无人跳出来与他正面对垒,但大部分手握实权的贵人都处在观望之中,而王庭重臣们则根本不肯承认他的地位,各方实质上处于对峙之中。

    虽然帝国与北域已经议和,但奉天殿内的帝国高层从未真正将北域视作友邦。针对王庭当前严重分裂的局面,绝大多数朝臣的判断都是帝国应当介入,他们的分歧在于,帝国究竟应该暗中扶持某一方上位,还是先挑拨离间、激化矛盾,等北域内部多方势力陷入真刀真枪的厮杀,再大举进军,坐收渔翁之利,而他们共同的顾虑在于,皇帝陛下是否会因为朱璃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而做出非理性的判断。

    没有人会认为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在皇帝的计划之中——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若无一击必中的把握,皇帝绝不会允许朱璃贸然向傲瑞发起刺杀。

    面对那个弃女在敌境内掀起的这场风雨,皇帝始终保持沉默;这份沉默,足以令各怀鬼胎的豪门贵胄三缄其口,足以令那些迫切渴望建功立业的文臣武将噤若寒蝉。

    就在这几乎要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皇帝终于开口,冷冷说道:“议和至今,北域不曾有一人一马越过边境。我帝国向来无惧锋矢,但正因如此,我们无须枉做小人——率先撕毁协定,插手友邦内政之事,朕做不来。”

    ……

    ……

    北域某处人迹罕至的荒漠,一名身着宽松白袍的少女四肢舒展,仰躺在砂砾上方,犹如一团飘落凡间的云朵。

    她的后背与砂砾之间存在着细微的间隙,有些奇妙的是,她那一头及腰乌发并未洒落尘埃,反而顺伏地贴合着她的后背,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轻柔地将她托起。

    少女的表情悠然自得,看上去根本不像在修行,与周遭天地元气亦是相安无事,甚至可以说,这世上绝大多数修行者根本无法凭神识将她与天地元气区分开来。

    然而,当今日第三只苍鹰妖兽从上空飞过时,少女无法再维持这份自在,秀眉微蹙。

    缭绕她周身的微光传来阵阵波动,紧接着,一位秀美青年从阳光中显出身形,面色凝重。

    无形无相的神识与瞬息万里的光线交融,很快,这对闲云野鹤般的男女便大致知晓了当今天下最引人瞩目的那件大事。

    为免打草惊蛇,他们的感知刻意避开了强者云集的鄂伦湖,但仅凭当前流传于北域的消息,他们也能大致判断出,当初助他二人明晰彼此心意的友人,此刻处境凶险到何等地步。

    甚至,站在旁观者的立场纵观全局的他们,能够隐约察觉到,在当前对峙于鄂伦湖畔的几方势力外,有一股潜于暗中的力量,悄然影响着局势的走向,而最大的嫌疑人,自然便是那位不知所踪的大可汗。

    ……

    ……

    乌云神情复杂,对爱人说道:“朱璃嫁入王庭,你竟刻意瞒我,定然是受她自己所托;她的理由,想来无非是有负我所托。”

    夜长明面色沉凝,默然不语。

    乌云轻叹一声,说道:“她的真意,应当是阻止你得知她北嫁的缘由。”

    夜长明愈发不安,事关朱璃安危,他权衡再三,还是以神识将自己当晚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传递给乌云,末了附上自己对朱璃意图的猜测。

    乌云摇摇头,说道:“为了摆脱皇帝控制,嫁入北域王庭,岂不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夜长明微微皱眉,说道:“傲瑞虽冷酷霸道,却也不失为当世豪杰,他为求娶朱璃,不惜当着帝后及满朝文武的面公然许诺,又在险死还生后孤身赴会,从我手中接亲,若非当真对朱璃倾心,他何苦如此大费周章?更何况,朱璃说她倾慕英雄,我看也不像假话,或许……”

    他有些犹豫,乌云自然明白他的想法:“在你看来,王庭局势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多半是源于傲云那伙人的阴谋,而朱璃只是被牵连其中、又被推上台面的替罪羔羊?”

