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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丧父

    晟平六年,楚国。

    柳致掀开马车的帘子,盯着车外沿途赶路的百姓,这些人一个个面黄肌瘦,走在路上时常有走不动的老人,孩子会跌倒在半途,但是周围路过的行人却仿佛看不到一样,他们自顾自地赶路,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漠不关心。

    柳泊安驾着车,神色慌张,偶尔眼光瞥到路边跌倒的行人,他的脸上也会浮现出一丝不忍,但是他知道此时不能停歇,他是楚国的大司农,晟平三年至今,荆州大旱,作为晟王朝粮仓的楚国也已经饿殍满地,尸横遍野了,据说在那些偏远一些的城镇乡下,已经有许多人开始易子而食了。他是想不明白的,晟平元年,自己当上大司农的第一年,整个楚国产黍、稷、麻、麦、豆作物三千万石,仅是楚国一年的入仓余粮就有四百万石,他曾是亲眼看着那些粮食被存入五稻城那些巨大的粮仓中的,仓中的黍米像山一样堆积着。

    晟平三年,大旱开始的第一年,开仓赈灾,支出黍米等一百万石,仓中余粮一千两百万石;

    晟平四年,持续了两年的大旱还是在继续,他以大司农之名继续上表开仓赈灾,支出黍米等一百五十万石,仓中余粮五百万石;

    晟平五年,大旱没有停止,他又以大司农之名上表开仓赈灾,支出黍米一百八十万石,仓中余粮一百万石,好在这年帝都以赈灾名义从卫国,永安,海宁三国募来了赈灾粮四百万石,他亲眼看着那些粮米入库,想着就算来年还是大旱,有这些存量,总归能扛过两年。

    晟平六年,无论是祈雨的祭祀,还是永远挖不通的通淮河渠道,都没能让上天怜悯楚国,荆州的土地依然干涸,这年,他以大司农之名上表开仓赈灾,支出黍米等二百万石,仓中余粮四十万石。

    他想不明白的是,旱灾持续了三年,赈灾赈了三年,只是赈灾的粮米支出三年就已经有六百三十万石之巨,整个楚国的人口不过参差两百万户,怎么这灾越赈,饿死的人越多?

    晟平三年,大灾初始,青石城报,城中有三户因发放的赈灾粮不够,被饿死;

    晟平四年,大灾第二年,青石,杨柳上报有数十户饥民因赈灾粮不够,被饿死;

    晟平五年,大灾第三年,青石,杨柳,河城等重灾区灾民已经以树皮草根充饥,死者出逃者无数,已是十室九空;

    晟平六年夏,大灾第四年,每天都有荆楚之地的流民走出这个国家,一些走不动的,出不去的灾民,只能以树皮草根为食,树皮草根也吃完了,就开始吃饿死的人,对自己的亲人下不去嘴,就跟别人家的换着吃……

    晟平六年夏,有言官以命上表,表言国内惨状,旱灾连年,民不聊生,十室九空,百姓易子而食……国主端木灏大怒,下令彻查。朝中议论纷纷,有人说大司农监守自盗,赈灾粮米被运去宛州换成了金银,有人说是下面的官员贪墨,将赈灾粮以高价卖给受灾的百姓,百姓买不起,就只能饿死。直至青石、杨柳、河城等多个地方的县丞,道府令被株连,有很多人都已经坐不住了。柳泊安在廷尉的学生端木晨告诉他,有数十位官员一口咬定是受了大司农指使,将赈灾粮以高价售卖给受灾的百姓。

    柳泊安没做过这样的事,他想要去廷尉投案,将此事分说清楚,可是又怎抵得过众口铄金?他只有一夜的时间,这一夜的时间,足够他将自己的妻儿送出楚国,去往宛州,那是一个只认金银,但是包容万象的城市,他知道,只有在那里,还有自己家人的立锥之地,他把整个柳家所有的未来和希望都寄托在儿子柳致的身上,他希望有一天,他的儿子能回到这里,告诉他们所有人,柳泊安是一个怎样的人。

    想到这里,他回头看了看车中的妻儿,摸了摸儿子柳致的脑袋,说道:“困了就睡会儿,醒来的时候就到了,爹爹送你和娘亲去坐大船,去一个好玩又好看的城市。”

    柳致想象着父亲描述的城池,年幼的他只是听到好玩,好看就兴奋的不得了,他钻出车外,坐在父亲身边,抬头看着父亲笑意盎然的脸,好奇地问:“有多好玩呀?”

