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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安景元年春,上京城,新朝九年后,结束了晟王朝四百年统治,纵横捭阖驰骋天下的安始帝柳致溘然长逝于昭武殿,这座前朝的大晟宫,据说在前朝时这座宫殿就有不祥之意,仅晟末最后一位皇帝晟兴帝就在此宫中屠戮他自己的亲族兄弟和宫人百人,才登上了皇位。

    景帝柳泽铭在勤政殿远看着停放在昭武殿中自己父皇的棺椁,脑海中回忆起三年前八岁的自己刚进入这座几百年间都象征着天下王权的皇城,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喜欢在日落后看着远处的宫殿,听宫人讲一些这宫中的轶闻传说,少年时总是对一切充满新奇,比如这座皇城比远在冀州的千叶宫大上许多,比如听一些宫中的灵异故事会害怕地蜷缩进母亲的怀里。自从那个温柔的女人离开自己,好像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闲暇可以再想这些往事了,对了,他已经是这个王朝的大皇帝了,先皇驾崩,他要准备第二天的登基大典,还要给先皇定谥。

    十一岁的小皇帝揉了揉眉头,看不出悲喜,收回了思路再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奏章上。

    臣太常寺卿奏:

    臣本楚国青石人士,前朝晟兴二年,先帝征荆楚而随先帝至今,先帝不以臣卑鄙,许臣以粮米,使臣之一家乱世中苟活至今,臣感激涕零。闻先帝驾崩,臣一家涕泪横流,臣之父母以耄耋之龄,绝食水数日,以哀先帝。臣闻之,亦感五内俱焚,恨不能以死随先帝于地下。但先帝驾崩,诸事繁多,臣自觉尚有一二苦力,愿为陛下马前之卒,甘为陛下肝脑涂地,以报先帝知遇之恩。臣随先帝马踏天下,先帝崩而常思先帝武功,先帝常与臣等言说,前晟重权贵而轻万民,是以天下为炉,生民血泪为薪,先帝不忍天下百姓积苦,是以拔剑而起,为天下生民而战。臣常追思先帝此言,仍觉先帝余威犹存,臣以先帝武功之治可前观四百年,后看百世,遂追先帝之谥:“武”,以昭先帝万世之功。

    小皇帝随手翻了翻后面的奏章,竟是没有其他意见,想来是这些臣子已经在下面互相商议过了。他提起笔,用朱批将奏章上的“武”字划掉,然后在旁边批下一个“厉”字。

    翌日,启阳殿,文武百官早早地来到朝堂之上,百官皆着缟素,先帝驾崩,久未开朝,以往先帝在时,大臣们早已开始就要上奏的议题开始交头接耳,而今天,殿上百官却鸦雀无声,因为今早传到各府,陛下对先帝定谥的批复奏章上,御笔朱批的“厉”字让满朝官员心头皆寒。

    卯时,皇帝走上大殿,百官山呼万岁。礼方毕,就有一须发皆白的老者走出行列。

    “陛下,臣中书省令欧冶睿,昨日与众同僚商议为先帝定谥一事,举朝皆以先帝起于微末,以不世之功肃清琼宇,拯救黎民于水火,遂定谥——武,以昭先帝武功,可今早收到陛下御笔朱批的厉字,是以,臣想问陛下,是觉先帝之谥的武字究竟有何不妥?”年过花甲的老臣瞪红着双眼,行的是君臣之礼,可须发皆白的头颅却是平视着年幼的皇帝。

    “安始元年,先帝修梓湘宫,以力夫三十万,海宁国以十年赋税供之,曲海城乱,先帝以军威镇压,屠城三日,曲海城至今还被海宁国人称之为鬼城。安始三年,先帝二征前楚,五稻城之战历时四月,城破之日,先帝立屠城令,男子不留,女子过桃李之年者不留。安始四年,先帝北征朔北,兵败南归后,坑杀此战四国联军将士十万。安始九年……”安始九年,他杀了我的母亲。十一岁的皇帝咽下了到嘴边的话,细数这些的时候,他已经很是烦躁了,而那个女人是他的逆鳞,即使他自己,也不想回忆起那段密辛——安始帝唯一的皇后,诸葛皇后不是病死,而是被晚年患上疯病的始帝在床榻之上撕咬致死。

    “陛下,前晟平晟兴两任皇帝在位时,仅是修筑宫殿累死的民夫就有百万之众,而晟平年间荆楚之地三年大旱中,饿死,易子而食者又是百万之巨,是以先帝拔剑而救天下,纵使先帝晚年帝王之威犹盛,但观先帝武功之治,确是瑕不掩瑜,何以陛下以恶谥定之?”年轻的太常寺卿义愤填膺,直言不讳地站到老迈的中书省令身后。他就是那个先帝第一次荆楚之战时被先帝赏赐了五斤救命粮的小民,入京为官后,常以此为荣在同僚中显耀,被传为一桩美谈。

