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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征北城外,帝国大将军萧征亲自率领一众军方高层迎接那位曾经的东军上将。

    即便早已得知鄂伦湖之战的“结局”,亲眼看着夜长明拎着那颗人头走下战车时,萧征依旧忍不住浑身一颤——并非恐惧,而是激动。

    紧接着,他规规矩矩地以下级姿态向夜长明行礼。

    “老卒萧征,恭迎冠军元帅!”

    ……

    ……

    是的,如今的夜长明,早已不是什么帝国叛将。

    在朝廷刻意宣传之下,鄂伦湖一战的“真相”迅速传遍九州。人们这才知道,当初朱璃公主为苍生福祉决意远嫁北域,因皇帝陛下不允而求助既是上司也是好友的夜将军,夜将军毅然相助,却因有违皇命而不得不挂印离营,背负叛将之名,藏身北域,默默守望帝国边疆。

    其后,大可汗背信弃义,对公主横加凌虐,迫使公主以行将临盆之身冒险行刺。

    闻知此事,已是一介散人的夜长明孤身赶赴鄂伦湖畔,不惜硬扛天劫,斩杀大可汗,救出公主;只可惜,公主性情刚烈,不堪受辱,甫一脱险,便自尽身亡。

    悲恸之下,夜长明愤而折返,欲尽屠王庭精锐以报此仇,却遭异兽阻挠,鏖战之下旧伤复发,以致未竟全功,王庭大军师傲云侥幸逃脱,重整王庭旧部,退守北域最后的堡垒——狼胥山。

    痛失爱女的皇帝陛下悍然撕毁和议,授夜长明“冠军元帅”之衔,以酬其不世之功,并命其率军再征北域,务求犁庭扫穴,踏平狼胥,彻底剿灭王庭一脉。

    值此举国战意沸腾之时,没人会深究皇帝陛下与夜元帅之间的是是非非,更没人敢提及,如今被追谥为大勇慈真纯烈公主的朱璃,早先曾被皇帝陛下从族谱中抹去,倒是另一桩有关夜元帅的流言,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

    据说,当年与夜元帅一同被卫大将军收养的小姑娘,并非夜元帅的亲妹妹,而是一位身具北域血脉的孤女。

    此女天资不在夜元帅之下,于兵法一道尽得卫大将军真传,先时夜元帅任东军上将时,她才是东军真正的大参谋。

    囿于出身,此女断无可能在帝国军方身居高位,只因她与夜元帅相伴日久,情愫早生,是以她甘愿化身幽影,承托起夜元帅的万丈光芒,而当夜元帅挂印离营时,她更是生死相随,全无半分怨言。

    可惜,如此才情惊艳的痴心女子,终究也未能逃过红颜薄命的诅咒,她的死因众说纷纭,有人说她分娩不久便追随夜元帅赶赴鄂伦湖畔,有人说王庭高手趁夜元帅不在围攻于她,无论如何,人们普遍认定,这才是夜元帅与王庭不死不休的真正缘由。

    ……

    ……

    征北城。

    刚刚被破格擢升为东军上将的牛朋难以置信地看着夜长明,那张一如既往的秀美面庞,此刻明亮得有些刺眼。

    挣扎良久,他终究按捺不住心底的困惑与担忧,试探着问道:“小夜,乌云姑娘她……”

    夜长明神情不变,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说道:“她从未离开,就在这里陪着我。”

    看着那对清澈如故的眸子,牛朋不忍再问,“节哀”二字更是说不出口,唯有沉默离去。

    走到门口时,他犹豫再三,对夜长明说道:“有空回东军看看吧,弟兄们都记挂着你。”

    夜长明指了指战局宝器上那片被黑雾笼罩的山脉,说道:“替我转告弟兄们,咱们狼胥山见。”

    ……

    ……

    狼胥山。

    这座享誉大陆的名山并不以高度见长,甚至算得上低矮,形状更是堪称诡异,椭圆的基盘边缘伸出六道山垄,其中四道差相仿佛,头尾相对的两道一粗短、一细长,基盘之上,山势盘旋而起,细看之下,犹如一条蜷成一团的巨蛇。