    柳泊安想着那座在书里和曾经官拜金吾卫上将军的父亲曾经到过的城市:“那是我们晟王朝最繁华的城市,有好大的港口能看到大海,那里没有冬天,一年四季都不太冷,春天的时候各家的院子都有盛开的鲜花和伸出院落的果树,你可以偶尔到邻居的树上摘上几个果子,但是致儿记得,不要给别人家的果树摘空了,街上有商人售卖各个国家好玩的玩意儿,有你一直想看的皮影戏,街头巷尾的茶楼里听说有说书的先生讲着各种各样的演义故事……”他滔滔不绝地跟自己的儿子说着那个听说来的城市里的新鲜玩意儿,想以此来吸引小孩子的兴趣。

    车厢里的妻子已经在掩面抽泣了,她是知道的,自己的丈夫不会跟着他们一起去宛州,他在送别他们娘俩后,就要去廷尉府分说这个案子。

    柳致听的兴致勃勃,这父子俩的欢声笑语,在身边逃难的人群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傍晚时分,他们才到了通淮河港口,通淮河是望北江的支流,这里的河道可以直达海宁国的都城宛州,柳泊安短短三十年的人生里,却是已经辗转了许多地方,幼时随父亲在帝都,那时父亲官拜金吾卫上将军,后来父亲卷入平元血案,举家南迁至荆楚,而今,自己也落得这番光景,不得不将妻儿送出,这一生命运多舛,他不免有些心下戚戚。

    但是现在不是想着这些的时候,他将妻子送上了船,自己抱着儿子,伸出手来摸了摸儿子的头,他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如果今日要一去不回,这个孩子就是自己曾在这世间活过的唯一证明,他的身上留着自己的骨血:“致儿,到了那座好玩的大城记得不要光顾着贪玩,要好好读书,照顾好娘亲,致儿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爹爹不跟我们一起走么?”柳致抬着头,似乎有些疑惑。

    “你们先去,爹爹过些时日就来。”柳泊安笑着说道,“来,让爹爹再来顶个牛儿。”

    说着,他把自己的脑袋顶着柳致的小脑瓜,孩子被逗弄地咯咯地笑。

    港口外的小路上,十几匹骏马急速奔来,一阵阵急匆匆的马蹄声冲散了港口的人群,人们惊叫着四散开去,看清了马上之人的着装,竟是无人敢叫骂出声——楚国廷尉,专司朝中大案要案,有先斩后奏之权。

    群马临近大船时,领头的人勒马停步,黑色的骏马向前踏了两步放慢脚步停步在河畔,后面的随从也全都开始勒马,马阵停下的时候,竟无一匹马超越黑马的马头。黑马上身着锦缎的贵人看着船上一大一小相拥着的身影,从鞍袋中取出一柄黑色的短弩,他坐于马上,将短矢填进弩中,瞄准船上之人的脑袋。

    啾——

    短矢带着一声尖锐的长啸刺破空气,畅通无阻地射穿了船上之人的头颅。

    前一瞬,柳致还在和自己的父亲脑袋顶着脑袋,下一瞬,他就感觉自己的额头有一阵发凉,似乎是下大雨了,有水淋到了自己的脸上。他胡乱地用手抹擦了一下,却看到自己手上的血红。他愣愣地抬起了头,看着前一秒还笑意盈盈跟自己玩闹的父亲,一枚短矢从他的前额透出,自己的额头也被那枚短矢所伤,只是他已经傻了,似乎感受不到额上的疼痛。他张大了嘴巴,想要哭喊,回过头看看自己已经泣不成声的母亲,可怎么也哭不出声,喊不出声。下一刻,他昏厥了过去。最后只听到母亲在自己的耳边喊:“致儿,致儿……”

    发射这枚箭矢的贵人下马,带着随从走上船,他一脚将柳泊安的尸身踢的正面朝上,挥挥手,叫来一个面色雍容的随从问道:“是他么?”

    随从恭敬地回答:“是,我的老师楚国大司农柳泊安。”随从正是端木晨,来的人,都是廷尉司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萧如烟抱着柳致,抬头看着面前这些廷尉,她自觉今日是不能活了,只是自己的孩子,他才十一岁,他想求端木晨,起码放过自己的孩子,他还小。但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领头的廷尉已经将黑色的弩顶在面色发白的萧如烟的脑袋上了,只需他扣动扳机,面前的这个女子就会被洞穿头颅。可正当时,端木晨将他端着机弩的手臂按了下去:“大人,国主手令,只说缉拿大司农柳泊安,死活不论。祸不及妻儿,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放了他们吧。”

    头领想起自己家中年逾古稀的老娘和自己刚刚出世的儿子,撇了撇嘴,挥挥手带着众人下了船。

    历史:

    前晟平六年,荆楚大旱,连四年滴雨未落,百姓流离,十室九空,灾民常易子而食,易亲而食,文祖皇帝时为楚国大司农,被构陷以贪墨,廷尉未经审判,于通淮河弑文祖皇帝。文祖皇帝爱始帝心切,以命相护,文烟皇后方携始帝往宛州。——《安志·帝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