    夜长明补充道:“他们或许还想借此争取帝国的认可乃至援助,至少也要确保和约不会就此作废。”

    乌云欲言又止,看着她眼中复杂的情绪,夜长明不禁感到似曾相识,他旋即想起,朱璃也曾在他面前流露出这般复杂的眼神,那时他问朱璃,何以对乌云的心思如此笃定,对方的回答是,她亦是女子。

    一念及此,他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这时,乌云说道:“她既如此自白,我也不便妄加揣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如何,她绝不希望你冒险前去相助,否则她这几日又怎会向你谎称平安。”

    闻言,夜长明面色愈发坚毅,乌云看在眼里,苦笑一声,说道:“是啊,你不知便罢,既已得知她处境凶险,又岂会袖手旁观。”

    言谈之间,她已有决断,当即与夜长明一道推演诸般变数,以及相应的应对之法。

    不多时,二人意外发现,一支几乎集结了东军所有校阶以上战力的精锐部队正面凿穿北域防线,全速向鄂伦湖方向奔袭。

    略一思索,夜长明以神识轻触领队的方勇。

    “是我。”

    ……

    ……

    从方勇那里,夜长明得知了帝国上层的决断,这让他愈发认定,此刻的鄂伦湖必定凶险万分,毕竟,皇帝或许可以坐视女儿蒙难,但却绝不会放过任何攫取利益、巩固自身权势的机会。

    他不禁又担心起方勇等人,乃至整个东军的前途,当即问道:“陛下既已发话,你们擅自越境,岂不是抗旨?”

    方勇理直气壮地说道:“朱璃虽已被皇室除名,却仍身负我东军参谋之职,北域蛮子胆敢威逼、胁迫、围困我东军参谋,已是率先打破和约,如今的鄂伦湖,便是我东军同袍孤军死守的前线,莫说陛下未发明诏,禁止我等救援,便是发了,也是乱命,说不得,只好还他一个‘有所不受’。”

    他顿了顿,说道:“这话放在哪座军营,都是天方夜谭、是大逆不道,唯独在我东军,一呼百应,你道为何?因为你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却亲手将‘绝不放弃一个同袍’的信条刻入了东军的军魂!”

    震撼,感佩,自豪……诸般情绪随热血一并上涌,夜长明一时无言,紧接着,他收到了一份十足周详的作战计划。

    “这是董大参谋带着参谋部那帮人临时做出来的,来之前他交代过,事先若能与你联系上,便将这份计划交予你,让乌云姑娘将我们两边的战术整合一番。”

    说到这,方勇的神识中平添一丝笑意:“老董起初坚决反对我们出击,后来我说,若东军还在你手中掌着,不等陛下上朝,你早已率军踏平蛮子防线,老董一听,当场便改了主意。”

    紧接着,夜长明识海中响起那个久违的声音:“参谋部今日集体告假,接下来的战术推演,不过是我们私下切磋、练习……咳,这主帐乃是东军公有之地,你们要旁观,我们也不能赶你们走不是?”

    听着那故作淡然的声音,夜长明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位大叔带着一丝无奈的神情,想起对方这十年来对自己的照拂,他心头涌上一阵暖意。

    方勇接着说道:“牛副将亲率大军,赶赴边境,以备事后接应我等,他让我和你说,腿脚那么利索,有空回东军看看大伙儿,若是要生娃娃了,忙着照顾媳妇,倒也罢了,若是顾虑弟兄们的仕途,大可不必,真在乎仕途的,早就走了。”

    说着,他的神识中多了一分郑重:“老牛还说,虽然老董总说你是他的得意门生,但其实,他是你最失败的教官,你的护身术,神识感应与真气运用俱是青出于蓝,可他始终未能教会你最要紧的那一点——惜身。”

    闻言,正与夜长明共享感知的乌云深深地看了夜长明一眼。

    夜长明诚恳地说道:“杀人易,救人难,便是为了朱璃,我也绝不会冲动行事。”

    乌云点点头,说道:“你心中有数,我便放心了。”

    ……

    ……

    在乌云与夜长明这两位当世兵法大家联手计算下,他们与东军方面的情报及战力部署很快完成整合,新的作战计划中,夜长明将先行赶赴鄂伦湖畔,暗中观察情形,但必须将自身安危置于首位,只有他活着,众人才有希望救出朱璃。