    有传闻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山,而是太古神兽玄武的遗蜕。

    夜长明知道这并非传闻,因为那位太古神兽仅存于世的血脉,如今已是乌云的奴仆。

    虽然在朱璃的馈赠下,他如今已然能够淡定自若地吐露谎言,连皇帝这等人物也看不出一丝破绽,但当初在大将府中,他并未欺瞒牛朋。

    自从在鄂伦湖畔看出夜长明命不久矣,乌云便再没有与他分离,她的一部分,始终陪伴着他——就在他那副日渐空荡的躯壳内,她支撑着他,替他代劳几乎一切行动,竭尽全力地将他的最后一段路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

    狼胥山,是夜长明为自己选定的谢幕之地,也是乌云为爱人布置的最后舞台。

    不过,到此刻为止,这场声势浩大的决战,不过是乌云的独角戏。

    ……

    ……

    狼胥山前,两军死战。

    在以傲云为首的王族残党的号召下,北域忠于王庭的力量尽数集结于狼胥山,失去退路的北域勇士们爆发出了决死一战的哀兵之势,但帝国军人的士气亦毫不逊色——前有不世功勋相诱,后有在世真仙压阵,他们奋勇拼杀,缓慢而坚决地将战线一步步推向北方。

    此战之前,夜长明作为将领的评价向来两极分化,东军将士自然交口称赞他勇冠三军、爱兵如子,可在不少同僚眼中,他身为一军上将,每临大战,必率先锋部队突击冲杀,虽临阵指挥颇有可取之处,到底也没有跳出“校阶”的范畴,至于所谓“身先士卒”,更是鲁莽之举,纵有万夫不当之力,亦不足道也,东军之所以屡建奇功,绝非他夜长明一人之能,那位在他身后默默统筹全局的大参谋董实,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将才,甚至在私底下,不知多少人附和过那句中军主帐里流传出来的俏皮话——

    “小夜将军毕竟年纪轻,少年人爱出风头,倒也情有可原,只是苦了他家那位董大参谋,既当爹又当娘,殊为不易。”

    即使夜长明提着傲瑞的首级踏入征北城,那些戎马一生的老资历依然没有真正将他放在眼里——绝顶高手也好,在世真仙也罢,刺客就是刺客,大家隔行如隔山,至于所谓冠军元帅,在他们看来,不过是皇帝陛下顺应军心民意,扶起来的一座神像。

    事实上,这正是皇帝的本意。

    因此,当夜长明不由分说地解散参谋总部,将全军统筹调配之权操于自己一人之手,就连一线校阶单位的通讯宝器都直接接入元帅主帐,不少军方高层只觉荒谬透顶,若非暂掌中军的萧征亲自出面弹压,只怕当场便有悍将要在征北城议事大堂里拍桌子。

    事后,身为兵部尚书的卫斌亲自劝夜长明收回成命,并转达了皇帝陛下的关切,而夜长明一意孤行的态度,让中、西两军的将领们在战前充满悲观。

    然而,当这场决战进行到眼下这一步,帝国上至皇帝,下至军卒,无人会对夜长明的统兵之能再有半分质疑。

    迄今为止,夜长明独坐于主帐之中,连面都没露,遑论亲自出手,而在他的全盘把控下,帝国三军被统合成了一架无情的战争机器,各部衔接流畅、配合默契,战法上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以堂堂正正的攻势,粉碎敌方层出不穷的诡谲手段,以不可思议的微小伤亡,撕裂北域勇士们用性命铸就的防线。

    能够做到这一点,他纵览全局、排兵布阵的水准固然无可挑剔,但真正令萧征这等兵家名宿望而兴叹的,还是他细腻到不可思议的指挥能力。

    数千一线校阶单位,个个被他如臂使指,调运自如,斥候、游击、强攻、御阵,环环相扣,各司其职而又相辅相成,使得帝国一方在战场的每处局部都保持着相对完备的兵种配置,每个角落都维持着相对优势的力量部署,如此方能不断创造微小优势,汇涓滴而成洪流,最终化作不可逆转的胜势。

    北域铁骑依旧在悍不畏死地冲锋,傲云在这一战中展现的能耐远远超出萧征对他的判断,若易位而处,萧征并无自信能做得比他更好,但面对夜长明,任凭傲云如何妙策迭出,也无法为王庭搏得一线生机。

    亲眼见证王庭一方的士气由置诸死地的激昂转向绝望前最后的疯狂,萧征暗自叹息,“仙凡之别”四字,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在此之前,他对夜长明的判断与军中诸将并无本质区别,只是身为世家之主,他比纯粹的将领更能正视一位绝顶高手对战局乃至天下大势的影响。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位精通兵法的仙人,竟然能从根本上改变一场战争的形态。

