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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告别

    天空中下着雨,柳致奔走在子归巷中,街上的很多摊贩都收了摊回家避雨了。

    他还是去到每一个没有收摊的摊贩那里,用手比划着,在打听一个小摊贩的下落,数日前,他陪陈湘走过这条巷子时,在巷中遇到一位贩卖赝品古玩的小贩,小贩手中有一枚玉哨,玉哨吹起时,哨声悠扬婉转,如山涧溪水,叮咚悦耳,又似百灵啼转,嘤嘤作响。

    陈湘当时就走不动道了,后来两人凑了凑身上所有的钱也不够,只得作罢。第二天,柳致再去寻那小贩的时候,小贩已经不在子归巷中了。

    他不知道小贩的去向,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守株待兔,于是每天下学后,去陈府习剑前,他都会来到子归巷中等那个哨声再次响起。可是现在,他时间来不及了,他就要去帝都了,他想在走之前满足陈湘的最后的一个小愿望。

    可还是绝望,这两天他几乎走遍了宛州所有有小摊贩摆摊的小巷子,还是没找到他。

    雨滴滴落在地上,噼啪作响,也浇在他的心头。

    他只能躲在子归巷的门坊下,避着雨。

    “这雨下的真邪乎,说来就来……”正发着呆,一小贩挑着担子匆匆来到门坊下,显然是没有及时收摊回家,被这雨淋得浑身湿透。

    柳致抬起眉眼,随后惊喜地瞪大了双眼,这正是之前他们在路边遇到的那吹哨的小贩。他急忙起身,激动地握住了小贩的双手:“老伯,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还记得我么?”

    小贩打量着眼前少年,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记得记得,你是前几天和一个漂亮姑娘一起来我摊上看玉哨的小子嘛。那个总跟你在一起的小姑娘呢?”

    “她……她今天有事,没有来。老伯,那枚玉哨还在么?我今天带够钱了!”自从决定了要去帝都,跟老师说了这个决定后,陈湘就好几天没来找过他了。

    “还在的还在的。这玉哨虽然灵巧,倒也不是什么紧俏货。也就你们这些半大孩子喜欢。你是买来送给那姑娘的吧?那天看着就觉得那姑娘很喜欢这玉哨。”摊贩在自己的箩筐中翻翻找找,半晌,终于在箩筐底找到了那枚被压在一堆玉器下的小玉哨,也不是什么好玉,就是玉哨这种讨巧的小玩意儿,让陈湘觉得很是新鲜。

    柳致从钱袋里拿出两枚碎银子,十两,萧如烟给他留下了不少的积蓄,这些钱足够他在宛州做点小生意或者继续读书,不愁吃喝地活上半辈子。可他不想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活着。

    他心满意足地打量着玉哨,不自觉地放在嘴边吹了起来,婉转的哨声一下就好像长了翅膀,飞入了沉闷的雨声中,飞过宛州的街头巷尾,飞到了那个姑娘的心上。

    “柳致——”不知是不是真的哨声传到了姑娘的耳中,柳致隐隐约约听到了陈湘的声音,他忙竖起耳朵。

    “柳致——”又是一声,他赶忙大声叫着回应,“陈湘,我在这里!”

    一个打着伞的姑娘就从巷口出现了,即使下雨天,她也是一身彩衣。这一年中,她极少再穿着男装了,虽然还是一副假小子做派,刁蛮任性,但是每次出现的时候,总是像极了萧如烟那样,一身彩衣。最高兴的当属陈迟了,他总是高兴地说,我家闺女总算变成个女娃了。

    陈湘气势汹汹地走到门坊下,把伞打了一半到柳致的头顶,她的脸色极不好看,一看就是在生气。柳致心中是清楚的,是因为他要去帝都的事,一直没敢告诉陈湘,所以他一看到她,就低下了头,不敢说话。陈湘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却在他手中看到了那枚玉哨,顿时心中的气也消了一些。

    “下那么大雨,出门也不知道带把伞,这去了帝都没人出来寻你,你不得在外面淋成落汤鸡。”那些原本想好的怒骂,到了嘴边,也变了味儿。

    “刚才……刚才还没下呢。”柳致低着头,小声地说。

    陈湘只好拉着他的手,两人共撑一伞,走出了门坊。卖玉哨的摊贩笑着看着雨中的少男少女,“真是对冤家。”他笑着自语。

    两人拉着手,低头走在雨中,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柳致不时地用眼角偷瞄一下陈湘,发现她的半边肩膀都被雨水打湿了,忙把陈湘手中的伞向着她那边推了推,自己的半边身子就暴露在了雨中。陈湘瞪了他一眼,用力地把他拉回伞下,他就不敢再挣扎了。