    “瑕不掩瑜?呵,如此说来,爱卿也觉得先帝晚年之举仅是帝王之威?而不是年老昏聩,残暴荒唐?”小皇帝冷笑着俯瞰着殿前的一众大臣,空气中的气温骤降。有一些胆子小的臣子,此时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后背。

    “陛下,我朝以孝行天下,先帝方崩,尸骨未寒,陛下此举会引得天下人对陛下的非议啊!!陛下三思!”少府令也走出行列,站在了太常寺卿身后。

    “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

    百官开始还是零星地走出行列,到了后来,竟是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劝谏。本已经有些烦躁的皇帝已经怒不可遏,他伸出已经有些发抖的右手,指着殿前跪着的百官说:“好,好,好,今日定谥之事,朕非要一言定之,有敢言不者,且上前三步。”

    还是年迈的中书令第一个跪行向前三步,他低伏着身子,还是大声说道:“陛下,史笔如铁,陛下一意孤行,天下百姓如何看待陛下?后世史笔又该如何书写陛下?陛下三思!”

    “来人,拖出去,杖毙。”皇帝咬着牙关挥挥手,说到“杖毙”两个字的时候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殿外着甲的侍卫闻言,进来两人强忍着内心的惊骇,将年迈的中书令拖了出去,一路之上,他都还在大声叫喊着,“陛下三思!”,直到一刻后,这位老臣的惨叫声才消散于众人耳畔。

    “还有哪位爱卿想要死谏的么?再上前三步。”

    半晌后,太常寺卿跪行向前三步,他直起身子,看着高高在上的帝王:“陛下,杀了臣,你杀的尽天下人么?”言罢,他起身走出殿外,自顾自将身子置于杖刑台上,早已有两位侍卫分立左右,他们一棒一棒地将手中的杀威棒拍打在这位中年太常寺卿的身体上,太常寺卿紧咬着牙关,硬是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直至气息全无。

    安景元年春,为先帝定谥,帝不顾众人言,罔顾始帝武功之烈,定始帝谥号为“厉”,有直言死谏者,使帝怒,帝当庭杖毙中书,太常,少府等言官三十余人,举朝骇然,史称“景元惨案”。——《安志·景帝传》

    皇帝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母亲生前所居的永安宫,宫门正对着先帝的居所勤政殿,他想象着自己是那个已经逝去的温柔的女人,坐在这座豪华但冷清的宫殿中,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带着自己的儿子,看着对面殿中那个忙忙碌碌的帝王身影,直至此时,他依稀记得那个时候,她的脸上似乎是挂着浅浅的笑意的。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老师,那个说自己已经四百多岁却长着一张二十岁脸庞一直不见老去的相国澹台止水,他私下里都称呼他为“神棍”,虽然不信他已经四百多岁了,但是总听他讲一些自己从未听过见过的人事,包括谁也不知道究竟存不存在的未名海彼端的故事,即便将信将疑,还是深觉有趣。尤其是关于那个放在棺椁里的男人年轻时的那些故事,他总是百听不厌的。他恨极了那个男人,是他杀了自己的母亲,却也崇拜极了那个男人,他结束了历时四百年的晟王朝,在那个王朝由盛转衰,天下思苦的时间。所以,在很多人眼里,他是这个天下的英雄,即便晚年时他身患疯病,人性全无,动辄杀伐,对自己身边之人也常施以酷刑,但没人可以否定他曾经也有过的那些光明的理想,那一代人中最耀眼的几个人共同的光明理想。

    “陛下,相国大人觐见。”宫中的宫人打断了席地而坐皇帝的思绪。

    “让他进来。”皇帝揉了揉眉头,宫人佝偻着身子向后退去。

    刚进入宫中面目清秀的相国大人深深地向着皇帝施行一礼,“臣要走了。”

    “老师要去哪里?”皇帝有些震惊地看着身前的臣子。

    “去来时的地方。”臣子恭敬地回道。

    皇帝想起,自己的老师曾经讲过,他来自未名海彼端,一个叫做龙渊的地方,那里的人负责记录着天下大大小小的事情,事无巨细,他们管这天下所有发生的事解释为天道,而他自己,就是那些记录员中的一名,那个地方的时间流逝的很慢很慢,每个人都可以活上几千年,他们信奉只有出世俯瞰世间的一切,才能不带情感,公正地记录着天道。

    “回那个叫龙渊的地方么?”皇帝疑惑地问道,他一直以为那个地方只是这个“神棍”胡诌出来的。

    臣子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一本书,书名《光明皇帝捭阖录》,递给了年轻的皇帝:“陛下想问臣的事,都在这本书里。”

    皇帝闻言,接过了这册书,翻开书的第一页,走进了这片浩浩渺渺的历史,发生在晟末安初的英雄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