    看上去,双方打得有来有往,每当王庭在局部发力,帝国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然而,若论战损,相比王庭,帝国的死伤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是一场毋庸置疑的碾压之战。

    若战局这般发展下去,王庭一方洒尽热血,也不过能将帝国蹭破点皮——便是这点微不足道的伤亡,大多也是王庭一方顶级高手为了提振士气拼死一搏打出来的。

    身为大将的自信连遭重挫,此刻萧征唯一庆幸的是,夜长明终究还是回到了帝国的阵营之中。

    正当他心中感慨万千时,狼胥山中风云突变,数十道强横至极的气息齐齐暴起,

    生死存亡之际,王庭终于拿出了最后的底蕴。

    帝国主帐之中,夜长明悠然一笑,自语般说道:“该我们出手了。”

    ……

    ……

    众所周知,对于王庭来说,狼胥山是图腾,也是祖地,那些或功勋卓著,或实力强横的王族前辈,死后将会被埋葬于此。

    事实上,并非所有进入此山的都是死人,那些修行达到顶峰的王族人物,在厌倦尘世、准备飞升时,大多都会选择前往此地闭关,一方面参悟玄武遗蜕中蕴藏的天道玄妙,以提升渡劫的成算,另一方面,借玄武遗蜕中残余的生机推延自身大限,默默守望王族。

    千万年来,王庭的防线从未被逼到狼胥山前,但这份底蕴却并未因此荒废,一代代王族强者前赴后继,自觉成为王族根基的一部分,直到大限降临,才恋恋不舍地尝试应劫。

    今日,王庭已到生死存亡之际,而他们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们中的许多人大限将至,不耐久战,但只论暴起一击的威力,他们至少也能媲美傲木嘎这个级别的人物,匹敌傲瑞者亦不在少数,最强的数人甚至犹有过之。

    这样一股力量,足以在一个照面间杀死多位绝世强者,任何一支军队都无法在这样一群成建制的强者面前保住自己的主将,反之,也没有哪个强者能在他们的搏命冲杀下守护自己麾下的骨干将领。

    每一位初入此地的王族强者都会被这片山脉中隐藏的力量深深震撼,他们固然不希望王庭被逼到绝境,但内心深处,他们未尝没有期待过有朝一日破关而出,力挽狂澜,以无可抵挡的力量碾死一切敢于尝试撼动王庭根基的狂妄之敌。

    某种意义上,这一代王族强者是幸运的,他们没有像前辈一般枯坐山中,直至大限降临。

    但归根结底,他们是不幸的,因为他们的对手,是夜长明和乌云。

    ……

    ……

    在傲云的指挥下,一众王族强者四散出击,似乎是要发动一场针对帝国将领的大规模刺杀,帮助王庭扭转颓势。

    但实际上,所有王族强者的行动轨迹,最终都将汇聚于一点——帝国主帐。

    他们唯一的目标,便是那位冠军元帅,夜长明。

    然而,不等他们显露真实意图,数十道光芒自主帐中射出,精准命中每一位王族强者。

    王族强者们早已从傲云处了解过夜长明的手段,骤然遇袭,虽惊不乱,各展所长,或以浑厚真气封锁入体光芒,或者索性化形,试图与夜长明对耗。

    然而,紧接着,所有王族强者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绝望之色。

    那道光芒并未如傲云所说,释放出毁灭性的力量,反而充满生机,无论他们使出何等手段,都无法阻止自身力量被其同化。

    没有僵持可言,一众王族强者陆续化作光点,须臾间消散于天地。

    梦幻般的场景中,王庭一方彻底崩溃。

    几乎没有人投降,因为开战之前,冠军元帅便已晓谕三军、通告王庭,此战帝国不纳降,而在个别心存侥幸者被帝国军人无情斩杀后,王庭一方能选择的,便只有死法。

    有人歇斯底里地发出意味不明的嚎叫,毫无阵型可言地向着帝国主帐发起零散而悲壮的冲锋,更多人抛下武器,舍弃因本能而驻足不前的坐骑,向着不存在的退路发起无意义的逃亡。

    大陆的边缘是一望无际的海洋,但在抵达尽头之前,绝大多数人都会被冻死在那片万古不化的极北冰原——对于北域人来说,这是刻入骨血的常识。

    明知如此,他们也不愿再面对那位至今未曾踏出主帐的冠军元帅。

    那些轻易便将顶尖强者融化于无形的光芒,比冰原的暴风雪更让他们感到寒冷彻骨;毋需多言,死在那道光芒下的人注定魂飞魄散,绝无可能回归长生天的怀抱。

    既然如此,何不一路向北,求个全尸。

    ……

    ……

    傲云独自立于狼胥山前,在大军溃逃的浪潮中,如同一叶孤舟。

    当夜长明终于走出帝国主帐,他提气纵喝道:“大汗曾言,夜帅与他有约,若他有负公主,夜帅将亲自取他首级,镇于狼胥山顶。”