    这丫头平是挺大大咧咧的,但是生起气来,是极难哄的那种。何况她生气的原因,还是因为柳致自己。

    “我们要去哪儿啊?”最后还是柳致先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

    “找个地方,把你两条腿打断,这样你就出不了宛州,也不用去那个鬼帝都了。”陈湘赌着气,恶狠狠地说。

    于是,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说你就不能哄哄我?”见柳致不说话,她便又回过头来看着这个除了练剑其他时候简直是个呆子一样的小弟。

    “啊?”他愣了一下,随机把手中的玉哨塞到了陈湘手里,“这个给你。我第二天就回来想找那个摊贩买给你的,可是他好像去了别的街坊,我没找到,今天好容易遇到了。”

    陈湘这才面色缓和了一些,她举起玉哨放在嘴边吹了起来,一边吹着,一边继续拉着柳致向前走去,沿途行色匆匆的人们,都不由地回头看着这对奇怪的男女。

    半晌,他们走到了半闲居,萧如烟不在了以后,陈湘总是会用各种借口拉着柳致时常来半闲居喝酒,她自己喝酒是个半吊子,总是喝上两杯就醉的开始胡言乱语,好在老板跟他们相熟了,也不介意这两位常客在自家店里吵闹——其实店里多是常客,是一些有点钱但又没有很多钱的小商小贩,酒虫作祟了,就来这间小铺中要两个小菜,慰劳下自己。其他的客人更是不会介意这个喝多了就在店里放声高歌的“女侠”。

    酒菜很快就端了上来,虽然下雨店里的客人多,但是客人们都轻车熟路地自斟自饮,需要些什么倒也不麻烦掌柜,所以店里很是周转的开。

    今天的陈湘很是沉默,以往喝了两杯,她就要到这桌问问卖空竹的余大爷今天卖出去多少,到那桌问问巷口摆皮影戏的张大伯今天又说了什么戏码,店里会因为她的存在变得好生热闹。但是今天,她只是把脑袋放到桌旁,趴在桌子上,小口抿着杯中的米酒。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低着头,小声问道,甚至不直视柳致。

    “当……当然是老大呀,我是你小弟嘛。”柳致哄着她。

    “那我问你,为什么你要走了,都不跟我商量。我还是从爹爹口中知道的这件事。为什么要去上京?”想到这里,她又有一些生气。

    柳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是知道的,我初来宛州时,是因为家父涉晟平六年的冒赈案,被楚国廷尉府的人射杀,我当时,就在他的怀中。”这些事,他除了陈湘,跟谁他也没主动提起过,他一口吞下了一杯米酒,继续说道:“晟平九年三月,就是去年,我的娘亲……”

    他话到嘴边,陈湘就站起身捂住了她的嘴巴,她知道这些都是柳致的逆鳞。

    “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说好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呢?我是你老大!”她看着柳致的眼圈也有些泛红,有些后悔问他了。陈迟跟她说过,他此去上京是因为冒赈案有了一些新的线索,他一直想做的,就是为他的父亲平反。

    “我就是觉得,你在这里,我就有个地方可以回去了。我刚到宛州的时候,总是哭着闹着要娘亲带我回荆州,娘亲就跟我说,荆州没有人等我们了。我刚入书院读书那会儿,娘亲白日间无事,就在家中为我准备吃食,清洗衣物。我那时觉得她烦,因为她,我被东郭相如他们几个说成是“妓女生的野种”。”他直接举起酒壶,大口地灌着米酒,脸上不知是因为酒气辛辣出的汗,还是流出的泪水,“所以……所以我那时总不爱回家。后来,她也不在了。我去哪儿都无所谓了。你每天都来叫我,跟你回家吃饭。你从来不说“跟你回家”,你总是说:“柳致,回家吃饭!”她走了以后,我第一次觉得,这世上,还有个地方,我可以回去……”

    这次陈湘没有打断他,她认真地听着他说,却不自觉地泪流满面。

    “这哨儿,就是我们的信物,以后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只要我吹响这玉哨,你就得第一时间出现在我面前。你能做到么?”她哽咽着问。

    柳致点点头,“我不骗你。只要以后,你陈湘吹响了这玉哨,天涯海角的,我也会第一时间出现!我不骗你,不骗你!”他低着头,不知是喝醉睡着了,还是太累了。

    “你要在上京城里快些闯出点名堂,到那时候老大我就能跟着你享清福了……”陈湘盛了碗鱼汤,递到了柳致面前。睡梦中的他,点了点头。

    “闯不出名堂也没关系,老大在宛州等你回家。”说完这句,她自顾自地起身结账,走出了酒铺。伞丢在了柳致的身旁。她顶着窗外的丝丝细雨,一路奔跑着,消失在街尾。

    柳致还是没有抬头,一滴滴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脚下。