    临别之际,乌云情不自禁,轻抚爱人面颊,眼中万般不舍,旋即化作刀锋般锐利的决意:“我已传讯赤影,你将血饮予我,这便去吧。”

    夜长明闻言心惊,他怎会不知乌云用意。

    如今乌云魄修距圆满仅一线之隔,而噬血破阵功乃是世间最激进的魄修玄功,其中多有偏门手段,可助修行者短时间内精进修为、爆发战力,夜长明的燃血怒战诀亦有所借鉴,但有得必有失,此等手段,代价自是不菲。

    他断然说道:“不可,噬血破阵功与风云无常法南辕北辙,二者冲突之下,你天劫难渡,即便侥幸飞升,将来也难免受反噬之苦,注定仙途坎坷。”

    乌云摇摇头,说道:“功法冲突之事你不必担心,我已预先算好平衡之法。更何况,若我所料不差,如今的鄂伦湖便说是天下第一凶地亦不为过,不能与你携手度过这道难关,我谈何将来,又哪有仙途可言。”

    眼见夜长明还要劝阻,她径直说道:“你是何等样人,我比你自己更清楚,若你眼见朱璃处境危殆,甚或横遭凌辱,你便是有心按捺,身体也会先行出手,届时万马千军,高手如云,更有神兽血脉暗中窥伺,我唯有达到将阶顶峰,方能助你一臂之力。

    “更要紧的是,激战之中,破境成仙便是你最大的一张底牌。先祖当年硬扛七道天雷,其间尚有余力,斩杀、重创多位顶级强者;真到了那一步,你无需顾虑与我失散,你劫数方显,我即刻破境,你飞升也好,陨落也罢,我生死相随便是。”

    ……

    ……

    身化微光,穿行天地,夜长明思绪激荡,为同袍,为乌云,也为朱璃。

    虽然乌云不曾明说,但他已然领会乌云未尽之言——朱璃嫁入王庭的缘由,绝非如她自己所说那般。

    一旦起疑,那些原本被忽略的蛛丝马迹便从记忆角落纷至沓来——

    傲瑞固然是一方雄主,可毕竟是以敌酋身份名传九州,以朱璃曾经接受的教导,她对傲瑞的想象应该仅限于刀兵相见,而在二人仅有的一面之缘中,傲瑞藏身龟壳,狼狈不堪,如此形象,何以化敌意为倾慕?

    至于傲瑞所言一见倾心,且不说那所谓的惊鸿一瞥间,龟壳大汗是否当真见到了残破战车中的帝国公主,彼时那等生死难测的情形下,他哪有余裕动男女之念,如此说辞,夜长明尚且将信将疑,朱璃何等聪慧,又岂会上当?

    诸如此类的线索比比皆是,只是夜长明过去不曾细细咀嚼,如今想来,当日风云际会,傲瑞心怀鬼胎,朱璃将计就计,那位皇帝陛下大约当场便已看穿一切,唯有他自己一无所觉。

    而此刻,真正令他心急如焚的是,依照乌云的判断,朱璃即便有所筹谋,也不该如此急切地对傲瑞出手,除非她已别无选择。

    换言之,在北域的这九个月里,朱璃的处境远比她自己预计的要糟糕得多。

    夜长明不禁想起,自朱璃抵达鄂伦湖的第七日起,她向自己报平安的方式,由光影转为文字。

    那时他还以为,庆典已毕,朱璃正式成为王庭可敦,对自己这个异性友人恪守礼节乃是应有之义。

    如今想来,或许自那日起,她的处境便已十分不堪,以至于她甚至没有信心在那缕微光前不露破绽。

    至于傲瑞敢于无视威胁,而朱璃不肯唤友人前往鄂伦湖的缘由,夜长明如今也已从乌云处知晓——毕竟,当年天可汗创建皇庭时,也曾与那位血脉尊贵的异兽打过交道。

    “玄武后裔么……”

    御水结冰,吐息成毒,加上庞大身躯中积蓄的那份庞大力量,对他来说,的确存在强烈的威胁。

    但即便玄武复生,他也绝不会坐视朱璃蒙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