    说着,他以北域礼节向夜长明遥遥行礼,语气谦恭地说道:“北域王族末裔傲云,恭请夜帅践诺。”

    话音未落,一条巨蛇悄然自狼胥山内钻出,依山势盘旋其上,眸光阴冷,蛇信轻吐,敌意昭然若揭。

    见此情形,帝国将领们如何不知,傲云是在激夜长明孤身迎战那位神兽后裔,以作最后一搏。

    按说夜长明如今乃是仙人之身,即便那异兽血脉尊贵、体格庞大,双方至多也是个互不奈何的局面,但众所周知,夜长明的燃血怒战诀不耐久战,先前他一举斩杀数十位高手,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定然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此时的他,若是孤身对上那位神兽后裔,难保不会重蹈覆辙。

    踏平狼胥的旷古奇功近在眼前,此时此刻,无论站在何种立场的将领,都由衷希望元帅大人稍作休憩,待其神完气足,再率三军将士围杀那异兽,务求大功告成。

    然而,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敢质疑夜长明的决心与信心,因为他一只手提着傲瑞的头颅,另一只手则抱着那个据传由亡妻所诞的婴儿。

    经过先前那一战,没有人会再将夜长明视作一个莽夫,他既然连儿子都抱出来了,再不识趣的人也不会在此时站出来劝阻他。

    自夜长明走出主帐的那一刻,追杀王庭残兵的帝国军士便陆续停手,很快,帝国全军原地肃立,目送他们的冠军元帅向着狼胥山走去。

    所有人都以为接下来将会是最后的大战,有将领传讯夜长明,询问是否需要让士卒后撤,以免遭到波及,无谓死伤,而东军精锐们则早已做好准备,只待夜长明一声令下,便与他并肩作战。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所有人瞠目结舌。

    随着夜长明一步步走近,巨蛇眼中的敌意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浓重的敬畏。

    当夜长明抵达狼胥山前时,巨蛇那颗硕大的头颅早已先行掘开泥土,头顶略微高出地面,尾部缠绕在狼胥山顶,身体绷得笔直,如同一座长梯,就连倾斜的角度都恰到好处。

    夜长明神情自若,径直踏上巨蛇递到脚边的脑袋,向着山顶走去。

    经过傲云身旁时,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此人一眼。

    只一眼,傲云遍体生寒。

    他当机立断,试图调动神识,毁去体内噬元母虫的识海,以此摆脱乌云掌控,然而紧接着,他惊骇欲绝地发现,向来如臂使指的神识,此刻竟如死一般沉寂,全不理会自己的意念。

    刹那间,他真正理解了自己的处境。

    浑身上下动弹不得,丹田识海尽皆麻木,他以最后一丝思考的自由,满怀不甘地在脑海中想道:“你答应过我,只要配合行事,便留我一命!”

    一个漠然的声音传入他的脑海:“你当初还答应过朱璃,永不背盟,事成之后,与她共掌王庭——当然,她从未真正信任过你,更不曾寄希望于你,但这并不是你可以亲手伤她的理由。”

    闻言,傲云明白了对方杀意的来由,不等他为自己辩解,一阵寒意袭来,旋即,他的意识归于寂灭。

    夜长明伸手摘下那颗已然与脖颈分离的头颅,继续前行。

    ……

    ……

    狼胥山顶。

    夜长明将两颗人头摞起来,放在形如蛇首的山巅,一脚踩下。

    霎时间,地动山摇。

    即便是太古神兽的遗蜕,也无法抗衡这集合了三位仙人之力的一踏。

    漫天尘烟中,狼胥山就此成为历史,而那两颗头颅,早已化作飞灰。

    喝彩声如山呼海啸般轰鸣于天地之间,夜长明低下头,对那个婴儿认真说道:“现在,你只有一个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